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大山”前行的父亲
题记:父亲走了,扛着命运的多舛和生活的沉重,静静地躺在遥远的岁月里。他的确很累了,要悄无声息地睡了。但他与村子、庄稼以及黄土地的故事却一直醒着,在我的记忆里湿漉漉地流淌。
在千河南岸吴岳支脉的肚挤眼上,安卧着一个小山村,名叫麦峪。那里埋藏着许多关于麦圣和麦子的神奇传说,也埋藏着父亲朴实、亲切而又苦难的故事。每每想起故乡,父亲在蜿蜒的山道上扛着架子车辕,负载着大山一样沉重的麦垛或柴垛,艰难前行的身影,就如电光般触痛我的神经,碾压在我的记忆深处。那车尾与大地摩擦拖起的一股滚滚烟尘,穿越遥远的时光,仍薄雾似的弥漫在我噙满泪水的双眼。
父亲是黄土一样憨厚瓷实的农民,他日复一日地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汗珠落地摔八瓣儿地从田地里刨得一丁点儿五谷杂粮,维系着一家人的光景。日子如一只粗砺的石碌础,蹉跎着从他的生命中不断碾过,但从未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命挺硬,就像南山的青石蛋,滚过一道坎又一道坎,皮实、硬朗极了。记得他曾多次摔下沟坡和山崖,但又十分幸运地爬起来,吃几片安乃近,晚上在热炕上捂一身热汗,歇息两天,又背着日头默默地下地了。幼小的我,曾被父亲的一次次劫难打懵,泪水如撒欢的牛犊,呼啦啦地冲出眼眶,浸润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我在父亲刻骨铭心的感动中一天天地长大。
1 一升麦子换来了个小男孩
父亲何庚,生于何地,他自己不知道,我们全家人不知道,直到他离开人世也一直是个谜,我们估摸着他享年大约70多岁。据户族长辈说,爷爷曾育有三个女儿,无子嗣,想收养个儿子续香火。他给亲戚邻里好话说了八箩筐,让大家帮他到处张罗,但一直未能如愿。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打响。次年蒋介石为了阻滞日军的进攻,令国军在河南花园口扒开黄河大堤。霎时,数千里地面成为泽国,使1250万人受灾,89万人被淹死。在某地一个低洼的村庄,汹涌的洪水瞬间吞噬了整个村子,全村上千口人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生命就此戛然而止。村里有一位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被家人送到靠山村的亲戚家断奶,唯一幸免于难。那是一个饥荒和瘟疫肆虐的年代,小男孩在亲戚家恓惶地过了几年。然而,亲戚的日子也实在紧巴得熬不下去了,便领着他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在逃荒的路上,亲戚一家人讨得一口吃食,既要给自己的孩子充饥,还要匀给这位失去家人的孩子半口。可怕的饥饿磨灭着人性,折磨得他们自顾不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小男孩在野外被冻醒了,他一咕噜睁开眼睛,发现亲戚已不知去向,自己一个人睡在荒郊的一堆草丛里,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亮光,远处传来一阵分不清是野狗还是饿狼的嚎叫声。可怜的孩子呜呜呜地哭了。哭着,哭着,他想哭是用来给别人听的,哭给渺茫而漆黑的天地是没用的。他下意识地给自己壮着胆子,摸黑摸索了六七里路,又死乞白赖地跟着另一伙陌生的逃难者向北方涌来。他们流落到陕西省千阳县安化寺,一个逃难者说用男娃换粮食吃。这消息被一位进香的村民听到后,告诉了麦峪的郑姓老伯。老伯赶到安化寺,与逃难者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升麦子成交。逃难者领着男孩,跟着郑老伯来到麦峪。郑老伯从麦洞里揽了一升麦子,交给来人,小男孩便成了郑家的孩子。郑老伯问来人,孩子几岁了?叫啥?家住哪里?来人摇了摇头。郑老伯又狐疑地看着面黄肌馊,只有一炕沿高的小男孩,孩子满眼惊恐地也摇了摇头。来人背着一升麦子,满意地走了,郑老伯急忙去灶窑里端出一瓦盆烙饼和玉米面墴,递到孩子面前。小男孩不由分说地接过瓦盆,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从此,小男孩如一只浮萍,从远方飘来,在麦峪的郑家扎了根。
初来乍到,郑老伯十分喜欢这个意外得到的儿子,有什么好吃的,也不藏着掖着,全都给他,并热情地叫他牛娃。牛娃到新家后十分勤快,整天一句话不说,只是个埋头干活。小小年纪就外出拔猪草、搂树叶、去山林里捡柴禾,甚至挑着两半桶水前歪后颠,洒了一路。谁问,他都不啃声。大半年过去了,他还只是“嗯”地一声,乡邻还以为郑老伯用一升麦子换了个哑巴。郑老伯早年曾作过货郎,挑着针头线脑蹿遍了千陇两县,手头略有盈余,也算是村中的富户。但被他抽大烟,把家中的光景抽到中落。人常说:没儿的人心瞎。不是亲生的,心里就是隔着一层纱。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郑老伯让牛娃翻沟爬坡,去安化寺旁的烟贩子那里给他买大烟泡。牛娃买到大烟泡,一路上手冻得如刀割一般,他用嘴里的热气不断地哈着一双小手,也无济于事。摸遍破烂的衣服,仅有的一只衣兜底儿还贯穿。无奈,他自作主张,把大烟泡含在了嘴里,将小手缩进了袖筒,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赶去。回到家,郑老伯烟瘾正发作,当牛娃从嘴里取出大烟泡,交给爹时,大半个大烟泡早已化在他的胃里。郑老伯气急败坏地顺手拿起墙根的一只鞭杆,对牛娃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毒打。牛娃既不啃声,也不躲避,默默地挨着雨点般的皮鞭。不知是被他误食的大烟泡在作祟,还是严重的风寒感冒。牛娃挨完皮鞭,倒在炕头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郑老伯赌气也没管,以为他再也起不来了。谁知,第三天早晨,牛娃一咕噜爬起来,又狼吞虎咽地吃完半笼高粱面“憋辘轳”,背着背篓又出村搂柴禾去了。
2 私塾里还没坐热的矮条凳
清瘦的风儿,臃肿的云儿,在麦峪的天地间寂寥地徘徊。这是一个拍一巴掌,整个沟畔山崖都能听见响声的小世界。山里的阳光没有长,山里弯弯的山道儿没有长,山里的草芽儿、花瓣儿、树条儿却嫩生生地长起来。
牛娃长到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该进私塾读书了。郑老伯才想起该给牛娃上户口了。他走到村公所,办事员问孩子的名字,他说叫牛娃。颇有点文墨的办事员说,这名字太俗了,便信笔在户籍簿上给牛娃起了个官名:郑来存。郑老伯有了儿子,儿子有了官名,郑家就有了续香火的,郑老伯心里有说不出的滋润和满足。他叼着旱烟袋,在院子里转悠了很久,猛地,他在鞋底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对牛娃严肃地说:“你放下背篓,跟我来吧。”牛娃不声不响地跟在爹的屁股后,走进了村外的一家私塾。初来乍到,牛娃新奇极了,看着戴着眼镜穿着整洁干练的教书先生,以及窑洞里乐淘淘的孩子,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蜜糖罐儿。谁知他把私塾里的矮条凳还没坐热乎,与同伴们还没混个脸儿熟,就被爹叫回了家。原因是私塾里的学费太高,家里的一个姐姐因霍乱夭折,另两个姐姐十七、八岁就出嫁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要等着他去干,娘好话说了一笸篮,爹说让他呆在私塾里,我们大家都喝风屙屁呀!就这样,牛娃唯一的一个读书机会便被老固执的郑老伯剥夺了。
日头每天从东山慢吞吞地爬起来,又从西山静悄悄地沉下去。山里的树儿、草儿无论天黑天亮,也无论你看见了或看不见,它都在默默地挣扎着,向上努力地生长着。牛儿哞哞,羊儿咩咩,鸡儿咕咕,喜鹊喳喳。傻乎乎的牛娃像咀嚼山沟沟里的苦曲菜一样,咀嚼着艰辛而苦难的时光,却被凄风苦雨中的别样景致所陶醉。在他的眼里,这里的黄连也是像甘蔗一样甜滋滋的。就这样,他羸弱的生命像一株孤独的艾蒿一样,无可选择地插进了这块贫瘠的土地。
牛娃不是别人,他正是我可亲而可敬的父亲,而郑老伯无疑便是我的爷爷了。
上苍似乎做了一件糊涂事,让一个脚丫子刚踩到这个世界不久的牛娃,懵懂中与自己的亲人天地两隔,甚至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而又稀里糊涂地挑起了延续我们郑氏家族香火的重担。
3 遗失在黄土犁沟里的童年
牛娃退学后就跟着爹下地了,第一趟农活便是吆牛犁地。爹一直叨叨个不停,给牛娃讲怎样扶直并把稳犁把,怎样用搐绳牵引牲口沿着犁沟前行,如何用口令指挥它们掉头。牛娃的个头还没有犁头的把儿高,爹就让牛娃扶着犁把下方的横拐耕田。初学耕田,牲口不听使唤,老是往犁沟外拉。牛娃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扶着犁拐。遇到犁头冒出地面空行时,他不得不用一张小嘴横着叼住鞭杆,双手抬住犁拐,调整犁头与地面的角度,让犁头再次插入坚硬的地皮。被犁头翻起的碗大的土圪垯,像河道里的鹅卵石一样横七竖八地躺满脚下。他一双小脚磕磕绊绊地被牛儿牵着在这些土圪垯中奔跑,一不小心,被绊倒了。而两头耕牛并不知道他的小主人已躺倒在地里,继续努力地向前拉着。牛娃一只手抓着犁拐,始终不松手,他怕牛儿跑了找不到,他更怕铁犁头戳到了牛的后腿。就这样,牛娃被牛儿向前拖了七八米,在爹的一声断喝中,牛儿终于停了下来,不过牛搁头的绳索已经绞作了一团,牛娃瞬间变成一个灰头土脸的泥孩,额头的汗水融入土屑,化作满脸泥巴。爹从地上拉起他,重新帮他套好牛搁头,让他再次赶着牲口下地了。就这样经过多日的摔打滚爬,牛娃基本能驾驭这两头牲口了。
耕田人为了不累着牲口,都是天刚麻麻亮,乘早吆着牲口扛着犁头下地,正午太阳挂在中天冒花花时才卸掉犁头,然后赶着牛儿去山坡上吃草。爹每天9点多将早饭送到地头,牛娃将犁头插在田里,让牲口喘气歇息,然后便不声不响地一屁股坐在土圪垯上大口吃起早饭来。爹则从牛娃手里接过赶牲口的鞭杆,用鞭杆把儿在松散的土圪垯中不停地插着,他在检查地是不是犁通透了,看有没有丢下硬棱子。如果地耕得不匀不透,免不了就是一顿数落。一天,有一头老黄牛老是使性子,用搐绳拉,用鞭子抽,怎么也不听话,梗直脖子将犁头往犁沟外拉,田里满是没犁到的硬棱子。爹送来早饭后,瞄了一眼犁过的田地,二话没说,从牛娃手里夺过鞭子,对他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毒打,末了还觉不解气,一怒之下把一陶罐米汤踢倒在地里,让牛娃再次用䦆头把那些硬棱子挖掉才准他吃馍。牛娃皮实极了,挨了打竟没哼一声,也没掉一滴泪珠子。他不声不响地挖完那些硬棱子,然后才默默地吃起篮子里变凉了的冷馍,不过米汤再也喝不到了。
日头像一盏灯亮了,灭了,又亮了。牛娃的脚印踩踏着两头牲口的蹄印,默默地在田地里循环着,丈量着,但他永远也丈量不出被犁头一寸又一寸剖开和支解了的黄土地,到底有多长多厚。牛娃的童年丢失在蜿蜒的黄土犁沟里,牲口和犁头虽然不会说话,但在漫长岁月里的磨合中,它们真正成为牛娃人生中至诚的亲密伙伴。几年后牛娃便把一对牲口和一支犁头玩得十分娴熟自如,他犁过的田地,犁沟笔直匀称,放眼望去新鲜的土壤通透平展,乡邻们个个赞不绝口。于是,他便成了家中耕田的“精壮”劳力,直到他的青年和壮年,他都成为生产队犁地的一把好手。别人嫌背着日头拐犁沟太累,他却傻呵呵地乐此不疲。
4 一上午压折三条担子
牛娃约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老母亲端着一只粗瓷碗,站在锅台前给爹盛玉米面糊糊,她用勺子在锅里舀着,舀着,便倒在了地上,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爹按照母亲生前的遗愿,给牛娃着急火燎地张罗着婚事。牛娃娶妻成家了,妻子比他小近十岁,且俊俏贤淑。牛娃非常感激爹,干活更勤快了。家里除过没粮没钱外,水缸永远都是满满的,院子里的柴垛码得像座大山。
几年之后,我出生了,如一只纤弱的艾草,从贫困的时代缝隙中钻了出来,挤进了这个苦难的家。牛娃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有了从苦日子中奔甜日子的劲头。而我有了一个父亲,有了一个让我永远双眼噙满滚烫热泪的父亲。爷爷有了我,像捡了个宝贝圪垯,便不再下地了。一天晚上,父母亲都被叫去生产队的会议室参加批斗“恶霸”地主的会议,爷爷搂着我,哼着童谣把我哄睡着了。他也歪倒在土坯砌筑的背栏上睡着了,谁知再也没有醒来。爷爷走了,父亲便成了家里真正的顶梁柱。
父亲是一个精壮小伙,能吃能干。他一顿能吃四五个大馍,对付一小瓷盆面条或搅团。母亲抱怨他,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日子全被他吃穷了。父亲便勒紧裤带省着吃,母亲很少给全家人做干面,顿顿都做面片与汤混合的连锅面。就这,饥一顿,饱半顿的父亲,力气仍大得惊人。生产队请了个瓦匠要做泥瓦,需将两个几百斤重的麻石碌础竖起来撘建操作台,三个人合围都没把麻石碌础竖起来,父亲走到跟前,让别人躲到一边,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弯腰嵌住碌础的底端,“嗨”地猛一用劲,沉重的麻石碌础便应声稳稳地竖在了预定的位置。
秋天,圆鼓鼓的豆荚串儿,红彤彤的高粱穗子,门栓般粗大的玉米棒子,在晶莹透亮的阳光中挤挤攘攘地站满田野。饥饿的人们口里咽着唾沫,想象着黑油油的高粱面“憋辘轳”和金灿灿的玉米面“墴儿”填进肚皮的舒服滋味。
秋收了,队上组织社员掰玉米棒子,并按收获的棒子斤两计工分。人们边采收,边用笼筐往地头挑玉米棒子过称。父亲嫌笼筐太小,装得太少,赶黑在家里用荆条编了一对深六十公分、直径约一米多的大笼筐,一次能挑个二三百斤。谁知他一上午竟将家里用来挑水的三条水担全压折了,只得仓促做了一条更结实的简易担子。母亲生气地数落他:“怎么没把你的脊梁骨压折,可惜祖上传下来的三条桑木水担,全被你糟蹋了。”
5 镜子给他借来一束微弱的阳光
山里的水十分金贵。逢大忙天,邻里之间,借米借面不借水。村里仅有的一口水井深53米,井下经常坍塌,淤泥已积满井底,吊桶放到井下,只能打少半桶稠泥浆水,全村人吃水成了严重问题。村里要安排一个人到井下淘井,队长派谁谁都不愿下去。父亲自告奋勇地要下井,母亲和我怎么也拦不住。大清早,父亲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玉米面糊糊,换了一身破衣烂衫就被人用绳子吊到了五十多米深、黑咕隆咚的井下。那年代手电筒都是稀罕物,更别说电灯了。人们从家里拿来两面镜子,一面放到井房外的阳光下,另一面搁到井口的木墩上,调整两面镜子的角度,金贵的阳光便从露天的那面镜子上反射到井房内的那面镜子上,再从井口垂直反射到五十多米深的井下。我不知道灿烂的阳光,从井房外被这些简陋的原始工具相互传递着搬运进来,再穿过五十多米深的黑洞,投放到父亲跟前还剩多少,父亲能看得见吗?井口只有筛子那么大,而父亲说井下的空间竟有一个涝池的面积,且到处都在坍塌。父亲用洋镐和铁锹不断地在井下挖,然后将泥巴和砂石装到铁桶里。井口边的辘轳上临时添加了两只吊桶,四五个人合围在一起用力摇着辘轳旋转,一只桶下行,另一只桶上行,淤泥和砂石被不断地从井下吊上来,倾倒在井房外。不时有村民掉落在井里多年的水桶被父亲打捞上来,在井房外码了五六只,锈迹斑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已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井上的人们轮流回家吃了饭,而父亲一人毫不停歇地在井下挖了一天,没见一口汤水。
太阳在井房外十分努力地照了一天,它尽可能把最多的、最明亮的光线洒到那面镜子上,但太阳也有累的时候。黄昏时分,挂在西山尖的夕阳恹恹欲睡,光线像垂垂老人的目光,无精打采。无论人们怎么调整两面镜子的角度,都无济于事了。幽深的井底漆黑一团,父亲摸黑干着活。他在井下喊着问井口的人们:“井底下怎么这么黑呀?你们再挪挪镜子”。人们嗤嗤地笑着回答:“太阳被黑云遮住了,挪镜子不顶用了。”此时,井房外的淤泥和砂石已堆成了一座山,队长说井还没淘干净,让父亲再忍一忍,再加把劲。老实巴交的父亲在井下泡得透湿,又冷又饿,早已精疲力竭了。他平生第一次撒了一个谎。他对井上的人们喊:“崽娃子,再不把我吊上井口,我就直接将屎拉到井里,让你们大家好好尝尝我巴巴的味道”。队长想了想说,也罢,劳碌了整整一天了,把他吊上来吧。父亲从井口上来后,趴在地上几乎起不来,人们搀扶着他,他才挣扎着站起来。队长掏出两元纸币、一盒九分钱的“羊群”烟递给父亲,便算是一天的酬劳。此后,十几年里,父亲下了多少次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6 谁动了粮仓里的封印
生产队在南院办了个养猪场,要找一个饲养员,社员们都嫌跟猪打交道,整天要钻在屎尿里,臭气熏天,还常常惹跳蚤和虱子,都哼哼唧唧地不愿去。队长问父亲干不干,父亲说收麦子垛麦子都是活儿,你派我干啥我就干啥。于是,他就背上背篓,拿上扫帚进了养猪场。夏天大忙季节,父亲每天将猪草割回来,用菜刀一刀一刀地剁碎,在一口三尺见方的大铁锅里和着麸皮煮烂,将每一头猪喂饱喝足,打扫完圈舍卫生,还要去照看生产队麦场上的麦子,让其他社员回家吃饭。队上建了一个临时储存和周转粮食的简易厦子,前檐完全敞开,几个圆锥形的麦堆亮晶晶地码在里面。保管员在每个麦堆的底部,沿着圆周线,用一尺见方的梨木印模,在麦粒上盖满了大印,一行行由麦粒组成的立体文字便嵌印在麦堆的底部。这看似简单的“麦印”,就成了麦堆神圣的“封条”,谁要使稍微动一下麦堆,麦粒向下一流,“封印”就没有了,队长就认为麦子有可能被盗了,就要追究看管人员的责任。
那天晌午,父亲揣了一把镰刀来到麦场,别人都回家吃午饭了,他一个人独自在粮仓里打了一会儿盹。走出粮仓后,麦场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他转到麦场边儿,猛然发现麦场下边的玉米地里长满了猪娃们爱吃的打碗花、嫩枝苋、灰灰菜,他想在粮仓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玉米地给队上的养猪场拔些猪草。他一头钻进玉米地里忙活起来,拔着,拔着,竟忘记了时辰。直到吃罢午饭的人们返回麦场,到处吆喝着找他,他才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谁知一场灾难正无声无息地向他逼近。人们走进粮仓后,大惊失色,几个大麦堆的“封印”全不见了踪影,原来光滑圆润的麦堆现在到处都是大坑小窖,有些麦堆甚至被夷为平地,粮仓内一片狼藉。有人呐喊着:“偷麦子了!贼偷麦子了!”父亲看到此情此景傻眼了,将抱在怀里的刚拔下的新鲜猪草全扔在了地上,他感觉明晃晃的天瞬间坍塌了,眼前一片黑暗。全队的社员围着父亲,七嘴八舌地质问父亲,怎么看的粮仓,麦子叫谁偷走了?甚至有人说父亲是监守自盗。父亲落寞地站在麦场上,整个下午都在接受驻村工作组的调查。队长派人到我们家来搜查,两只土窑洞,连老鼠窟窿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一粒粮食,有人说肯定是藏到野外了。经常替队长出谋划策的“舔尻虫”揭开我们家的锅盖,小半锅正在冒着热气的高粱面搅团正在咕嘟咕嘟地响着,母亲搂着满脸惊恐的弟弟,给队长说我们家已经断粮几天了,这几斤高粱面还是我从娘家拿来的,孩子都饿得吐酸水哩。刚从学校回来的我,正等着吃锅底干嘣脆的高粱面锅巴,看见屋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人,又听说父亲偷了队上的麦子,我愤怒极了,差一点跟他们拼了。据说新收的麦子,未晾晒干以前还没有过称,因此那粮仓里到底有多少斤麦子,老天也不知道,唯一证明偷还是没偷的就是盖在麦堆上的“封印”。“封印”没有了,麦堆子的原状发生了变化,出现大坑小窖,没偷也只能算作偷了。锅里的高粱面搅团全干结成硬块,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吃一口,我想吃锅巴的愿望也泡汤了。晚上,队上组织社员给父亲召开批斗会,你一言,我一语,动员父亲老实交代,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父亲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地站在主席台前,聆听着人们对他声色俱厉的声讨,如坐针毯,他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事情的真相,他的确没拿生产队的一粒麦子,不知如何向愤怒的群众交代。我踮着脚尖,爬在会议室的窗台上,里面火药味很浓的辱骂声、谴责声,如麦芒似枣刺,穿透墙壁,穿透我幼小的心灵,深深地刺中我的自尊,泪水刷刷地流个不停,最后竟像粘稠的浆糊一样模糊了我的视线。里面灯光下的人们,全变成了影影幢幢的黑色怪影。队长最后做出决定,扣罚我家三百斤麦子。那时的三百斤麦子就是我们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呀。母亲拖着个小弟,只有父亲一个劳力。开会迟到要扣工分,上工稍微来晚要扣工分,每月不出满勤要扣工分,猪场的猪娃病死要扣工分,一年下来也挣不到多少工日。每年别人拿着口袋分粮食,而我家要等别人分完后,再向队长死乞白赖地借粮食。今年借下的明年要扣掉,这样年复一年,永远也分不到粮食,只能是个借。
父亲被这个灾难打愣了,第二天喂饱猪场里的猪崽,打扫了圈舍,腰里系了一根麻绳向土桥沟走去。临行前他眼圈红红地叮嘱我,听妈妈的话,好好念书,照顾好弟弟。当父亲走远了的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这话的分量似乎很沉,如一只生铁秤砣压在心口。不能再犹豫了,我拔腿就跑,去村里叫上隔壁的二叔向山沟里赶去,父亲在沟叉里的一棵老核桃树上系好了麻绳,站在树下老泪纵横。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父亲的腰,泪水像决堤的洪流,哗哗地冲出眼眶,将我幼小的心儿淹没,将我眼前的天和地淹没。我越哭越伤心,喉咙里像有好多个珠子在上蹿下跳,不停地打着“叽呴儿”,怎么也停不下来。二叔领着我和父亲回家了。一夜之间,父亲的年轮好像咕咕噜噜地转过去了好几年,时间没老,院子里挂满青果的杏树没老,他却苍老极了。
多年后,村里的一个小伙喝醉了酒,站在人堆里倒核桃似地说,十二年前,他与几个小伙伴放学后去西原捉蚂蚱,路过麦场的粮仓,看见里面没人,又对麦堆子上盖着的“封印”很好奇,便一股脑爬上去。他们在光滑整洁的麦堆子上挖大坑,玩“埋死人”的游戏,玩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悄悄地溜走了。当 “偷麦”事件发生后,他们原本想去给队长解释清楚,但一个大点的孩子说,事情弄大了,谁也说不清楚。于是,他们达成默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了。几个贪玩的孩子,一个恶作剧,无意间给父亲的命运中涂抹了一笔耻辱,差点要了父亲的老命,也使我家无故背上了三百斤麦子的沉重债务。
7 一根老玉米棒和半碗白菜炖肉片
一年后,父亲离开了养猪场,与另一位社员去队里的牛圈养牛。耕牛是那个时代除过人以外最金贵的宝贝,丝毫马虎不得。父亲每天大清早起床,吆着一头驴子去割紫花苜蓿,回来的时候驴儿驮着两大捆青草走在前面,他用一条特结实的桑木扁担,再挑两大捆青草跟在后边,他是把自己当牲口一样用,从不知道偷懒和惜力的老实疙瘩。返回后,推着独轮车去土场拉土垫了牛圈,还要参加生产队中午的集体劳动。收工后,别人都回家吃饭了,他要赶着几十头牛儿去沟底的水泉边“饮牲口”。牛儿围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喝着清凉甘甜的泉水,不时地抬头望着他,哞哞地叫着。父亲叼着一个旱烟锅,有滋有味地吸着。牛儿吃饱了,喝足了,而他却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晚上,大部分社员都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与另一位饲养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几十头牲口铡草,准备一夜的“干粮”。父亲铡一会儿,就停下来给十几米长的牛槽里添满青草。牲口们低着头,可着劲儿香甜地吃着,时不时欢快地打着响鼻。铡完草,父亲又爬在炕洞口烧了炕,然后上炕歇息,不一会儿,就听见饲养室里沉闷的打鼾声。
冬天,草儿脱去了绿色的绒装,蓄积力量,躲到地下打瞌睡去了。饲养员只有铡风干的玉米秸秆和麦草喂牲口了。父亲每天晚上铡着玉米秸杆,偶尔有一个或两个漏收的玉米棒子被他发现,如获至宝。他铡完草,烧炕时用一根细竹棍插在棒子芯儿上,用温火慢慢烤熟,然后摸黑带回家来,给我和弟弟吃。弟弟嫌老棒子太硬咬不动,不愿吃。我接过烧得黑乎乎失去玉米本色的老棒子,一点点的啃着,咀嚼着,虽然味道不咋样,但吃到肚子里还是挺舒服的。饥饿已使人失去了对窘迫生活挑剔的欲望,而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对各种异类食物的认同和接受力。我吃饱了,可以舒心地睡去了,而父亲呢?
那是一个大干快上的年代,公社的农建专业队要在各村各队抽调人员,父亲又被停了饲养员的活计,派往专业队平田修地。施工员每天用皮尺给每个人划定八个立方的土方,每个队员要在天黑之前挖掉,运走。并且不能 “推光头”,要在勘测的地平上挖出两尺的凹槽,然后把地表的熟土填上,把生土运走。父亲长年累月栉风沐雨地干着。随后,又被调到宝平路草碧大桥的建设工地,他住在草碧镇老街的二层木板阁楼上。冬天北沟的寒风呼呼地从板缝里灌进来,人们彻夜冻得上牙跟下牙打架。工地的大灶上两个月左右改善一次伙食,偶尔打得半碗萝卜、白菜炖大肉片,父亲舍不得吃,又会用毛巾裹住,摸黑带回家来,让我和弟弟解解馋。父亲把艰难留给自己,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贫窘的生活中分割出一部分香甜和滋润来,默默地分享给我和弟弟,这让我幼小的心灵一直沐浴在温暖而炽热的感动中。
8 山村里最憨厚的义工
乡下缺衣少穿、没钱断粮的时代,人们的精神境界却极为豁达和崇高。村里人不管谁家建房,从来不用包工,也不用花钱请泥水匠和小工。主家只需备好木料,叫一两个木工即可,所有的工程量全有“行情”的乡邻义务帮工。冬闲时节是村民建房的大好时机。老实、勤快而又力气大的父亲无疑就成了帮工的好手。父亲从小练就一手打土坯的绝活,他打的土坯四边周正,光洁瓷实,棱角分明,泥水匠用着顺手称心,砌筑的墙体端正结实。一垛土坯五百个,别人最多一天只能打一垛,而他能打一垛半。木模子搁在圆圆的磨盘上,父亲穿一件汗衫,手执平顶石锤稳稳地站在一边,助手在土坑里给模子加满新鲜的泥土。父亲一眨眼便跃上了石盘,他双脚踩实松散的泥土,然后两腿左右开弓,用鞋底利索地将模子边沿多余的土屑刮掉,便双手高高地提起石锤,“嗵哧”“嗵哧”地狠砸起来,两尺见方的木模子上,碎盆口大的石锤在上蹿下跳地飞跃,人在随着有节奏的锤声呈顺时针旋转,双脚在石锤下往来穿梭,锤锤相扣,声声震地,锤停模开,父亲弯腰迈步,转眼一块崭新的土坯便被父亲稳稳地码在垛上。码土坯是一个技术活,别人码了一垛土坯,第二天来一看全平躺在土场上,碎成一堆无用的土圪垯,而他码的土坯横平竖直,块块交错,平衡相托,一直晒到干透了都纹丝不动。土坯打好,到了砌墙的时日,父亲扛檩上梁、搬运土坯、挑水和泥、抱砖上瓦,样样活儿都干。哪里需要,随声一个招呼,他就上那儿。没有一分钱工钱,主家拿出“宝成”或“大雁塔”香烟,挨个散几根,就算是酬劳。几十年里,谁家建房,父亲都没落空,他的汗水洒遍了村里每座古老的屋舍。而他自己由于没钱买木料,一直住在爷爷传下来的两孔有裂缝的窑洞里。
9 黏在麦田里的夏虫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当杜鹃鸟儿着急地一遍又一遍挠着小山村敏感的神经,麦峪人便盘算着,憋足了劲头,磨利了镰刀,把这个肥硕的夏日撂倒,美美地赚它个仓满囤满。
大包干后,家里分得二十多亩山坡地,父亲和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整天忙得屁股不沾炕席,脚后跟都快打后脑勺了。尤其是夏收季节,大片的麦田前几天还黄中夹绿,几个毒日头蒸烤下来,说黄就全齐刷刷地熟透了。为了不使吃在口边的麦子被冰雹打落,被梅雨淋出芽来。父母亲每天鸡不叫就吃过早饭,然后背足一天的干粮和饮水,带上磨
石、镰刀早早地上山了。进入麦田,他们的身子就被牢牢地吸附在麦浪的边沿,就变成一只贪婪蚕食金色波澜的“夏虫”。一天十几个小时里,他们头戴草帽,手握镰拐,腰儿始终向麦子和大地匍匐着,以致将挺直的腰椎折成一张弯弯的弓。浑浊的咸咸的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下来,模糊了视线,父亲顺手用袖口抹一把,手中的镰刀继续嚓嚓嚓地切入麦海。镰刀钝了,立马蹲下来,拿出磨石嚯嚯嚯地蹭几下。饥了,嚼几口干膜。渴了,给喉咙里灌一气子凉水,又分秒必争地收割起来。严酷的夏日和大片的麦田,把父母亲变成一台在麦海里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天没有吃饭,我早已饥肠辘辘,握着镰刀,跟在他们的屁股后,始终赶不上趟儿。夜幕罩住了山梁,父亲才从麦田里直起身子,带着行囊,和我们一块儿回家了。门锁开了,母亲用凉水洗把脸,赶紧放火做饭,父亲蹲在院子的墙旮旯里,逐个儿磨我们三人的镰刀。他们始终顾不上歇息。对于长年紧张劳作的山里人来说,做饭、磨镰、吃饭、甚至上茅厕等任何一种零碎事儿,就是一种十分惬意的休息。饭熟了,父亲狼吞虎咽地吃过饭,让我陪弟弟在家歇息,他和母亲又拿着镰刀去离村子最近的麦田里赶夜场了。
10 “肉千斤”顶起生活之重
麦子割完了,父亲和我拉着架子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四五十度的陡坡向山梁爬去,上得山来,我早已心儿狂跳不止,大汗淋漓。父亲让我坐在田埂边喘气,他独自一人往架子车上装起麦捆来。他一会儿就将两个小麦垛全装在架子车上,车厢上瞬间矗起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我帮父亲用粗壮的麻绳把这大山与车厢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要下坡了,父亲让我双手抓住捆麦子的麻绳,身子贴在高高的麦垛上,两脚踩在架子车的后尾上,以增加车体与坡路的摩擦力。他右肩扛住车辕,一寸寸地向陡坡下滑行。遇到极陡的弯路,车子滑行的速度太快。父亲怕车翻了,将熟透了麦粒从麦穗中挼落。他便咬着牙关,用后脖颈顶住车厢前底,整个身体死死地把即将倾翻的车子扼在原地不动,然后调整角度,一寸寸地向下滑行。我忽然想起了修车师父用来顶汽车的千斤顶,也许父亲就是个天生的千斤顶,顶天立地的“肉千斤”。对于庄稼人来说,麦子就是命根子,掉一粒就像掉了心头一块肉。他们就是受多大的苦和累,也不愿看到车翻了,即将吃到口边的亮晶晶的五谷撒落到尘土飞扬的山路上。
麦车在山梁上缓缓向下滑行,在远处看,只能看见一座金黄的麦垛在陡坡上向下蠕动,车子和父亲的身影完全被大山一样臃肿的麦垛掩盖得不见了踪影。故乡的夏日似一座严酷的榨油机,它将父亲的每一滴血汗榨落到这片土地上,而仅仅奉献给他们最基本的生存依托和念想。有了麦子,饥饿再不会折磨这些苦难的农人。
冬天草木枯黄,山野沉寂,地里的庄稼活儿少了,到了冬闲季节。但冬闲人不闲,农民又从地里走向山野,砍灌木,割荆棘,要千方百计备足全年做饭用的柴禾。凌晨,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和父亲早早地拉着架子车进山了。山路崎岖,坡陡弯急,我和父亲走走歇歇,到达二套沟后,全身都湿透了。为了赶时间,父亲顾不上休息,就拿着镰刀、䦆头钻进了灌木丛,父亲在前面砍,我在后边整理并打捆。父亲砍了一会儿,看我捆的柴禾既松散又参差不齐。就去灌木丛中割了许多满是尖利锐刺的酸枣条子,他先用两根拴着木勾搭的弹绳,将柴捆两端捆结实,再分别将每根酸枣条子的顶端踩在脚下,用粗糙的大手拧着根部旋转,盘活枣条的柔性,然后将两根枣条拧接在一起,铺在柴捆下,又将枣条的两头箍着柴捆用力拉紧,拧成一个死结。然后解下绳子,用这法子继续捆扎其它柴捆。我照着父亲的办法,两只手上扎满了枣刺,血把手套都染红了。父亲干脆让我歇息,自己一个人边砍边捆。下午四点左右,父亲已砍了十五六捆硬柴。父亲和我一捆捆地把沉重的柴禾从沟底背到山梁的大路上。该装车了,柴捆太粗大,架子车的两个轮子较高,车厢又前后活动,无法保持平衡。父亲对我说:“咱们装死车吧。”父亲卸掉架子车轮子,将车厢直接平放在地面上,又用木棒把车厢前辕后尾支稳当,然后把三米多长、八九十公分粗的柴禾,一捆捆横着整齐地码在车厢上。随后又将小山一样的柴垛与车厢紧紧地捆成一个整体。做完这些,父亲吸了一锅旱烟,走到柴垛旁,他弯腰抓住两个车辕把儿,咬紧牙关,向上抬着。车厢后尾着地,车辕在他的抬举下慢慢离开地面。当车辕抬到腰部后,只听他“嗨哟”地一声吆喝,瞬间他的头颅和整个身躯直挺挺地顶在车厢前底上,上千斤重的柴垛及车厢与地面呈45度角高高地悬在半空中,我急忙将车轮推过来,匍匐着钻到车厢下,将车轮对准车厢底部枕木的凹槽口,父亲慢慢地把车厢落下来,稳稳地套在了车轮上。父亲曾说农家的日子是在汗水中泡出来的,农人的力气是一天天地挣出来的,不出力,最后恐怕连一碗稀糊汤也端不起的。他硬是把自己挣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肉千斤”。
回家了,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边推,我们走上了遥远的返程路。遇到下坡,父亲又“肉千斤”似地在前面死扛着,我踩着车尾与大地摩擦着,在蜿蜒的山道上拉起了一股滚滚的烟尘。
11 没有越过去的坎儿
又是一个炎炎的夏日,父亲与我们割完麦子已精疲力竭了,他困得眼皮似乎都抬不动了。为了赶时间,我们抄近路回家。那是一个人们不常走的羊肠小道,麦田的主人,为了防止牛羊糟蹋庄稼,有意把这条小道挖断了。不过挖的沟槽不太宽,人们大步可以越过去。回家的路上,父亲又顺便给家里的那头黄牛割了一些青草,抱在怀里。我走在前面,那条被挖断的小道很轻松地越过去了。父亲也经常走这条断道,我没有在意。当我拐过弯时,“嗵”地一声巨响,我急忙赶过去,发现父亲已躺在六七米高的土崖下。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大哭着跑到土崖下,急切地呼喊着父亲,摇着他的身子。父亲半天缓过神来,让我搀扶着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吃过饭,父亲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歇息,谁知这一躺,他挣扎着怎么也起不来了。父亲全身疼痛难忍,咬紧牙关,大汗淋漓。我和母亲用架子车把父亲拉到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主要是肌肉损伤,便打了些消炎针,开了一些跌打药丸,让回家休息。父亲在家躺了十多天,再也呆不住了,又心急火燎地下地了。
父亲一生曾摔过几次大跟头。年轻时,上树给村民打核桃,树枝断了,从高高的树冠上掉下来,他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壮年时,去店坝沟砍柴,曾一脚踩空,落下山崖,睡了半上午,拄着䦆头蹒跚着回到了家。给生产队放牛,一头老黄牛受惊,在狭窄的山道上,猛一回头把他顶下了山坡,被村民救起。厄运像幽灵一样,一次次地光顾他。让他吃尽了不少苦头,但他的命挺硬,没有越过去的坎儿,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被他趟过去了。
12 一棵横躺在院子里的白杨树
母亲晚年患脑血栓后遗症,半身不遂,多年卧床不起。弟弟长年在外奔忙,父亲和我的妻子两人在家精心照料因病失语的母亲。不料,不幸又接踵而至,父亲去饮牲口时摔了一跤,也患了中风,经过多次治疗,能够拄着拐杖勉强自理生活。我在基层政府干了二十三年半脱产干部,由于是临时工身份,拿最少的钱,要跑最多的路,干最多的事。长年吃住在镇政府机关,早晨起来穿上裤子就算上班,晚上脱掉裤子才算下班。有时半夜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紧急集合的铃声,又要迅即外出防洪抢险,或搞计划生育突击。对于自己来说,家仅仅成了隐伏在我心中的一个痛,一个愧疚,一个永远也融释不掉的亏欠。不在家的日子,自己谈不上照顾病中的父亲和母亲。孱弱的妻子,一个人既要照顾我两个年幼的孩子,又要忙活田里的庄稼。父亲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艰难地在家里走出走进。他要用一双拐杖支撑自己,支撑母亲,支撑年幼的两个孙儿,更要支撑这个贫病交迫的家。1998年冬天,母亲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丢下我们,丢下孤独的父亲,追随着漫山遍野洁白的霜花悄悄地走了。父亲凄凉而落寞地蹒跚在那个冬天。
为了改善生存和生活条件,我经过多方努力,在离村委会较近的地方买了一套旧宅,将家从山区迁到了川道。但继续耕种山区老家的土地。2001年夏天,我请了假,与妻子带上锅灶被褥,去老家收麦子。只有9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守在新家里。我们在老家用镰刀割完二十多亩麦子,再用架子车一车车地拉到打麦场,上垛,摊场,打碾,翻场,起场,扬场,晾晒,拉运,回到家后时间已过去了近半个多月。女儿对我说,我们上山后,爷爷感冒发高烧,整天睡在炕上说胡话。他说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老家,那里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水。他家在湖边盖起了漂亮的二层楼,家家养鱼养虾,还养河蚌,人们吃着雪白的稻米,就着喷香的鱼虾。他还梦见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两个姐姐。女儿去村医疗室叫来了医生,给爷爷打了几瓶吊针,开了一些药。
我和妻子立即赶到父亲的房间,父亲躺在炕头,看见我说,你们走后我没有照顾好两个孙儿,让两个孩子受罪了。我的双眼涌满热泪,已哽咽着讲不出一句话来。我把父亲拉到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父亲的时日不多了,让我们早做打算。回到家,我亲手给父亲剃了头,给他穿上新衣。我不知道他真正的老家到底在河南哪里,也无法满足他去看梦中水乡的愿望。我只有把父亲拉到了山上的麦峪老家。当天晚上,父亲又对我说,他看见了河南老家的二层洋楼,以及妈妈给他一针一线做的老虎帽子。说完,他便微笑着离去了。
那夜,村子里的几只狗儿狂叫不止。半夜时,突然起了大风,风儿在外面“呜呜呜”地呼啸着,紧接着屋顶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让人心惊肉跳,震得整个屋子都颤抖了。天亮后,我打开屋门,看见一棵生长了好多年的白杨树被大风吹倒了,他不偏不倚地横躺在院子里。
(原载:2017年6月《阳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