条条大道通罗马
条条大道通罗马
胡兴来
一
那是1978年7月,我陪感失落。因为我那年参加高考仅以一分之差,在人生的道路上亮起了“红灯”。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都想去“撞南墙”。
晚上,⽉亮在迷雾⼀般的云层⾥,朦胧地泛出诡异的光晕。父亲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吧哒吧哒……”抽着旱烟。
借着月光,我偷偷瞧了一下父亲,见他一脸的愁容。他一见到我,就怒目圆睁,狠命地抽了一口烟。他的目光迅速从我身上移向远方。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你这小子不争气!”但我心里明镜似的。
母亲则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心里老大的不愉快,她是“恨铁不成钢”呀!家里爷爷奶奶姐姐弟弟等一干子人,都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而与我住在同一庄上的赵三爷的儿子赵天乐,以超过录取分数线一分的好成绩,顺畅地通过了“绿灯”。
赵天乐被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他家那欢天喜地的劲就甭提了。赵天乐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包“三姨娘”、“六舅妈”等一干子人,都像打过了“鸡血”一样的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流光溢彩,逢人递烟,来人倒茶,那真是“春风得意”、“祖坟冒烟”的拽呀!
二
7月的风,已经不那么的轻柔,而带有无言的烦躁。分数线出来的那天,父亲和母亲正在蚕桑地里下肥料。父亲头戴一顶破旧的凉帽,身穿一件发黄的,打了几处补丁的短袖上衣,脚上穿着一双破了两个大洞、鞋面褪色、脚底断裂的解放鞋,弓着身子在给桑田点化肥。他的背上已经全部被汗浸湿,脸上也被太阳烤得通红。
我把高考分数通知单攥在手心,几乎要捏出水来,不敢拿出来给父亲看。此刻,我的脸涨得比父亲的脸还要红。我的心乱“怦怦”地跳个不停,父亲没有抬头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启齿。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士背朝天的的农民,父母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他们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父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我到学校上学。希望我有一日出人头地“跳出农门”。那时,家里非常穷,大姐都没跨过学校门。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哪料到,我考试失利,名落孙山。
一阵风吹过,桑枝发出飒飒的声响。田头的杨柳树枝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好像是在议论嘲笑着无能的我。我的头垂得很低,不敢抬眼去瞧麻雀,怔怔地站在父亲身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知儿莫若父, 父亲知道我的心思。他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斜盯着我,过了老半天,才大声吼道:“你哑啦,咋不说话?你说话呀?”
“就差……就差……就差一分。”我嗫嚅着嘴唇,好半天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几个字。
这时,风突然猛呼起来,随着风声大起,天空飘过来一片乌云。我借看天色之机,瞄了一眼父亲的脸色。父亲的脸色,与这天色一样,陡的一下黑了下来。他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倒八字,嘴唇哆嗦了几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平时的学习还没有点成绩,就骄傲自满,小尾巴就翘上了天。总觉得自己的学习拽得不得了。现在考砸了,真他妈的丢人,连老子都替你害臊……”平时从不骂我的父亲,此刻竟开始骂道:“早知道你这个不争气东西,还让你读什么狗屁书……”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风旋即也狂呼起来。我把高考成绩通知单,扔向天空,随风飘扬而去,头也不回地往田边走去。身体擦得蚕桑枝条“嚓嚓嚓”直响。在远处点肥的母亲,看到这边的“形势紧张”,就用两手拔开身边的桑株,快步向我这边走过来。
母亲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带着血丝,嘴唇干燥而开裂,头发被狂风吹得乱蓬蓬的。她那憔悴的弱不禁风的身子可能被狂风随时都能吹倒。母亲站到我的身边,身子晃了晃之后,就扯起我的胳膊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儿啊!你知不知你上学,把爸妈积攒的一点砌房子的钱,大姐买嫁妆的钱都花光了。你咋不晓得争口气呢?”
母亲虽然没有骂我,但我心里却感到比父亲的骂,还要难受。一下子,大滴大滴的泪珠子竟然自个儿夺眶而出,滚过脸颊,落到地上。
一雷声过后,来了一阵太阳雨。母亲脱下外衣披在我的肩上,又用衬衫的袖口帮我擦了擦泪水和雨水。我无地自容地看着母亲的额头,母亲的脸爬满了皱纹,长发也变得花白。我长这么大,竟然是第一次发现,母亲脸上的那种无奈,显得是那么清晰可见。
父亲因生我的气,他甩下手上的农具走远了。我拿起父亲扔下的那把铁锹,背起装肥料的小桶,在母亲的指导下,弓起身子,开始点起肥来。
一会儿,雨停了,风熄了,太阳也来劲了。7月的天气很闷热,尤其是在雨后的下午,夹杂着闷燥的热浪,象火一般地倾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手上、脚上…….好象要把我烤焦、烤熟一样。我浑身都是汗水。我感觉我的腰开始胀痛,腿肚子也在发酸。口里也饥渴难耐。我不敢埋怨,不敢支声,只好低着头,进行自我“劳动改造”。
三
我们村庄后面,有一方很大的池塘。池塘边上全是单一的杨柳树。春风一吹,村庄绿了,池塘也绿了。从远处看,高高低低的全是“树”,参差不齐,奇形怪状。这里是我们村庄里小孩子的乐园。树上的知了,池塘里的青蛙,每到夏天的夜晚,这里有我们最动听的音乐。蛙声鼓鼓,蝉声阵阵。只觉得这蝉音、这蛙鸣,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这满池塘的景象,就是我儿时的整个快乐世界。
我和赵天乐最喜欢在这片绿色的世界里玩耍。俩人穿开裆裤子时,就在一起捉知了,掏鸟蛋,用自制的钓鱼钩,在这池塘里钓鱼。我钓到三五条小鱼就拿回家要母亲做鱼汤充饥,而赵天乐钩到的小鱼是拿回去喂猫。
那时候,我家穷得“丁当”响,全家人住在三间低矮、潮湿的茅草屋里。赵天乐家那叫个“气派”呀?他家住在一座古老的砖瓦房里,屋面上是用鸳鸯瓦盖顶,墙是小古砖砌成,分前后两进,中间是天井,前进连着大门,东边是耳房。后进是主屋,当中是客厅,东边是房间,天井东边是厢房。整个布局是四合院结构。在大门正上方,有一块40公分左右见方的砖雕,雕着囍,墙上有几只铁环,大门两边门框当面,各有一个60公分左右高、20几公分宽、15公分厚的汉白玉石块。
汉白玉石是主家身份的象征,就象古代做官家门口的石狮子。赵天乐家的古屋是他爷爷的爷爷所建,他爷爷的爷爷是晚清举人。赵天乐爸是位“土豪”,他大伯父是一位老革命,做过副县长。到了赵天乐这一代,祖坟上又冒“青烟”,赵天乐“金榜题名”了。
赵天乐家的谢师宴办得热闹非凡,摆了三十多桌酒席。不光把小学、初中、高中的各科老师“夯不啷当”(全部)都请来入席,还把乡里乡亲的“头面人物”以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所有“兼亲搭故”的都请来祝贺。又是放鞭炮又是放电影,喜庆的气氛演绎到了高潮。
我们村里的李书记还在赵天乐家放电影之前欣然讲话。李书记大着嗓门,在高音喇叭里夸奖:“天乐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金榜提名,胸怀大志的好青年,是我们全村人的骄傲和荣幸。更是全村青年学习的榜样!”书记的讲话,赢得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夜深了,电影放完了,赵天乐家的客人都散场后。父亲在赵天乐家帮厨也回来了,他回来后,急急忙忙把我拉到他跟前,又对我板着脸说:“你看看人家天乐,给他爹娘老子多长脸,多风光,多热闹,多气派啊!你呢?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父亲说完,又狠命地抽了几口烟,烟雾呛得父亲连连咳嗽,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半天才说:“你咋办?”
“我想复习,来年再考。”我把复习二字说得特别重。父亲没有出声,他又掏出一支烟点燃,刁在嘴边,眼睛盯着窗户外的月光。
一阵夜风,带着尘灰,扑打到玻璃窗上。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凝個了一样,父亲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直到烟头快烫到父亲手指时,他把烟头狠狠地甩到地面上。愤怒地说:“当初要你好好读书,你就是不听,把娘老子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垂着头不敢吱声。父亲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深深地扎在我的心窝子里。父亲接着又说:“没本事考大学,你就好好学种田吧。把田种好了,才有饭吃。”
四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我只能接受穷里太“穷”这个残酷的现实,在我一千个不乐意中,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和村里其他同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开始是整天跟在母亲的身边,锄草、挑担、挖锹、割稻子,犁田,种油菜等等。几乎所有的庄稼活,都是在母亲的指导下,完成得井井有条。
过了年,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开始解冻。暖融融的春风拂在脸上,令人惬意。天开始蓝了,水也变得更绿了。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曵起伏,有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金灿灿的油菜花,像少女美丽的裙裾,又像一张张绽放的笑脸。春天的田野是多么诱人。乡亲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拖着犁铧,有的拉着肥料,陆陆续续下地了。
就在这美丽的春天里, 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尽管这一片土地曾经养育了我,它是那样倾情;尽管这一方村庄曾经庇佑了我,它是那样无私。但是我却执拗地认为,它们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它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我想要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在农村捧一辈子“牛屁股”,修一辈子地球。
那是1983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淡月笼纱,晚风拂过我的脸颊,月光如水平静柔和。我刚吃过晚饭,就听到乡广播里传来一则招收民办代课教师考试的广告,我兴奋不已。机会来了,我要努力争取。
从那晚起,我就开始偷偷地复习,悄悄地报名。白天劳动怀里都揣一本复习资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坚持刻苦学习。1983年7月,我顺利地通过了民办代课教师的考试。在虎头大队当上了一名小学教师。
1984年暑假,我又参加了全县民办教师考试后,拿到了“民办教师任用证”,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1988年9月我又当选为虎头小学校长,1995年9月,我被国家教育委员会、国家人事部,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并授予全国优秀教师奖章。1999年民师转正,我成为了一名公办教师。
人生这一路,重要的并不是起点和遭遇,而是要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进取心。2005年5月,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时,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所取得的一切,就连赵天乐都对我刮目相看。他在同学面前说我:“你很努力,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