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喝彩
冯新宝怎么也没想到,他退休之后,会到城北公园靠北边的一片意大利杨树林这里来居住,会来帮助老婆一起管理一处公共厕所--当然,这是他乐意的,主动要求来的。
他是市文化局下属的二级单位文化馆里面的一位音乐老师——平时他就是这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除了培训下面乡镇来学习音乐的人员之外,还有一定的演出任务。活跃群众文化生活是他们的主要职责,他主管的方向是管弦器乐。民族的,他最擅长拉二胡;西洋的,他最擅长吹萨克斯。所以,他从单位上班下班或从家里进门出门,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器乐盒子;有时是朱褐色,有时是浅绿色,成了他身上的标志性器物;总之,很显眼,熟悉的人都尊敬地喊他“冯老师”。
作为一个演员,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满堂喝彩。
在他们文化馆楼下,有一个老式的戏院子。隐藏在居民楼中间,一般人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戏院子;首次发现戏院子的人,一般都会感觉到十分惊奇。戏院子不大,上下两层只有三百多个座位。不管演什么戏,都会给人以场场爆满的感觉。冯新宝就喜欢在这里演出,即便拉一个简单的二胡曲子《扬鞭催马送粮忙》,或者来一曲肯尼基的萨克斯独奏《回家》,都会获得满场掌声和喝彩声。
可惜现在,他退休了,就这么一块小地方的戏院子也不属于他了。他有时,只能通过老婆悄悄地买票,乘着夜晚的黑色和忽明忽暗的灯光,悄悄地潜进戏院子里,看昔日年轻的同事和新来的后生在台上演出。他当作观众,热情地鼓掌和喝彩一一他多么希望再一次登台演出啊!多么希望这些掌声和喝彩声是送给他的啊!他虽然退休了,但人生没有落幕,精彩还可以继续。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老到无法动弹的程度,他身上还有激情没有释放干净,还有余热可以发光。
令他没有想到的,天遂人愿,这样的机会,瞬间说来就来了。来得那么直接那么出人意料,来得他完全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不是城北新建了一座公园嘛,懒得弯弯绕绕,就叫城北公园,名字起得简单而又大气。公园的北边,有一大片地方,刚刚栽满了意大利杨树苗。有一条端端直直的水渠,隔断了与外面的一条公路。公路以北的天地之间,则是大片的农田,大片的村庄。一直向北,则可以抵达奔流不息波澜壮阔的汉江。连接上了著名的河流,人们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处在哪儿,有什么特色,一目了然。
公园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四通八达,不能明显地限定人们从哪个门进哪个门出,不然就会遭受人们诸多非议。恰巧,公园里的那条水渠,像护城河一样切断了人们想要往北边自由进出的愿望。不过,水渠靠西头,有一道管制水流的涵闸,脊背上有一条窄窄的人行道。公园借机往这里修了一条不宽的林荫道,九曲十八弯;像一条长长的银白色的游龙,不声不响地爬向这里,穿过闸顶,又弯弯曲曲爬进意大利杨树林间。看上去,很富有情趣和韵味;让顺着走过来的人,始终看不出来,当初的因陋就简和工程设计人员的煞费苦心。
有人通行的地方就应该有厕所,这是硬性规定,有一定的密度要求。因为北边人烟稀少,往北走的人很少,位置很偏,条件很苛刻,但也要安排一个地方修建厕所,哪怕简陋一点也行。
说实话,千辛万苦,厕所修好了,水电开通了。尽管规模不大,小三间,有点像街头袖珍移动厕所的模样。毕竟是有了,可以算公园设施齐全了。但找谁来管理,却伤了公园管理所李所长的大脑筋。其他的公厕都还好说,都是按正常规格修建的,符合卫生条件和管理者寝休的要求;又处在人员集中热闹区,管理人员能够轻松上岗。恰恰北边,面积巨大,安静得有点儿过了头;胆量不大的人,却是不敢接这种活儿。
李所长找到了同住老建委住宅区的冯新宝的老婆曾秀芝,“曾姐,有点儿好事情你想不想干?”曾秀芝退休前在城建局当会计,和李所长共过一段时间的事,坐过一间办公室。
“我呀,想啊,啥好事情?”曾秀芝问。曾秀芝退休以后,基本无事可干;子女们早已出去自立门户,她就是想帮子女干点这和那,还得事先请示儿女同不同意。时间一长,她就懒得请示了,丧失了热情。跟着一帮老头老太太一起跳广场舞吧,她又有腰椎间盘突出的病,跳舞等于害病。说是跟老头冯新宝一起出去遛弯吧,天把两天还是可以;老头只喜欢摆弄他的萨克斯,不太愿意跟她出门。
萨克斯,在家里不能吹,在小区院子里不能吹,只能跑到公园里去吹。公园小了,还有点害怕周围的居民向环保部门投诉他扰民。而城北公园,在冯新宝的眼里,地盘大得无边无际,是吹萨克斯的不二选择之地。就是位置有点偏,地方有点远,冯新宝跑一趟要半天,不能经常来。
当李所长提出想请曾秀芝当厕所管理员的时候,冯新宝的眼睛一亮,闪射出光泽来。他在旁边极力怂恿,“那里可以去,那里可以去……我还可以陪着你去。”
李所长连忙接住话茬,说:“对,对对对……我就是看你们老两口再合适不过,才过来问的。”
冯新宝和李所长两边一架,把曾秀芝架得“两脚悬空”,不容过多考虑,便欣然答应。
就这样,他们老两口来到城北公园靠北边的一片意大利杨树林里居住了。
不是说城北公园位置宽大吗?宽大有宽大的好处,宽大有宽大的妙用。公园遵守修厕所的规定,又稍稍采用了变通手法,将厕所区和管理员寝休区人性化地分离成了两个单独的区域,相隔有十多米。显得两者各得其所,上厕所的人和老两口,相互之间少了许多尴尬。曾秀芝进进出出,随便朝厕所扫一眼,就可以称为管理。发现有人进出了,待“清理者完成”以后,她会瞅没人的空当过来巡视检查一遍,关一关门或者冲一冲水。毕竟厕所巴在路边,开着门,一透到底,不太雅观。公园嘛,就是人们来放松心情获取美感的地方,不能让人看到一些脏乱差或者不适应的东西来。
寢休区修得很小,厨房跟卫生间一样小,塞进一转厨柜,里面就转不开身了。寝室也小,放进一张床,就很难放下别的杂物了。像冯新宝的萨克斯,在房间里就显得格外的大。冯新宝只能将它放在一个小床头柜上面,上床下床不小心还能碰着。
好在寝休室里装有空调,尽管功率是最小的,是一匹的,但因为房间小,显得效果尤为突出;因为寝休室修在意大利杨树下面,浓荫密植,像处在天然的空调里面,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开过几日的空调;稍微有点热的时候,最多坐在门口摇几下蒲扇;微风加宁静,也会产生凉意,滋润心田。
老两口初来之时,这里显得十分空旷,显得有几分荒凉。意大利杨树苗刚刚栽下,显得单细瘦弱,有点让人担心这杨树会不会被野蒿野藜吞没?管理者们绿化的愿望会不会落空?
冯新宝也知道,意大利杨树生命力旺盛,生长速度极快。他以前只看到过人们会把它当着行道树栽在公路两边,起遮阳保护公路上黑化油渣的作用。这种树栽在公园里的很少,也许是管理者考虑到建设成本,或者是想用它速生的特性来对抗“巨大的荒凉”吧。没用几年时间,意大利杨树就形成林荫,遮天盖地;手掌形状的树叶,满树满枝,起风的时候,哗啦哗啦,像一天到晚都在拍手鼓掌欢迎谁的到来。冯新宝每次吹完萨克斯乐曲,也能听到激烈和热情的声音,像极了戏院子里哄然而起的掌声和喝彩声。
冯新宝来到寝休区的当天,就特意修整了一小块平地,当着他的小舞台。小舞台中间,生长着一棵意大利杨树,为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巨大的伞。冬天时挡雪,夏天时遮雨,他的脚下永远是一块干净的地方,永远是他吹奏萨克斯时一块理想的地方。
他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吹奏一段时间。上午吃过早饭,从从容容料理好了一切,他便拿出器乐盒子,来到屋当头,按步就班的打开,取出萨克斯,小心翼翼地装上舌簧,开始试音调整,开始吹奏。下午的一场,是他的正式演出,他会吹奏几首完整的曲子。和他在小戏院子演出时,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认真。
按道理说,在寝休室当头,方便拿一把椅子出来,坐着吹奏,身体轻松一点。但他没有,他把这一小块地方,当着了真正的舞台。吹得激情四溢时,他会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坐着吹奏是体现不出这种风采的。
萨克斯的音域很高,声音很大,穿透力很强。他往往吹奏起来,陷入忘我,萨克斯的声音便会像一阵阵风一样,在树林间穿行。有时也会像一阵阵海浪,扑向整个城北公园。
他对着头顶上的天空吹奏,白云驻足停止流走;他对着树上的枝叶吹奏,鸟儿噤声专心聆听;他对着树林间吹奏,那些地坪草静穆沉醉;还有时常在树林间出没的一名园林工人,也会停下手里的割草机,歇一会儿,听一会儿。
更远处,冯新宝还会看到有一个晃动的桔红色的身影,也会在面前的那条河渠堤上,停下来,听他演奏。那是一名环卫工人,负责这一片区域的干净整洁。
冯新宝演出完毕,会背着萨克斯,顺着面前的河渠走出去,悠闲地逛一圈,去会一会园林工人和环卫工人。
园林工人负责管理树林底下的草坪,和空闲处的一长溜美人蕉树花。草坪上的草,采用的也是一种速生品牌,性格粗犷,名字叫马尼拉草,和意大利杨树的功效差不多,也是用来与野草对抗的。但这种草有一种缺陷,虽然能镇压着野草,自身的生长力量也十分旺盛,需要园林工人一遍又一遍地四季不停地切割整形。否则,便会起到相反的作用,马尼拉草自己变成为野草。那片美人蕉树花也是一样的特性,需要打理修剪,否则也会变成疯狂的野花野草。园林工人就是那个不让“野花野草野木变成现实”的人。当然,为了实现这种目标,需要园林工人付出十二分的艰辛劳动。
冯新宝有时会陪园林工人一起坐下,唠一会儿。谈意大利杨树,谈马尼拉草坪,谈美人蕉树花……当然,归根结底会谈到他的萨克斯。
冯新宝问园林工人,“你听萨克斯乐曲,是什么感觉?”
园林工人一笑,“我一个粗人能听出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它好听,听着舒服。”园林工人说不出更加深刻更加透彻的感觉来,但他说,“我的草坪比我会听,我的美人蕉比我会听。”
在园林工人的心目中,绿油油的草坪,青悠悠的草坪,站得稳稳的美人蕉,开出红色花朵的美人蕉,就是他的杰作,就是他的骄傲和笑容。
园林工人说,他的草坪和美人蕉都听懂了冯新宝的萨克斯音乐,所以才生长得如此魅力无限。
冯新宝也问过那个环卫工人同样的问题,“你听了我吹的萨克斯,有什么感觉?”
环卫工人回答得比园林工人还要简单,“我就觉得,我的这条河流听得懂,我的这条干干净净的路听得懂。”很清楚,环卫工人一定和园林工人坐在一起休息时,谈论过冯新宝和他的萨克斯。不然,不会同时说出这般富有诗意的语言。冯新宝曾看到过,园林工人和环卫工人,隔得很远,啊的啊的,你一句我一句,像喊山一样地聊过天。
冯新宝明白,他演奏的萨克斯乐曲,不管是意大利杨树,不管是马尼拉草坪,不管是美人蕉树花,还是园林工人,还是环卫工人……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听懂了,理解了,并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鼓起掌来和发出了喝彩声。
冯新宝顺着河渠,转到了城北公园的另一个出口处。他走上与水渠一河相隔的那条公路,可以转一个闭环回到寝休室。
这些年,这条公路也逐渐扩宽,成了六车道,成了标准的城市快车道。路上的车,来来往往,像刮过一阵阵旋风。
冯新宝喜欢这么转圈,喜欢这么休闲,喜欢这么体验。这里好像是他的必经之路,好像每天都有新鲜的感觉出来……如同他毕生喜欢吹奏萨克斯乐曲一样。
他计划了许多次,哪一天,他要走出城北公园;一直向北,直达汉江;看一看城北公园到汉江的天地之间,一年四季,都有些什么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