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 枣
记得那是小学六年级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刚做完当天的暑假作业要出去玩,在厨房的母亲冲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吃饭。明个儿和你大(关中方言:父亲)去镇上卖瓜。”
我的老家在关中中部的丘陵地带,地势南高北低,沟壑纵横。我们村子南依神秘的穆柯寨古堡,东、西、北三面都被蜿蜒十几里的深沟包围着。那时侯,生活在沟北面平原地带的人们习惯称呼我们是沟南人、岭上人,言语间有些许怜悯我们出行不便的意思。
其实在百度地图上,我家距离镇上的直线距离也就六七里路,然而,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田间土路和横亘其间的七八十米深沟无形中让两者的距离延长了很多。在没有机动交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单靠人力,或者用牲畜运粮食、瓜果、农具到镇上可真是不容易。遇到雨雪湿滑,人畜摔倒、车子掉进沟里的事情时有发生。
听说第二天要赶集,不用放羊、割草,不必闷在家里做作业,还可以像个大人那样帮父亲干活,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从小就被大家呵护着,脏活累活自然轮不到我。起初我还觉得蛮好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被忽视的感受时不时挫伤我的自尊,心里就会萌生出要找机会证明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了。其实,院子里,灯光下,父母早已经开始忙碌着了。前一天下午摘好的西瓜已装在架子车车厢里,上面高高隆起的是用蛇皮袋装着的黄瓜、西红柿等,外面用粗绳子“五花大绑”地捆在车梆子上。
看着苦心经管的瓜果马上可以换成钱,一向严肃少语的父亲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为了能在集市上占到一个好的摊位,我和父亲早早地出发了。
清晨的夜色中,父亲双手驾着车辕,肩上搭着车攀绳在前边走着。我一只手握着手电筒照着路,一只手扶着车梆子,时而快步走,时而小跑地跟在后面。
开始在村道里的路还算平整,接着是三、四百米的缓下坡,只要把好方向,车子自然下行,一点也不费力气。对我们来说,这一段像是长跑开始的热身。
很快,车子来到了沟口的大皂角树下,立即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回转,进入通向沟底的大下坡。只见父亲双手用力握着车把,抬起车辕,让车尾蹭着地面作为刹车。我也很快进入了“战斗”状态,用手向后拽着车梆子,防止车子向下滑行过快。架子车在我们父子俩的“前堵后截”中缓缓地向下前行着。
随着车子越接近沟底,夜色变得越是浓重。我们只能在手电筒的微弱光亮中摸索前进,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沟东面坡地上,密密麻麻的柏树、杨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沟后面传出几声猫头鹰低沉古怪的叫声,路旁坡地上废弃的那些窑洞像黑夜里张着嘴巴的怪兽注视这我们。
这时,我内心原有的兴奋和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慢慢被这无边的黑夜和恐惧吞噬掉了。
我想,没有父亲在身边,即使现在,我自己也绝对不敢一个人在夜色中从那沟里走过。
车子到了沟底后,向北面前行三百米就到了拦河大坝,地势也一下子开阔了,路面也隐约可见了。我紧绷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然而,过了拦河大坝,连续四百米多四十度以上的上坡路段,才是对我们体力、耐力和意志的真正考验。
只见父亲低着头,双手紧握着车辕,背弯成九十度,身体用力的向冲着,背上的攀绳紧紧地箍在他的肩膀上。我双脚用力地蹬着地面,竭尽全力掀着车子的后梆子。我感觉车子越推越沉了,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寸步难行。不一会儿,抓着车梆子的双手变得酸痛无力,然而,我一点也不敢松手,因为,车子稍有后退就可能失控,滑进西面的水库里。最后,我几乎是脸贴在车梆上,咬着牙往上推着车子。
我只恨自己平时只会读书,不爱劳动,缺乏锻炼。否则,我也可以替换一下父亲,至少,可以提供更多驱车前行的力量。
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爬过最陡的一段坡路后,父亲招呼我歇一歇。他用石块把车轱辘垫好,把车停在地势较平的地方,坐在草地上抽起了烟。而我,立即像一滩烂泥一样,平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短暂的休整之后,我们再次出发,一鼓作气,在天空泛白的时候,爬上坡顶,顺利来到了沟的北岸。
车子在北岸的平路上行进了不一会儿,太阳就从东面远处的山顶上冒了出来。
阳光下,父亲额头上、脖颈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不停的滑落,蓝色咔叽布的外套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这样的场景,让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劳动的艰难和父亲为了养活全家的辛苦付出。
父亲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蜗牛,即使已经累弯了腰,仍然毫无怨言,全力以赴的背着那个大大的、重重的壳,而我就装在那个壳里。
这个重重的壳,一直压在父亲的背上,今晚,它第一次压在了我的心上。
终于,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我们就赶到了集市,在羊市口的槐树下找到了一个既荫凉又“向阳”的位置安顿下来。父亲称瓜果,报分量,我算账,收钱、找零钱。
我们家的西瓜皮薄瓤厚,脆甜可口,黄瓜、西红柿色泽清新干净,价格合理,一车瓜果在太阳刚偏西的时候就被“抢”完了。
父亲心满意足地坐在架子车尾上,仔仔细细的把一张一张收来的,蜷曲的纸币在膝盖上抻平,叠好,然后放到预先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里。最后把信封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好,塞进自己外套的内口袋里,并认认真真地扣好每一个扣子。
“你看着车,我去街东头买点别的东西。”说罢,父亲离开我,转身向街东头走去。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我左等右看,总是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心里有点着急了,埋怨父亲丢下我一个人独自走开那么久。
终于,大约一个小时后,父亲大步流星地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了出来。左手里,原来空空的布袋子装着打满酱油、醋的瓶子,肥皂和一盒蚊香。右手握着一把像树枝一样的,枝头长满形状弯曲怪异的,褐灰色果实的东西。
“给你买的拐枣”,父亲轻声说到。
我迫不及待的掐了一小颗,塞进嘴里。开始感觉有点酸涩,但是,仔细嚼嚼,有一种特别的清新和香甜。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品尝过了各种水果,但是,心里却时时念想着父亲给我买的拐枣,回忆起那个暑假和父亲起个大早到集市卖瓜的经历。是父亲的陪伴,让我在黑暗中不孤单,让我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更深深感受到父亲粗犷、刚毅、沉默的外表下蕴藏着的对儿子的期许和疼爱。
我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偏僻的关中小镇,囊中羞涩的父亲肯定是在集市找了好久才找到了拐枣,又放下自尊和卖家多次讨价还价之后才下狠心给我买了一把。
作为老小,我时常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疼爱和哥哥姐姐们的照顾。而父亲好像不同,他一直忙忙碌碌,言语不多,有时也会训斥我的懵懂无知和笨手笨脚。因此,在父亲面前,我总是怯怯的,保持着习惯了的距离感,甚至会怀疑父亲对我的爱。
其实,父亲的爱一直都在,而且永远都在。只是它是有棱角的,含蓄的,大多数时间都难以感知得到。正如拐枣,它貌不惊人,形状特别,在市场上也不常见到,而且味道还有点酸涩,但是,它经得起咀嚼,酸涩后绵长的香甜更值得回味,让我永生难忘。
二零二三年六月十八日 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