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鸡
一
春天来了。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风儿轻轻地拂着颜面,百花争妍,蜂蝶起舞,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正值午饭时分,大山脚下的老屋子里有节奏地传出吧嗒吧嗒的风箱声,脑畔上的烟囱也附和似地冒着一股一股的蓝烟……
老屋子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
老太婆的儿女们都在城里工作,可她讨厌城里,更讨厌城里蚂蚁一般多的人,所以,老太婆情愿独自一人住在大山脚下的老屋子里——她甚至把儿女们为她请来的小保姆也赶跑了。
当然,老太婆并不感到寂寞,因为她养着两只大母鸡和一群小鸡。
这不,那只胖乎乎的浑身雪白的大母鸡便是唤做“大白”的,这时正领着一群小鸡躺在院中,旁若无人地放开翅脚,尽情地消受柔和的春阳。大白似乎睡着了,很安乐;可是,她并没睡着,时不时地还要睁开惺松的睡眼,警惕地注视着院角……
静静的院角里,另一只母鸡却正在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她想找一个最隐蔽的下蛋的地方,可是老是选不定。她便是“黑子”,长得又黑又瘦。她还是一个哑巴,天生不会叫唤。所以,大白瞧不起她,甚至连小鸡也不愿与她做朋友,老是躲得远远的——他们可是她亲生的孩子啊!她是多么可怜啊!一切都有是命中注定的,有什么办法呢?每当孤独忧伤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自我安慰。
黑子总算选好了下蛋的地方——那个安在八壳房的装谷糠的草囤子不是再好不过的“产房”吗?她看见大白领着孩子们正在昏头昏脑地闭目养神,便便喜出望外地飞跑过去……
一直在暗中监视的大白,眼见黑子悄无声息地从八壳房出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随后便高声叫唤起来:“咯哒!呼呼呼……咯哒!呼呼呼……”
老太婆听到大白的叫唤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纺锤和毛团,循声去收蛋——好大的一枚蛋啊,白的像一个雪团!老太婆高兴极了,她走进仓房,一手把蛋放入米瓮,一手顺便抓了一把金黄的小米,毫不吝啬地赏给大白:“‘个大’,就是‘个大’,差不多有二两重呢!‘苦苦苦’,苦不了你!”受了重赏的大白亢奋得红“冠”满面,那蛋简直就像她自己下的一样。
“天哪!我怎么越来越不行了,今天竞然出了一身汗!难道我要死了吗?”黑子回到院角,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于是就躺在一把立着的扫帚下,静静地休息。“大白!你这个欺世盗名的无赖,总有一天……”黑子在心里愤恨地骂着,愤激得几乎掉下泪来。她隐隐听到老太婆的声音,就试着抬了抬疲惫的身子,可是昨日的竹棍子的影子登时又在她的眼前扬了起来——
“咯哒!咯哒!呼呼呼……咯哒!呼呼呼……”黑子刚刚离开下蛋的公用草笼,大白便飞似地跑了过去,并且没命地叫唤起来。
“呕——食!呕——食!”收过一个雪白的大鸡蛋,老太婆兴奋不已,忙忙搅了一槽食。居“功”自傲的大白以为那食是给他自己一人准备的,当着主人的面“扑嗵”跳进食槽,没头没脑地乱啄乱吞;还力大为王,居然展开翅膀横行霸道,连平时与她为伍的小鸡的份也没有了。
“欺人太甚!我与你拼了!”黑子豁出去了,索性闭了眼,一头撞过去……可是黑子太弱小了,她非但不能争得一口食,反被强壮的大白揪得浑身生疼。
“狼吃货!无用的东西!你给老娘一个蛋不下还逞强——”老太婆恶毒地骂着,并且举起手中的竹棍子,不偏不歪正好敲在黑子红红的细脚上。
“上帝啊!”黑子痛极了,几乎扑倒在地上,“这世上处处冤枉人啊!”
黑子哽咽着,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雪白的蛋,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她越想越难过,禁不住伸嘴擦了擦脚——还在酸酸地痛呢。是呀,她还没吃东西呢,怪不得出了一身汗。
黑子来到院外一个山坡上。天蓝蓝的,几片薄纱似的云轻轻地飘荡。太阳金灿灿的,远处的小河像一条明艳的带子,蜿蜓而去。暖风徐来,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几只小鸟栖在苹果树上,仿佛为黑子的到来而高兴。
“多么美丽的原野啊……”黑子一边找虫子,一边在心里赞叹;她的悲伤渐渐消融于大自然,肚子也渐渐饱和起来。
二
转眼间夏天到了。
夏天是一个火热的季节,困乏的季节。太阳像个烧红的大铁球,一刻不停不地喷射着灼人的光焰,大地火喷喷的,几乎要燃烧起来。大白整天耷拉着脑袋,呼吸困难,情绪坏极了。老太婆不在捻线,也不去收鸡蛋,一发没明没夜地昏睡。这天傍晚,她终于失去了记忆——鸡埘上的门闩迟迟没有落下。
夜半,一只全副武装的狐狸窜进了院子。
“呕——食!咯咯咯……呕——食!咯咯咯……”狐狸模枋老太婆的声音,像打电话一样,一边亲热地呼叫,一边警觉地侧耳倾听。
“狐狸!狐狸!”大白打了一个寒噤,“啪嗒”一声跳在鸡埘后角,“黑子!快把门守住,快!我的妈呀……”
大白闻到一股呛鼻的狐臊味,同时分辨出了狐狸露馅的细嗓子。然而,一切已经晚了,狐狸听到鸡的叫唤声,径直冲向鸡埘,一爪托开小木门框,兴奋得呼天叫地:“哈!上帝!多么少有的美餐啊!”
“大王!我有病,我得了水肿,浑身虚胖……您饶我吧,饶我……”大白一边告饶,一边把头深深插入鸡群当中掩护——她多么愿做一只天生无头的鸡啊。
黑子已经吓得缩成一团——她天天卧在门口内守护她的孩子,正是首当其冲,此时一只翅膀已被狐狸大王牢牢地钳住了!
别了,可怜的孩子!别了,美丽的山坡!别了,悲惨的命运……
“瘦鬼!”狐狸大王揣了揣肥瘦,就像强盗抓住穷人一样,懊恼地将黑子掼在地上;黑子登时昏死了过去。
“大王!小鸡正嫩呢,正合您老人家的牙口……”大白战战兢兢,再也站不起来了。
“谢谢你……来吧,亲爱的,别害怕,我的孩子还没有吃晚饭呢……啧啧!”狐狸大王不容分说,一口咬住大白肥墩墩的脖子,旋风般地跑了。
“救命啊……”
天亮了,老太婆睁开昏花的眼睛,瞧瞧窗外的太阳,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然而,她忽然想起了未落闩的鸡埘……
“挨千刀的狐狸啊……该万剐的狐狸啊……我的大白啊……”老太婆捶胸顿足,恨不得立即剥狐狸的皮,抽狐狸的筋,吃狐狸的肉。
老太婆一下子老了许多,头上再也找不到一根黑发。
仿佛一声恶梦!黑子醒过来了,她看到她的孩子们都围到她的身边;她看到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正在给她胀痛的翅膀上敷药;她看到老太婆已是满头白发……黑子再也忍不住了,她多么渴望能讲话,且一吐为快!然而,她是一只哑鸡,她只有流泪,不停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