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原野
1
一九九三年的除夕晚上,还差几分钟十二点。东湖村的上空渐次出现了鞭炮声和忽然炸响的“二踢脚”,声音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惊醒了睡在炕上的詹六根。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一眼放在柜顶上的老式钟表,又看了看昏黄的灯泡,他翻身坐了起来,坐起来的那一刻,有一些异象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地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悠长的梦境:在一个燥热的夜晚,村街上坐满了乘凉的人群,人群中坐着父亲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他们一明一灭地吸着烟,他们有说有笑,交谈的内容模糊不清,但是爽朗的笑声却让詹六根记忆清晰,他很久没有听到过父亲的笑声了。在漆黑的夜空下,父亲的脸庞隐匿在村庄的黑暗中,但是父亲那充满颤音的笑声很容易分辨。詹六根朝着父亲笑声的方向摸索而去,走着走着,他看到了很多飞舞的蚊虫突然覆盖住父亲手里的火光,还有一些泛着白光的流线从父亲的手指尖缠绕着,它们上下翻飞,一会在手指上,一会在手臂上,一会又绕着父亲的脖颈一圈一圈地向上,它们的脸一会大,一会小,那脸庞上亮闪着两只眼睛,眼睛中透出来的光芒甚至盖过了父亲手上烟火的光,詹六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他张大嘴巴想要喊出来,却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他想伸手抓住父亲,手臂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想走的离父亲近一些,却发现自己在一步一步向后退。渐渐地,他离父亲越来越远,离父亲身边的那些年轻人也越来越远。但是奇怪的是,那些缠绕的白光却越来越大,还朝着自己的左侧飞了过来,他赶忙侧身让了过去。白光突兀地来到一片空地上,在空地上幻化为一片繁荣的场景,有来回跑动的小孩,有熙攘往来的人群,还有小商小贩和车马走卒。詹六根定定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切,他心里害怕极了,手里沁出了一层层的汗水。突然在这繁华之中,他看到他家的三只牛,那三只牛是詹六根最喜欢的牛,它们几乎陪伴了詹六根的少年时光,詹六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和牛待在一起,牛也很懂詹六根,他不高兴的时候,牛会朝着他“哞哞”地叫,他走累了,它们也会停下来陪着他,詹六根还喜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这三只牛,三只牛也非常“懂”他,它们分别会以不同的声调朝着詹六根喷着牛气,然后“荒野”会“哞”一声,“田野”会“哞哞”两声,“原野”则会“哞哞哞”三声,它们以此来表达对他的关爱。而此刻,他在白光幻化的场景中分明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它们高昂着头,眼中泣满泪水,它们看着詹六根,看着看着就张口说:“等等我们!等等我们!”还未等说完,空中便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鞭声,三只牛应声飞奔而去,消失在了詹六根的眼前。牛看不见了,鞭声却一阵阵地传来,声音越来越大。
这时候,詹六根便醒来了。醒了的詹六根有不祥的预感,他的思绪困在梦境中一时半会还没有回到现实,他魔怔一样坐在炕上一动不动。他娘喊他响炮接神,喊了半天没动静,他娘以为他累得睡着了——也难怪这孩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放牛。詹六根放牛和村里其他孩子不同,其他孩子是把牛赶到地里,自己找个草坡一躺,任由牛去自由发挥;六根却是任何时候都和牛待在一起,哪里草多,牛就去哪里,他也跟着去哪里,牛吃草的时候,他就和牛说话,讲自己以前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讲村里的人和事,讲天上的云朵,甚至还讲自己的理想,他和牛说,原野呀,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当老板,当大老板,那种整天开着小汽车的大老板,一天能吃五顿饭,顿顿都是炖羊肉,他和牛说话,牛却不理他。他娘见了好几次,觉得这孩子古怪,但是除此之外,其他都很正常,不过除了和牛说话可疑之外,詹六根的牛却放得很好,每天牛都是腆着大肚子回到家,那种臃肿的体态一看就知道吃得很饱。看到这种情形,他们一家人都很高兴,都觉得詹六根是放牛的料子,都使劲撺掇他好好放牛。
他娘不见动静,便自己挪着小脚跨过高高的台阶,来到院子里自己点燃了一串鞭炮和几个“二踢脚”,才匆忙回到家里煮饺子。今天他娘特意包了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这是詹六根最爱吃的口味,看着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下了锅,他娘笑得合不拢嘴,她觉得生活还是充满了美好。她把饺子捞出来,又在碗里倒了陈醋、放了蒜瓣,才蹑手蹑脚地来叫醒詹六根。她推开门,看到詹六根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双眼迷离,神情委顿,她隐隐不安,刚要张口叫“六根”的时候,看到詹六根“蹭”地从炕上坐起来,鞋也没穿就跑到了院子里。他娘慌忙追赶,奈何她小脚,磕磕绊绊跑得并不快,等她到了院子里,看到詹六根在牛圈门口嚎啕大哭,嘴里喊着:“荒野、田野、原野,你们在哪里呀?”
他娘听到这话,便瘫坐在了地上,因为她知道这“荒野、田野、原野”是詹六根给三头牛起的名字,现在牛不见了,牛丢了。
2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焦柳才攒着哥哥焦杨给的十块钱来到神池县城集贸市场。市场内早已一片萧条,冬日的太阳奄奄一息地挂在天边,西北风呼呼地吹着脸蛋生疼。他穿得单薄,此刻更觉得寒风刺骨,但是想到哥哥的艰难和对他的关爱,焦柳心里又是一阵阵温暖,那种温暖发自内心,焦热且舒爽,让他很受用。自从哥哥结婚以后,他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喝住行,种几亩地,闲时打打零工,生活总还是过得惬意。可是一遇到过年过节,他的拮据便显现出来,常常吃得不如平时,他每年都会把最后剩的一点钱买了玩具送给小侄子焦小椒。看到侄子高兴的样子,他心里也开心万分。但是钱花完了,他还得哥哥接济,多则三块两块,少则十块八块,哥哥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这年也不例外,他蜷缩在自己的小屋中,忍受着饥寒带来的折磨,哥哥焦杨便敲响了他的门,哥哥说:“这样不是办法,你需要成个家。”他没有理睬,继续蒙着被子装睡。哥哥又说:“任何时候都可以将就,过年不能将就,年就应该有个年的样子。”
他受不了哥哥的唠叨,起身开了门,掉头又钻进了被窝。
焦杨进了屋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哈着热气搓着双手说:“你这是冰窖,连炕也不烧,还不得冻死。过年没个过年的样子,过日子没个过日子的样子。”说完便动手烧起了炕火,不一会,屋子渐渐回暖。焦杨看着闪动的火苗,微微地叹着气。虽然很细微,还是被焦柳听得一清二楚,焦柳问:“哥,咋了?唉声叹气的。”
焦杨卷了一个纸烟,用木棍伸到火塘里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着烟气,他没有说话,眼睛还在看着跳动的火苗。
这下焦柳着急了,他翻身跳到地上,揪着哥哥的衣袖大声说:“有事说事。唉声叹气算啥软蛋!”
焦杨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弟弟焦柳从小性格耿直,做事情直来直去。父母死得早,他兄弟俩相依为命,焦柳没少给焦杨闯祸惹麻烦,不过遇到大事的时候,焦柳分得很清,凡事都以哥哥的利益为第一原则,所以这么多年,兄弟俩几乎没有受到别人的欺负,倒是焦杨时不时被焦柳同龄孩子的家长找上门。焦杨自己属于那种老实憨厚的人,他不善言语,做事情不争不抢,觉得属于自己的终究会来,不是自己的强求也没用。然而,焦杨娶了同村的范爱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由他了,这范家在东湖村刁蛮霸横,爱占小便宜,焦杨便常常被范爱萍要求做这个做那个,范爱萍还常常要焦杨做一些自己无法办到的事情。比如今天范爱萍竟然要焦杨给买一台27寸的彩电。在九十年代,彩电对农村人来说是绝对的奢侈品,焦杨哪里能买得起。焦杨买不起彩电,范爱萍就闹,一闹便带着孩子跑回娘家,这大过年的。焦杨说完情况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焦柳问:“我那会去给小椒送玩具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焦杨说:“是呢,你刚走就闹开了。”
焦柳也叹了一口气。陪着哥哥抽烟,吐烟圈。灶膛里的火苗一明一灭地闪耀在哥俩满是皱纹的脸上。良久,焦杨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块钱递给焦柳,说:“你也该有个过年的样子,钱不多,自己去割点肉,包个饺子。”说完把钱塞进焦柳手里,转身出了门。
焦柳拿着哥哥揉得皱巴巴的十块钱沉思了很久,才穿好鞋,披挂上外套出了门。他腿长,步子大,不要一个小时便来到了镇上。来到了镇上的集贸市场,焦柳没有去肉铺割肉,而是走进了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的牌匾在昏黄的阳光下竟然熠熠生辉,明晃晃的几个字,焦柳竟然全不认识。
3
牛圈的后墙上开着一个阔大的黑洞,从洞口望去,青河上泛着白光的冰层与台东山上阴森森的松树林相映衬,显得整个氛围很怪异。詹六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个黑洞,他从黑洞里看不到任何场景,台东山上的阔叶松和油松昂然屹立,青河的冰雪皑皑,然而这些以往他喜欢的场景现在仅剩漆黑一片。他一动不动,光脚着地,手指僵硬地拽着衣袖,眼睛里一股一股地冒着杀气,不知是寒冷还是仇恨,他的上下牙齿嘎巴作响,他身体上的一些关节也嘎巴作响,这些他毫无觉察。他娘站在他的身后,泪眼婆娑,低声地说:“六根,过年了,先吃饺子吧,妈给你包了你喜欢吃的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他娘说完便去拉他的衣袖,扯了几下不见他的动静,他娘就有些着急,牛丢了还可以再想办法,人要是出了事如何是好。再使劲拉,詹六根依然严丝不动,他像丢了魂一样,吓得他娘瘫坐在地上。缓了片刻,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去喊他哥哥詹四根。
待两人再次来到牛圈,詹六根早已不见踪影,这下把老太太吓得不轻,又一次跌坐在地上,呜哩哇啦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六根啊,六根,你去哪里了?”她哭得正起劲,忽然听到詹六根说:“妈,你哭甚了?回来吃饺子!”
两人循着声音看到詹六根站在台阶上,手上端着一碗饺子,正在狼吞虎咽,他还说:“哥,妈,赶紧吃饺子吧,都凉了。”隔了一会,他又说:“我吃完还得去寻牛了,我先吃呀。”
詹四根把娘扶起来,搀着娘回了家,把娘扶着上了炕,才找了碗舀了饺子,端给娘吃,看着娘的眉眼渐渐舒展开,他自己也端了一碗饺子吃起来,五个饺子下肚,他把第六个饺子夹进嘴里说:“六根,今天除夕,明天再去寻牛吧。”
詹六根此刻已经将碗里的饺子吃了个精光,他拿着勺子舀了满满一大碗饺子汤,嗤嗤溜溜地喝着,边喝边说:“就今天去。”语气很坚定。
“今天去?去哪寻?”詹四根也赶忙把碗里的饺子囫囵进嘴里。
“一路向东。”詹六根眼神坚定地看着哥哥说。
“大过年的。”詹四根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语气不清地说。
詹六根放下碗,穿好衣服和鞋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把糖递给娘,娘双手接过糖,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说:“六根,听你哥,明天一早再去寻牛。”他娘知道牛对于詹六根的意义,也知道牛对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今天毕竟是过年,她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大过年的出远门。可是她太清楚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的性格,他认定的事情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坚持到底。
詹六根说:“娘,在家吃好喝好,不用担心我。我会把牛寻回来的。”
他哥詹四根也赶忙放下碗,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两兄弟一前一后快步跨过大门门槛,来到村街。此刻村庄里的炮声已经渐熄,远远近近偶尔响着一两声鞭炮声,通天的烟气也早已散净,澄明的天际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一些星斗,那些星斗注视着詹六根两兄弟矫健的步伐从村街跨上西海子平原,一路从208国道而去。
刚出村子不久,詹六根便跟哥哥说,看那天上的星斗像不像咱们的牛,那只九颗星的是荒野,十颗星的是田野,十一颗的是原野,它们正低头吃着青草,草地漫山遍野,怎么都吃不完。詹四根顺着詹六根的手指望向天空,隐约之中好像真的看到了天际上的星斗中有三只牛若隐若现,牛甩着尾巴低着头,仔细地啃食着地上的青草。詹四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眼睛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脚步沉重地砸在地上,他险些被一个土坑绊倒。詹六根又说,哥哥你看荒野真调皮,老抢田野的辉夜草,田野太老实,怜怜草都让原野吃了,这原野我说了它多少遍了,不要吃怜怜草它就是不听,荒野也真是的,辉夜草具有神奇的魔力,吃多了容易魔怔……詹六根边走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一些他哥听不懂的话,那些话让詹四根的毛孔一阵阵收紧,冷汗一绺一绺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想追上詹六根,让他闭嘴,可是任他怎么迈大步子,总是跟在詹六根身后一米的地方,他几乎是踩着詹六根的脚印在前进。
气温好像又下降了很多,鼻孔里和嘴巴里呼出的白气遮盖住两人的眼睛,土地坚硬如铁,路旁的树枝直挺挺地僵硬着。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走完了208国道,拐上了通往朔县的崞水路,在崞水路上,詹六根和詹四根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一幕——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噗通”一声摔在了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4
焦柳回到东湖村时,整个村庄一片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亮闪着明亮的灯泡,就连青河沟沿的哑巴拐全的三孔窑洞门口都点着一盏锃亮的电灯,那电灯映着青河的冰层泛起一圈温暖的光芒,那光芒让焦柳的内心一阵温暖。他缓慢地走过青河沟,跨上村街,村街上可以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一个嘹亮的声音说着“腰包揣得溜鼓,有钱就得摆谱”,随着还可以听到人们嘻哈的笑声,笑声穿过焦柳的身体,焦柳一阵战栗,他迈大步子穿过村街,来到自己单薄的小屋。刚一推开门,他有些发愣——屋里温暖如春,灶台上放着一只壶正嗤嗤地往外吐着热气,热气弥漫在屋子里,连炕上都冒着热气,猩红的火苗一寸一寸地往上蹿,他的脸皮开始发烫,身体酥麻难忍,他赶忙脱下外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把锤子和木匠用的刨花刀放在炕沿上,然后脱下沾满血迹的裤子和鞋子,趿拉着地上的一双布鞋,提了水壶,倒了热水,稀里哗啦地洗了起来,先是从头发开始,然后是脸庞和脖颈,再是前胸后背,然后是颀长的手臂和细长的手指,他非常轻柔地撩动着水花,水花几近静默,一点点地洗去他的疲惫和不堪,水渐渐地变得猩红起来、变得黑漆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焦柳听到邻居家的电视机传来了阎维文深情而洪亮的歌声“想家的时候有泪水,泪水却伴着那微笑流”。他端起水盆,走到茅厕,将水缓缓倒入坑内,才昂首阔步地回到了屋子,安心地盘腿坐上了炕头。刚坐下不一会,屁股就火烫起来,身子一暖和,胃里就开始翻动,他饿了。焦柳翻身下地,没咋找就发现柜顶上端然摆放的一碗饺子,他伸手摸了一下碗沿,饺子竟然还是温热的状态,焦柳端起饺子正要吃,眼泪便瞬间涌出,一点一滴地落进了碗里。他知道这是哥哥焦杨的所为,在这个世上除了焦杨,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如此细致,如此贴心,可是哥哥的苦和难,他焦柳能帮得了多,又帮过多少……从小到大的往事一点点浮上心头,他的内心一阵温暖一阵悲凉,送进嘴里的饺子也一阵香甜一阵寡淡。焦柳勉勉强强地吃了七八个饺子,便将碗放回了柜顶,此刻他心力交瘁,回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心里便是一阵惊悸。
焦杨不知道焦柳除了种地之外还会一项特殊的技能。这技能是焦柳的意外所获。
焦柳十一岁的时候在西海子镇上小学五年级,他在班里个子高挑,长相白净,学习不好不坏。因为鹤立鸡群的个头和城里人才有的白净,他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大家对他分外照顾,所以焦柳那时候在学校里的生活很悠闲。任何时候无论是谁,只要生活悠闲,便容易招惹是非。焦柳喜欢跟着家境富裕的同学一起玩游戏,80年代末期,很多人都玩过一种叫做“摔泥炮”的游戏。刚开始大家是在课余时间随便找个地方挖一团泥巴,揉成小碗状,然后在教室的台阶上一字排开,用嘴朝着泥巴一吹,然后用力使劲反摔在地上,看谁的响动大,谁就胜出,胜出的人可以让输掉的人背着绕教室一圈或者绕操场一圈。玩了几次,有人提议:背人没意思,可以赢一点钱,三分五分也行。就这样,焦柳便拿了哥哥给的钱玩了起来,刚开始他赢得多输得少。后来便输的多赢得少,不但把生活费都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从欠了债开始,原本熟识的同学变得陌生起来,原本平和的生活变得焦灼起来。焦柳不断被校外的混混催债,后来没有办法,在一个混混的不断教唆下,他干起了小偷的勾当。西海子镇逢一、四、七便会有集市,人多如织,焦柳在一群混混的胁迫下时不时会得手,偷得次数多了,焦柳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他和别人唯一的不同是,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通过偷盗的方法焦柳还完了外债,任混混们如何威逼利诱,焦柳都纹丝不动,他安心上下学,在西海子镇上完初中便辍学回家帮哥哥下地干活,以减轻哥哥的负担。
这天焦柳刚从五金店出来,恰巧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老人步履蹒跚地在集市上转悠,老人头发花白,头顶戴着一顶毡帽,手上拄着一个精美的木拐杖,他在这个摊位上看看,在那个摊位上瞧瞧,一会摇摇头,一会啧啧嘴,总是嫌弃东西不够好,一直没有可心的物件入了他的眼。焦柳看着老人的情形,对他做出了初步的判断,他把从锤子和刨花刀装进裤兜,佯装看客的样子凑近了老人,旁若无人地对老人实施了偷盗行为。他从集市南口一路跟随到戏台脚下,终于在一个卖瓷碗的摊位前把手伸进了老人的上衣口袋里,因为他观察了很久,这只口袋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他猜那一定是白花花的票子,数目巨大,如果得手,他哥哥焦杨的难题便迎刃而解。还没等他把口袋的扣子解开,老人便发现了他,把他的手轻轻地从自己的口袋上拿开,一声没吭地继续逛着集市。焦柳偷盗未遂,心里一阵娇羞。天色一点点灰暗下来,西北风飞旋着黄土和纸片,它们绕过老人的身体,绕过焦柳的身体,一点点向戏台的背后飞去。焦柳揉了揉眼睛,看到老人正跟随旋风走向戏台后面,他心里一阵惊喜,大步向前,追着老人而去。刚出集市,焦柳便一步上前直接将老人逼在墙角,他手里握着刨花刀,刨花刀抵着老人的肚腹,老人惊得厉害,不敢言语,任由焦柳解开上衣口袋,将里面的一个信封攥进自己的手里,他把老人一把推开,拔腿就跑。他在前边跑,老人在后面追,原本蹒跚的老人跑起来竟然如此矫健,他紧紧地压着焦柳的步子,使得焦柳连打开信封的机会都没有。两人绕着西海子镇的巷子窜进窜出,老人嘴里并未叫喊“抓贼”,他只是紧紧地追着焦柳,焦柳此刻才深切理解到老师讲过的“穷追不舍”的意思。他气紧得厉害,一股热血堵在胸口,心脏狂跳,小腿如灌铅般沉重,眼睛两旁的屋舍渐渐模糊起来。但是欲望飞起来的时候,人的潜能也会跟着飞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他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衣服完全被汗水浸透,直到双腿开始疼痛,他才瘫倒在地上,他把信封高高地举在手上,示意老人赶紧拿走,他不要这钱了,真是活受罪,哥哥焦杨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天空中闪着晶亮的月光,月光下自己的手臂高高举起,一个厚厚的信封屹立其中,他腾得坐了起来,眼睛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高墙,眼见之处长满嵩草,嵩草没过他的头顶,这里看不到飞鸟,听不到虫鸣,只有冰凉的土地穿透他的身躯,他静坐片刻,一点点撕开信封,他对着月光张开信封,满目期待,看到的并不是白花花的票子,而是厚厚的一沓白纸,他抽出白纸,白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黑漆的汉字。焦柳的内心无比惊奇,他盘腿坐好,一点点展开信纸,就着晶莹的月光,缓慢地阅读起来。
5
上了崞水路就算是真正进入了神池县主干道。神池县三面环山,一条崞水路自东向西穿过县城,依次排列着火车站、汽车站和月饼一条街,全长十五公里。詹六根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遍这条路,进城看病、买东西、上学,无数次的进进出出,让他对这条柏油路既充满想象又满心乏味。充满想象是因为每次进城,詹六根或多或少都会看到一些新鲜的事物,比如市场院新卖的物件,比如沿街新开的商铺,比如南站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比如街上来往穿梭的小汽车,对他来说都是不小的刺激;乏味是因为走得遍数太多,几乎可以闭着眼来前进。然而今天他和哥哥詹四根是出来寻牛,他从东湖村出来,沿路看着找着牛蹄印的方向,判断着牛群可能离开东湖村的各种可能,最后詹六根在心里认定,偌大的三只牛在东湖村、神池县城都是非常鲜艳的存在,更何况他的三只牛不同于常牛,他们那么“鹤立鸡群”,那么独特,偷牛者想要处理掉它们一定要远远地离开神池县城、离开神池县,那么短期内能快速处理牛群又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将牛群赶往朔县。在一九九三年的除夕晚上,气候冰冻,路面坚硬,詹六根在他娘去找哥哥詹四根的时候仔细地查看了牛圈的情况,结合现场情况他否定了出现卡车的可能性,坚定地认为牛是被人牵走的,而且他们走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而且是两个人牵着三头牛。所以他兴致高昂地吃了饺子,穿了棉衣棉鞋,带了干粮,大步向着朔县的方向而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拐上崞水路便遇到了特殊情况——一个黑影直接摔在了他和哥哥的身前。詹四根吓得不敢言语,他傻愣地待在原地不敢动弹。詹六根走到黑影跟前,开始他以为这黑影是一个物件或者树杈什么的,可是待他仔细看清楚以后,才发现是一个女人。女人身着黑色上衣,卡其色裤子,身体非常瘦弱,以至于詹六根将她扶在自己的怀里时都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女人脸色惨白,头上布满伤痕和血迹,眼睛迷离,神情委顿,气若游丝,唯一让詹六根没有感觉到害怕的情况是身体上微微散发出来的热气,不然他会怀疑自己是否遇到了女鬼。不过,他暗自惭愧,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鬼。他把女人扶起来,以自认为最舒服的姿势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从书包里摸出水瓶,就着女人的嘴角慢慢地给她灌了进去。有了水的滋润,女人苏醒过来,她睁开漆黑的眼眸看看詹六根,再看看詹四根,再看看身边的环境,表情逐渐惊讶起来,要争着劲爬起来,可是她一使劲就浑身疼。身体没劲,手上的力气却不小,她把詹六根的手臂抓得生疼,詹六根咬牙切齿地忍耐着疼痛,他在等这个女人开口。
好久,女人慢慢地挤出来几个字:“我在哪?”女人的语言是不同于詹六根他们的语言,这是一个来自外地的女人,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有着咋样的故事?詹六根的心头冒出了几个莫名的问题。
詹六根没有给女人答复,他再次把水壶对着女人的嘴喂了几口水,然后静静地等待女人舒缓过来。此刻的气温降得很低,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冰冻的声音。詹六根看到哥哥嘴里呼出来的气一团团地罩着他的脸庞,他看不清哥哥的表情,也看不清哥哥的内心。
詹四根呆呆地看着弟弟做着这一切,六根从小就古怪,他做得很多举动都让人无法理解。而此刻,在正月初一凌晨的崞水路上,他看到弟弟举止古怪,一边喝水一边自言自语,还坐着冰冻的地上。作为哥哥,面对如此奇怪的场景,他其实早已司空见惯,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静静地守候和等待。他相信一切终会有归宿,一切都会有终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北风更加凛冽了一些,竟然发着“呼呼”的声音,一个劲地往詹六根的脖子里转,他扶着女人的手臂开始发困,他抬头看了一眼哥哥,见哥哥也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询问和疑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做到底。他想了一下,便翻身把女人背在背上,扶着哥哥的手臂站了起来。女人大概知晓了自己的状况,她轻轻地哼唧了一声,安静地伏在詹六根的背上,任由他步履匆匆地前行。崞水路是柏油马路,平坦且坚硬,虽然深冬仍有浅薄的冰层,但丝毫不能妨碍詹六根的大步奔跑,凛冽的寒风割裂着他的脸庞和手臂的皮肤,他内心焦急,表情坚毅,眼眸在黑漆的夜色中突出了绿光,他以前看到的那些白光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它们牵引着他的奔跑,它们为他开道,为他撞开每一个阻挡在眼前的虚空和障碍。詹六根跑得气喘吁吁,热汗横流。半小时以后,他推开了一家门口挂着灯笼写着诊所的房子径直将女人放在了屋子里细长的病床上,自己瘫坐在靠近火炉的地上。他呵呵地笑着,笑中充满幸福。
屋里温暖如春,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6
一九九三年的西海子镇上并没有太多的路灯,一到晚上九点钟整个城镇便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宽阔的街道上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和活物,西北风呼呼地吹起来,满地的树叶哗啦啦地爆响,尘土随着大风飞扬得到处都是,夜晚的西海子镇就是一座空城。唯一的路灯闪耀着迷离而昏黄的灯光。今天是除夕之夜,现在才六点多一点,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是焦柳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小镇的温暖,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院子里屋子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看着这样的场景,焦柳的眼角稍稍有些湿润,他开始想念哥哥焦杨,他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的时候,哥哥都会用自己身上唯一的钱给他买好吃的,而自己却眼巴巴地看着。哥哥真是傻蛋!焦柳狠狠地想着。然而此刻,他手上正拿着从老汉口袋里摸出来的信封,那信封对他的吸引力很大。焦柳围着西海子镇唯一的路灯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冰凉的石头从他单薄的裤腿上一阵阵地往上侵袭。但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那封信上,他把信再次打开,摊开在自己的双腿上,仔细地阅读起来。之前的阅读他很焦急,一目十行,潦草而迅疾,信里一些字眼让他记忆犹新,比如“情何以堪”(他不认识这个“堪”字,但是联系上下文,他基本上可以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是让人心情低落),比如“背离”(“背离”,这个词让焦柳很疑惑,他不清楚这是咋样的一个人,才能不回头地背离自己的父亲),再比如“生不如死”、“悔恨”、“无言以对”、“喜上眉梢”等等,阅读带来奇特的感觉让焦柳欲罢不能,读完初中的他已经识得多数文字,但是对于成语的积累是他所欠缺的。所以此刻,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再次打开那封信,非常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读起来那封信,他期望通过再次阅读来解开他对那些成语的疑惑,以及对他所理解事件的正确解读。
姑且称你为未曾见过面的男人吧:
你好!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跟感情和想念无关,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对了,怜悯也算一点。
先说一件让你情何以堪的事情:我妈妈郝婷常年想念你导致心情郁郁寡欢,长此以往积忧成疾而导致的乳腺癌晚期,妈妈已于昨日离世。在她快要合上眼的弥留之际,她把我叫到床前,满心懊悔地对我说:我有个尚在人世的父亲。她说我的父亲身高一米七三,很瘦,长脸,言语不多,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特白。她还说她是在山西神池县插队的时候认识我的父亲(这是妈妈的原话),那时候她们两人正年轻,二十啷当岁,正是青春激情的年纪。我妈妈说得很慢,她病入膏肓,有气无力,说三分钟停五分钟,说五分钟就要休息十分钟。但是从她柔和且满是怀念的表情来看,这回忆让她很受用,甚至喜上眉梢。这二十几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放松和欣喜,我想她讲述的这个男人曾带给她很多美好。这也是我今天提笔给你写信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妈妈临咽气的时候,给我提了一个要求,她让我一定要来山西找到你,一定要见见你,一定要认你这个父亲。可是说实话,我不想认,我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我也觉得自己没有父亲。但是我妈妈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过分忤逆她的意愿,所以才想着给你写信,也算是对妈妈的一些安慰。
妈妈说,你们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走到了一起。那天天气特别好,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要赶工期,村里所有人都去筑坝修桥,以期待在夏雨到来的时候,可以将雨水蓄满沟渠,用来浇灌庄稼。而那天妈妈却奇迹般,或者说神迹般的拉肚子,她一遍又一遍地跑厕所,刚开始她还可以跑得动,每一趟厕所都需要来回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对那时候的人来说是非常漫长的。队长便一次次地对妈妈提出了警告和批评,他嫌弃城里人吃不下苦,懒驴上磨屎尿多。后来被逼无奈,妈妈只好就近去了旁边的葵花地,黄灿灿的葵花一脸儿朝着太阳微笑,太阳一脸儿朝着妈妈微笑,妈妈的肚子绞痛难忍,她顾不上葵花和太阳的微笑,快点完事对她来说更重要,可是要啥不来啥,她越使劲,肚子越不配合,肚子越不配合,她越难受,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砸在地面上,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令她更害怕的事情,她看到一条花白条纹相间的蛇正缓慢地向自己爬来,这下她害怕极了,大声地叫喊起来。大概是她过度虚脱,在她揪起裤子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真的晕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抬眼之间看到的是低矮的屋顶(应该说是窑顶),墙壁上的墙皮斑驳,将要脱落。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白皙的长脸出现在眼前,长脸给她递过来一碗水,把她扶起来,慢慢地喂她水喝。——这个长脸大概就是你吧?
她那时候就认为她的命是你救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决定以身相许。妈妈笑着说,当然那时候你十分英俊,很符合她的审美,尤其是逆着阳光,她能看到你脸上张扬着的那些温柔的汗毛,和脸庞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这些都很吸引她。
后来她就和你结了婚(其实也不算结婚,因为那时候没有领结婚证,只是象征性地办了几桌宴席)。关于婚后的生活,妈妈说,你们过得很幸福。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妈妈毕竟是城里的知识分子,你毕竟是地道的农民,时间一长,生活中的矛盾逐渐显露出来,妈妈嫌弃你不洗脚上床,你嫌弃妈妈做饭洗菜用水太多造成浪费,生活中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但是日子还得照常过,那时候妈妈就开始不让你碰她了,可是,凡事总有意外,你在一次醉酒的晚上强行侵扰了妈妈,导致了我的出生。也正是因为妈妈说的这个原因,我非常恨你,我恨你这个未曾见过面的男人,我恨你!
妈妈说,她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喝酒的,你常常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而且每次喝醉都要侵扰妈妈,妈妈无处躲藏,后来她一听推门声,就害怕地躲在了被窝里。大概从那个时候,妈妈的心渐渐地开始离你而去,她再次开始想念城里的亲人和憧憬城里的生活。不过不喝酒的你却很正常,很疼妈妈,你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给她,你每对妈妈好一次,妈妈内心就斗争一次,她常常犹豫不决,郁郁寡欢,大概她的病根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吧。后来,妈妈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是知青开始返城了,家里给妈妈安排好了工作的地方,询问妈妈的去向。这件事情,妈妈没有和你说,你也不知晓。直到那个雨夜,你拖着浑身的酒气回家,吵嚷着要吃韭菜炒鸡蛋。大半夜的,下着大雨,家里的鸡蛋早就空了,妈妈无计可施,你暴怒之下,第一次对妈妈动了手,你把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你把肚子凸显起来的妈妈抱起来摔在床上,妈妈奋力反抗,可能是她踢疼了你,也可能是不耐烦,总之你动手打了她。你这一动手,她顺从了你的粗鲁。但是她的内心做出了决定。离去便成为了必然。
在你外出劳动的一天,妈妈简单收拾了贵重的衣物,悄悄地走出了村街,走出了208国道,走上了崞水路,在阳方口搭乘开往省城的列车,绝尘而去。
妈妈的离去本以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不想她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城市,满心欢喜地参加了工作,满心欢喜地把我生了出来,其实没有我之前一切都还是比较美好的,生了我以后事情就越来越倒霉起来。起先是抚养我的问题,再是家里人都嫌弃我的问题,还有上户口的问题,工作的问题,被人指手画脚的问题……接二连三的问题搅得妈妈焦头烂额,她开始厌烦起城里的一切,在这个钢铁森林里,一切都是冷血的,没有感情可言,甚至自己最亲的人都会在你最倒霉的时候选择远离你。日子一天天地灰暗下去,妈妈带着我过着拮据的生活,基本上吃了上顿没下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听妈妈说,我的出生导致了她和家里人的决裂,起初家里人一直要求她打胎,她不同意,她说我是她的心血,是她的骨头。她要把我生出来,她要把我养大。她如此决绝,我姥姥(也就是妈妈的妈妈)和我姥爷觉得脸上无光,脸面丢尽,每天和我妈妈吵吵闹闹,妈妈一气之下,选择了出走。
这一出走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妈妈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吃不到好吃的,穿不到暖和的衣服,她把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老惹妈妈生气,老给妈妈找麻烦事。记得有一次,我又一次把同学的书皮撕下来,叠成了纸飞机飞。这事情被老师知道后,把妈妈叫到了学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教育批评着我,这让不善言辞的妈妈无地自容,妈妈羞愧难当,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落下了眼泪。当然,看到妈妈哭了,我也哭了。我们一大一小在教室了哭得稀里哗啦,老师看着我们的样子哭笑不得,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不过,我和妈妈回到家里以后,她彻底爆发了。她把我痛揍了一顿,边揍我还边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就是刘明亮的种,你就是刘明亮的种!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打在我身上的皮带虎虎生风,我的屁股上一道道的血痕,那真疼。妈妈打完我之后,她又开始悔恨起来,她抱着我痛哭,她抹去我的泪水,问我疼不疼,我生妈妈的气,我故意不理她,还狠狠地在她伸过来抚摸我的手上咬了一口,咬完以后,我背过她开始装睡。
那一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清晰的疼痛让我一阵阵从睡梦中醒来。而妈妈却彻夜未眠,她懊悔得内心无处安放。她一夜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任由我的冷漠冰释着她的热情。天亮了,妈妈的头发竟然白了很多。
大概也是那天以后,妈妈的病情开始渐渐地加重起来,她老叫喊自己浑身疼痛,出不上气来,胸闷得厉害,有的时候妈妈会疼得满头大汗,有的时候她也会疼得嘤嘤地啼哭,她以为声音小,我就听不到,其实我听得真真切切的。妈妈每哭一次,我就恨你一次。我恨你的不负责任,恨你当初为什么不把妈妈留在身边,当然,有时候我也恨妈妈,恨她绝情,竟然选择了离开。我还会在深夜里蒙在被窝里恨我自己,和我不能给妈妈带去快乐和幸福。我是在悔恨中长大的。
其实我哪里知道,妈妈从离开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她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眼泪一直流,她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将死之人的气息一点点传递出来,我心疼地流出了泪水。我和妈妈都流着泪看着对方,妈妈伸出消瘦的手指抚摸着我,手指划过我的皮肤时竟然有树枝划过的感觉,那种坚硬或者说僵硬的感觉让我无处适从。
妈妈说,她最后悔的是离开,她更后悔的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选择回去。她无言以对你和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直到临死的时候,都没有再踏进神池县半步,没有再回到东湖村半步,为此她死不瞑目,圆睁着的双眼和眼角流淌的泪水成为了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形象。那一刻,我知道,妈妈是爱你的。
可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爸爸,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不知道这封寄出去的信件你能否收到?但愿一切如愿!)
焦柳也不知道自己是看到哪一段开始泪流满面,等他读完最后一句,看着这个落款名叫玉秀的名字的时候,内心翻江倒海,竟然有了一丝悸动,他开始猜想关于玉秀的一切,她的长相、身高,她的穿着,她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她喜欢吃的食物和各种喜好……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寒风不知去向,西海子镇此刻喧闹非凡,每家院子里都传出来阵阵欢声笑语。焦柳揉了揉发晕的眼睛,想要站起来,才发现双腿发麻,只好坐下来,伸直双腿揉搓了半天。他把信叠好,放进口袋,站起身,向西海子镇集贸市场快步走去。
7
在这个名叫“四海春”的诊所里,女人在医生的照看下苏醒过来,她面色由白转红,甚至泛着潮红。乘着灯光,詹六根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女人来,瓜子脸、柳叶眉,眉心还长着一颗痣,眼睛很大,鼻梁上倾,刘海浓密地堆在额前,细细看来,这就是一个标致的美人。詹六根看着有些入神,被哥哥推醒,问他什么时候出发追牛。听着哥哥的话,詹六根竟然有些慌神,他的内心波澜起伏。自古以来,好看的女人总是充满了故事。对于这个除夕之夜出现在208过道上的陌生女人来说,她一定有着异于常人的故事,更何况她还是这样一个好看的女人。詹六根在温暖的房间里开始臆想着女人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的思绪在跳跃,他看到挂在门栏上的红灯笼里竟然跳出来两个小孩,他们手挽手,欢声笑语、嘻嘻哈哈,一蹦一跳地绕着女人的床头转圈,每转一圈就会留下一些红线,红线绕着床头形成漂亮的流线,那些流线释放着喜悦的气息。转着转着,小孩儿不知去向,留在詹六根眼里的只有转圈的红线,红线上下翻飞。在红线的缠绕下,他看到女人正起了身子,她高耸的胸脯直直地对着詹六根,眼神暧昧,表情温柔,她说:“谢谢你!”说完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头发耷拉在胸脯前,略有一些娇媚的诱惑。
詹六根奇怪女人的口音,这口音并不是本地口音,这奇怪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他正要回答,发现喉咙干燥得厉害,竟然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朝着女人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回应。
“病人已无大碍,刚刚是低血糖导致的昏厥,幸好送来及时,现在补了糖,费用一共二十块。”医生脱下白大褂,收拾妥当设备,又说:“这大过年的算你们走运,再晚来几分钟我出门熬年去了。”
詹六根连忙谢过医生,支付了医药费,领着女人出了门。刚出门,哥哥詹四根便上前拉住詹六根低声说,咱们该继续追牛了。哥哥这么一说,詹六根也犯了愁,他面临着进退两难的选择,要么追牛,要么安排好这个女人。他好像没有想到第三种可能。他自小是个倔强的人,认定的事情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现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选择,所以才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走在神池县城的大街上。此刻,街上的喧闹早已散去,各家各户门前燃烧的旺火堆已经奄奄一息,遍地都是燃放的爆竹的残屑。夜色沉静下来,天幕上竟然洒着一层灰白的雾气,那雾气把星星都遮挡得严严实实。说实话,这天是真冷啊,那种剔骨的冷直冲詹六根的身体,他抱紧了自己的衣服,跳转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哥哥和女人,一种想法袭上了心头。
他对女人说:“你要去哪里?”
女人没有回复,瞪大眼睛看着他,嘴角微抿,她有些不知所措。
詹六根不知道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怎么会出现在208国道上,而且几乎还是以眩晕的状态出现在他和哥哥的面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他内心充满疑虑。不过此刻凌晨逼近,气温骤降,眼下要解决的事情是取暖的问题,虽然他出门的时候穿得很厚,但是他现在依然能够深切地感觉到寒风刺骨,他再一次把自己的衣服裹紧。同时,他看到身旁的哥哥和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都在瑟瑟发抖,他们吸溜着冷气,脸皮已经出现红通通的情况,耳朵根更是红得出奇。他便明白了他现在要做什么。他不再对女人问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说:“我们先找地方暖和暖和吧。”说完便径直在前面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拐过一个街角,又拐过一个街角,他们几乎要把神池县城的几条街走遍的时候,才在第六个街角的地方看到一个灯箱亮着的旅馆,三人便上前敲门,敲了半天,才见老板披着大衣出来开门。老板满是疑惑地看着三人,嘴里嘀咕着:“这大过年的,这都几点了?”不过他还是把他们迎进了屋里,屋里很温暖,气温骤升,热气袭击着詹六根的大脑,他感觉气血直冲脑门,突然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他欢声喜气地对老板说:“哥,开两间房吧。”
老板说:“一百!”
詹六根牙根咬得吱吱响,他摸着口袋掏出钱来递给老板。然后说:“哥,房间里有热水吗?”
老板说:“有。”
詹六根又说:“哥,方便面来一包吧。”
老板说:“一块。”
詹六根没出声,他把钱递给老板。拿了方便面,带着哥哥和女人上了楼。他把哥哥安顿好,带了女人去了另一个屋子。找了热水给女人泡了面,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泡面,自己才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各种思绪再次涌上头顶。刚开始是他的三只牛渐次出现,它们在天花板上出现,一前而后,原野在前,荒野和田野在后,天花板变成了肥沃的草地,遍布花香,蝴蝶翻飞,他看到原野吃一口草就抬起头来看他一次,吃一口就看一次,他还看到原野健硕的身躯上站着一只鸟,或者说是一只雀,那只雀很漂亮,有着白皙而修长的翎羽,它的瓜子细长且尖利,它静静地站在原野的臀部,一动不动地看着詹六根,眼睛里竟然燃放着好看的烟花。再然后他便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女人,女人头戴花环,穿着鲜艳的薄衫,风吹起,她凸凹有致的身躯惊现眼前,她一笑,身边的蝴蝶便飞在了她的头顶。詹六根被这样的场景彻底迷醉,他沉入到场景之中,静静地观看着一切,直到被哥哥从睡梦中推醒。
哥哥说:“天亮了,该出发了,不然就追不上牛了。”
詹六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几点了?”
哥哥说:“七点了!”
“啊?”詹六根瞬间惊醒,他慌忙套了衣服,推门正要出去,却与正要敲门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顺势扑在了他怀里。这下竟然让他不知所措,脸飞快地红了起来。他站稳以后,赶忙松开女人,低声说:“我们该走了。”说完径直往出走。
他们退了房间,来到神池县城的大街上,街上一片宁静,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家家户户都在做着甜蜜的梦乡,这是最幸福的时刻。他们三人看着因院门口挂满灯笼而显得繁华却又因寂静无人而显得萧条的大街,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崞水路通往朔县的方向,很快三个人便来到了涧口坡,在涧口坡的下水口村,詹六根看到一户人家家里冒着炊烟,炊烟直冲云霄。他便上前敲开了房门,给房主拜了年,说了吉祥话,然后说明了来意,他要讨几碗水喝。房主很高兴大年初一早上有人给他拜年,非要留着他们吃饺子,三个人拗不过,只好顺从了房主。饺子吃饱后,每人喝了浓浓的一大碗饺子汤,这才告别房主再次上路。刚从下水口村出来,詹六根便一眼看到了留着雪地上的牛蹄印,那印记很深,呈梅花状,他仔细察看了牛蹄印,凭着自己对荒野、田野和原野的熟悉程度,他非常肯定地判断了这就是三只牛的脚印,他满脸笑容地看看哥哥,再看看这个依然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他说:“牛走了不久,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追上。”
三只牛平时走路就是原野在最前边,荒野在左边,田野在右边。三只牛,原野年岁最小,蹄子小,但它走得稳健,所以蹄印较深。荒野最长,蹄子大,但是荒野的一只蹄子受过伤,所以一只蹄印较浅。而田野就中规中矩了,没有太大特点。但是三只牛的蹄印放在一起就特点很明显了。詹六根还看到在三只牛的前边有一个男人的大脚印,那脚印大概是42码,估算下来,身高和他差不多,年岁跟他也差不多。他的脚印和牛蹄印走得很匀称,看来他和三只牛的关系还不错,至少不是拽着牛缰绳在前行。而且三只牛自愿跟着他。他们的印记一直从涧口坡延续向西。而此刻,詹六根抬起头来看向西边,他看到西边小山之后,浓烟滚滚,一股股热浪涌向天边。
8
焦柳刚到集贸市场门口,就遇到了拐子李三一帮混混。他们几乎是碰了个照面,焦柳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李三今天穿着十分时髦,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锃亮的皮鞋在路灯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他伸手拉住焦柳说:“这不是焦柳吗?大过年的又想偷甚了?”还未等李三的指挥,小罗罗们早已把焦柳围在了中央,大家都嬉皮笑脸地看着焦柳。在学校的时候,焦柳就和这帮混混打过交道,只是这几年镇上来得少,更不用说集贸市场了,今天真是倒了血霉了,出门撞见鬼,也真是,今天真是邪门了,偷个钱能偷到一封信,偷个信到罢了居然还能遇到拐子李三,该怎么办呢?焦柳左右为难地看着李三,他虽然胆量不小,但是难免李三人多势众,焦柳权衡着自己的实力,略略有些发怵。这拐子李三是什么样的人,他焦柳再清楚不过。焦柳微微抽动的嘴角和攥在裤兜的拳头让李三一下便看出来焦柳的怯懦,焦柳越懦弱,他李三就越张狂。他走近一步,几乎贴着焦柳的脸说:“这大过年的,该孝敬孝敬大爷了吧!”疑问的语调,肯定的口气,逼迫得焦柳喘着粗气,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
李三再度逼近:“今天没有个百八十块,休想离开这里。”这次几乎将唾沫星子喷在了焦柳的脸上,焦柳伸手刚要擦拭脸庞,被李三一个巴掌扇过去,他顿时觉得眼冒金星,紧接着是第二个巴掌,第三个巴掌,一声接一声的巴掌响彻整个西海子镇集贸市场。焦柳紧咬着牙,没有吭一声。若在往常,如此响亮的动静,集贸市场早已一片喧闹,然而此刻现场只有北风呼呼地吹过焦柳的脸庞,他感觉到脸庞上火辣辣的,眼睛就要汪起一片清泉了。但是他得忍住,他不能丢这个人,虽然他已经丢了人,但是作为男人的尊严他需要留着,需要留到最后。他捂着脸说:“我没钱,你打我干啥?”
李三不依不饶,小罗罗们也开始动手掏着焦柳的口袋,焦柳扭扭捏捏地躲闪着伸过来的几双手,看焦柳这么不配合,李三发了狠,一个眼神过去,两个手下左右开弓把焦柳架了起来,他们紧紧地箍住焦柳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这下另一个手下先从焦柳的上衣口袋摸起,依次向下,显然之前的口袋没有任何收获,在摸到上衣第三个口袋的时候,那个脸上横着蚯蚓一样一道疤的手下轻蔑地笑了,他分明在口袋里摸到了钱,他把钱从口袋里拉出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他妈的穷鬼,五毛钱?你糊弄谁了?”疤脸气坏败急地想要打焦柳,被李三挡了下来,李三说:“还轮不着你打人,我们求财不伤人。”李三说完从口袋里取了一根烟出来抽,烟圈和着冷气喷在焦柳脸上。焦柳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他的左边裤兜伸进了一只手,那只手竟然有刺一般地剌到了他的皮肤,也同时刺激了他的神经,提醒了他的警觉——他想起来右边裤兜里的那封信,那封让他癫狂的信,此刻他觉得信比什么都重要,绝对不能落到李三手里。焦柳开始龇牙咧嘴地反抗起来,他一脚踢开疤脸正要伸向右边裤兜的手,左右臂膀一用劲把抓他的两个人甩在一边,他从地上爬起来,义正词严地说:“李三,你不要得寸进尺!”
焦柳的反常彻底激起了李三的好奇,他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反手将烟屁股扔在地上,喊道:“给我上。”
这一下,五六个罗罗一哄而上,把焦柳死死地压在地上,焦柳的双手被剪在背后不能动弹,焦柳的双腿上坐着两个人,他们好像要把焦柳的双腿压断,焦柳甚至听到了嘎巴作响的声音,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此刻,最开心的李三蹲在焦柳的身旁,他拍了拍双手,缓缓地伸向了焦柳右边裤兜。压在身下的焦柳哪能那么安分,他嚎叫着,咒骂着,从李三的祖宗十八代骂起,他用遍了自己能够想到的任何词语,但,骂声总归是没有任何杀伤力。李三还是把手伸进了裤兜里,他摸到一沓东西,有些厚,有些割手,他心里那么美啊,焦柳呀焦柳,你是今天敬酒不吃吃罚酒,待老子拿了东西再收拾你。李三美滋滋地把东西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举到灯光下的那一刻,他看到是一个信封,信封里厚厚的一沓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既显神秘又显庄重,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动作,静静地盯着李三手里的信封,等待奇迹和惊喜的出现。
眼看着李三的手伸进了信封袋,焦柳一声怒吼,蛮力爆发,他冲击着压着他的两个人,在即将挣脱的瞬间他从后腰上摸出了刨花刀和锤子,他左手拿刀,右手拿锤,眼睛血红,面露杀气,他龇着牙甩开还缚着他手臂的两人,直冲李三而去。此刻李三兴致全在信封之上,并未注意到焦柳的突变。焦柳奔到李三眼前,伸手抢夺信封,却不知被谁一脚踢翻在地,这才吸引了李三的注意。李三停下手中的动作,满脸惊愕地看着焦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一个手下说,李哥,这小子想要伤害你。李三才看清焦柳手中的刨花刀和锤子,也看清了焦柳狰狞的面容,他彻底怒了,他把信封揣进口袋,拿出来一把弹簧刀,“啪嗒”一声溜出刀刃,满脸凶相地走向了焦柳。焦柳眼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危险,他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刨花刀和锤子冲着李三冲来,焦柳左手力气很大,刨花刀带着风划向李三的手臂,李三侧身躲开了刨花刀,却挨了焦柳右手一锤子,这锤正好打在了李三的肩膀上,疼得李三龇牙咧嘴直叫唤。手下人见老大受了致,都围上来帮扶李三,焦柳才不管这些,他左手挥刀,右手轮锤,再次直奔李三他们而来。李三的手下惊慌失措,生怕焦柳的手中刀划着自己,可是混混毕竟是混混,平时打打杀杀的场面经见得不少,就有人挡了焦柳的手臂,抡起拳头打向焦柳。焦柳的眼眶挨了一拳,肚子挨了一拳,眼睛花了,肚子疼得差点跌倒。他怒吼着:“还我信封!”,手臂再次挥舞起来。也不知道谁抡着棍子抽了焦柳的后脑勺,焦柳顺势倒向李三所在位置,也可能是情况太突然,也可能焦柳的身体过于笨重,也可能是那一棍子抡得劲太大,焦柳的身躯直接将一群人压在了身下,他手中的刨花刀在混乱中直接插在了李三的脖颈上,脖颈上血流如注。待众人纷纷起身时,才看到遍地血流成河,各自检查自己的受伤情况,除了焦柳和李三,每个人都站起了身体,完完整整地立在一边,焦柳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手臂上也沾满了鲜血,他以为自己受了伤,一动不敢动地趴在李三的身上。然而,李三却哽咽冒血的脖颈,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仰面朝天,鲜血灌满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和口鼻,他的弹簧刀扔在一边,一只手捂着汩汩冒血的脖颈,另一只手向手下求救。手下人虽说平时见过各种打杀的场面,可是真正死人的现场,他们早已吓得不行,没有一个人上前帮扶李三,没有几秒钟,几个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现场只剩下焦柳和李三。焦柳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除了后脑勺阵阵疼痛,其他地方安然无恙。他看着灯光下殷红的鲜血,那血竟然泛起一阵温暖的光芒,焦柳蹲下身,从李三的口袋里拿出来信封,擦了擦信封上的血痕装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炕灶里的炭火熊熊地旺起来,炙烤着焦柳的脸庞一片红晕,焦柳的内心因着燥热而开始翻腾,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上映着傍晚发生的场景,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去过西海子镇集贸市场。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了沾染着鲜血的信封;他摸摸了后腰,摸出了冰冷而坚硬的刨花刀和锤子,他才信了下午的事情,慌乱开始侵袭他的脑海,他浑身颤抖,先是四肢,再是头颅,最后连牙齿也发出咯咯碰响的声音,他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那种颤抖像是身处东湖村严寒的冬季,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带来的那种全身不自主战栗和此刻并无二致,然而,现在焦柳确实裹着厚厚的棉衣,而且正坐在炉火通红的炕上。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更加让他无所适从。他使劲抱紧双腿,以使颤抖可以减轻,却毫无作用。他端起放在炕灶间的瓷缸喝了一口水。牙齿的抖动导致水洒了一身。这些举动都无法减轻他内心平静下来的惊慌,于是他干脆什么也不做,就紧紧地抱着双腿,目光呆滞地盯着熊熊燃烧的灶火。
这时候,焦杨推门而入。
9
还未等詹六根走近,山火便呼呼地直冲他的面门而来,逼得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撞上身后的哥哥和女人。满天漫山漂浮着树脂的焦香和腾起来的火焰,火焰映得天边一片绯红。冬天的管芩山脉树叶落净,树枝枯干,爆裂着颓丧的美感,那种美感是詹六根很喜欢的一种形态,即便是东湖村台东山上稀疏的树苗都可以引起詹六根无尽的遐想,他常常在深冬西北风狂虐的午后,一个人蹲在台阶上,抬眼静静地看着那些与他遥遥相对的孤山枯树,想一些事情,比如人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一棵树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两者之间的差异在哪里。他想的这些事情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一个内心思维泛滥的孩子,讲出来一些诡异的话容易让别人当作异类看待。然而此刻,他喜欢的树苗却在熊熊燃烧,那蒸腾起的火焰直冲他的胸腔,他内心一阵阵的疼痛,他甚至一度怀疑在燃烧的大火中走动着他的三只牛,沉闷的荒野、安静的田野以及稍显活泼的原野,它们在大火中奔跑躲闪着,它们的口腔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叫声中充满疼痛和难忍,它们一会跑到山上,一会跑到山下,却跑不出火势蔓延的地方。詹六根一下便哭了出来,泪水淌满脸庞,他用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庞,大声地痛哭起来,哭声被火势带着飞了起来。哥哥詹四根对于弟弟的异样早已司空见惯,然而同行的女人却十分惊讶,她看着悲伤的詹六根无所适从,呆立在他的身旁,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一言不语地看着嚎啕大哭的詹六根。詹四根看着眼前的大火。大火凶猛地燃烧着,火势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挑衅他一样,在风摆的带动下忽左忽右。詹六根在痛苦中振作起来,他松开捂着脸庞的双手,意志坚定地走向了大火,他要在燃烧的大火中寻找他的三只牛,尤其是他的原野。他一步步走向燃烧的大火,每走一步,意志便坚定一步。神奇的事情便这样发生了,詹六根越走近,火势就越小,他往前走一步,火势就小一些。女人和哥哥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身后,他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女人松开了自己的衣角,伸手拽住了詹六根的衣角,她咬紧嘴唇,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浑身放光的詹六根,跟着他一步步地走过了涧口坡。
刚从陡峭的涧口坡下到208国道上,那燃烧的火苗便赫然出现在了三人的眼前——先是一座冒着火焰的旺火堆,然后才是一座冒着火焰的木房子,旺火堆的火焰喷发着蓝色的光,木房子的火焰喷发着红色的光,旺火堆前人迹寥寥,木房子前人头攒动。大家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奔跑在火房子的四周,嘈杂的人声和着炸裂的木头燃烧的声音吸引着詹六根的眼球。他奋不顾身地投入了战斗,他从一个女人手上抢过水盆,端起来便冲向了大火,他比别人都靠近炙热的火焰,他奋力将水泼向大火,然后转身随着人流去端水,然后再去灭火,他一遍遍地往返于水缸和火房子之间,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庞。大概是那一刻,在女人的心目中,詹六根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她的内心受到感染,也加入了灭火的大军之中。与此同时,詹四根也加入了灭火大军。三个素不相识的人加入的这场灭火战争对本村庄的村民起着非常的鼓舞,大家的兴致空前地高涨起来。大家喊着号子,互相鼓舞,互相加油,他们奔跑在大火之中,往返在打水泼水之中。人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任何事情,做的人越多就越多的人去做。不断有人加入灭火大军,他们端着脸盆、木桶、铁桶、水瓢,甚至棉帽子,摇摇晃晃地端着水在奔跑,然后在水即将泼洒出去的时候浇在了火苗上,火苗渐渐地出现了颓势,火势一点点变小,越来越小,直至詹六根的最后一盆水浇在火苗上,火彻底熄灭了。他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仙气飘飘地蒸腾着水汽。女人也挨着他坐了下来,哥哥也挨着他坐了下来,本村的其他人也挨着他坐了下来,大家黑压压地坐了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眼都流露着欣喜的神色。胜利的满足感使他们忽略了身体的不适,他们用看待英雄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尤其是对詹六根投入以崇高的敬意。
然而此刻,詹六根的注意力却被房屋后广袤的田野所吸引,他的目光穿过断壁残垣的房屋,远远地便看到在208国道缓慢行进的黑影,黑影中有高有低,三三两两,高的像人,矮的像牛。詹六根迅疾地跳起来,头也不回便朝着黑影的方向奔去。这突然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都怔怔地呆在了原地,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詹六根跑出去一会,女人也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詹四根也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现场的其他人也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他们边跑边喊,有的人喊:英雄,你们去哪里?有的人喊:英雄,你们从哪里来?有的人喊:英雄,你们是谁?有的人喊:英雄,你们吃口饭再走吧?……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渐渐地便看不到詹六根的身影了,渐渐地便看不到女人和詹四根的身影了,他们唏嘘不已,停下脚步,心情低落地返回了村庄。
大年初二的凌晨,月亮不知所踪,星斗散布在天边,并未将暗夜照亮。詹六根眼睛牢牢地盯着缓慢移动的黑影,狂奔的脚步终于因为体力的透支而放缓下来,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头上再次腾起了热气,热气汩汩而出,像极了天界的仙人,即便在异常漆黑的夜色中,还是可以看到他红润的脸庞。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地,他抬头看着黑影,黑影也停了下来,停下来的黑影好像缩小了很多倍,最开始詹六根看到的黑影大约有一只狗的大小,而现在他看到的黑影只有一只老鼠的大小,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产生了幻觉。可是,当他睁大眼睛的时候,黑影更加小了,小到了蚂蚁大小,忽然,黑影从眼前消失了。光秃秃的田野上一望无际,到处反射着焦灰的颜色,那颜色是灰土的颜色,詹六根太熟悉这种颜色了。他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他正要再次奔跑起来,却被跟在身后的女人拉住了衣襟。
女人喘着气说:“别追了,看不到了。”
詹六根转头看了眼女人说:“看不到也要追。”
女人说:“可以缓一缓吗?我跑不动了!”她用充满恳求的眼神看看詹六根,又看看詹四根。
詹六根正要说:“这……”,同时看到了女人和哥哥头上也蒸腾着热气,那热气像是火车喷射出来的蒸汽一样,响动很大地从头上冒了出来,于是他说:“这也行。”
三个人找了路边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慢慢地喘匀了气。詹六根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山脉上仅有若隐若现的松树,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凌晨,没有清脆的鸟叫,没有鼓噪的虫鸣,世间万物隐于暗夜,周身荒芜。詹六根的心情逐渐低落,他缓慢地说:“消失的原野。”
女人没有听懂他的话,疑问道:“你说消失的原野?”
“恩,消失的原野。”
女人还是不懂,她沉默不语,顺着詹六根的方向看去,远方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的时刻。
詹四根从怀里掏出来水壶递给詹六根,詹六根用手挡了回去;他又递给了女人,女人也挡了回去。他把水壶放下,也沉默不语。黑暗总能隐藏许多事物,比如忧伤,比如烦恼,比如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隐忍,再比如奔波的疲劳和烦躁。詹六根不说话,他就更加没话可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既没有看詹六根,也没有看詹四根,而是朝着眼前的空气说:“我叫玉秀。我回来找我父亲来了。”
10
焦杨推门而入,带进了满屋子的寒气,那寒气直逼焦柳的面门。焦柳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喷嚏打完,焦杨已经站在了焦柳面前,他看到弟弟满脸颓相,眼中满是惊恐,双手抱膝,浑身发抖,这种情况跟往常差异巨大。焦杨心里十分纳闷,他不清楚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弟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再者说即便焦柳懒惰不上进,也不至于出现这样的情况。冷气散去,焦杨的脸庞渐渐地暖和起来,手指也不再僵硬,他端起暖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了焦柳,焦柳没有接,他便将水杯放在了灶台上,又拿出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焦杨隔着水汽看向弟弟焦柳,便看出了问题,焦柳的头上阴气森森,衣服上还沾满了血迹,焦杨的内心满是不安,以至于杯中的热水烫伤了他的舌头,他才机械性地觉察,杯子被掉落在地上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声音惊醒了焦柳。焦柳说:“哥。”焦杨没有回应,他瞪着双眼看着惊慌失措的焦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焦柳声音低沉地又叫了一声“哥”,停顿片刻之后颤颤抖抖地说:“哥,我闯祸了。”
焦杨语气平静地问:“咋了?”问完把手伸进口袋里,狠狠地揪着口袋里的布条。
焦柳没有看焦杨,而是低下头盯着双脚,他咬着嘴唇,嘴唇破裂,渗出猩红的血丝,血丝一缕一缕地淌在嘴角。他低着头,焦杨并未看出来焦柳的坚忍。但是焦柳却看出来哥哥的难为,哥哥凡遇到大事,小腿肚会不自主地抖动,此刻焦柳分明看到哥哥的裤腿在轻微的摆动,裤腿的摆动带动着脚掌的颠簸。哥哥越这样,焦柳越觉得自己做出的事情对不住哥哥。他伸出舌头把嘴角的血丝舔干净,然后正起头来,裂开嘴角佯笑着对焦杨说:“哥,没事。”
看着焦柳的笑容,焦杨的心踏实了一些,他催促道:“没事是啥事?没事说啥闯祸?”
“你给我的十块钱丢了。”焦柳编了一个可以让哥哥信服的谎言。
果不其然,焦杨的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裤子整齐在贴在腿上,他的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看你那点出息,我还以为啥大事,给,十块钱。”焦杨又递给焦柳十块钱,递完钱转身从门口的柜顶上拿下来一个包裹,取出对扣在一起的大碗,揭开上面的碗,递给焦柳:“就知道你不会去割肉,不会包饺子。来,饿了吧。羊肉胡萝卜馅,你的最爱。”
焦柳看着哥哥递过来的大碗,内心汹涌澎湃,泪水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他忍了回去,撇着嘴说:“不饿。”
焦杨说:“鬼才信。快吃,吃完我还要回去给小椒垒旺火了。”
焦柳狼吞虎咽地吃完饺子,把碗递给焦杨,焦杨才放心地离开了焦柳家。焦杨刚走,焦柳的恐惧和焦慌再次来袭,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胃里翻江倒海,他对着燃烧的灶火把刚进肚的饺子吐得干干净净。饺子吐完,开始吐酸水,刺鼻的味道一阵阵从鼻孔和口腔里涌出来,焦柳的泪水便肆意的奔涌出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嘴巴里呜呜地发着声音,泪水和着酸水沾满了他的手指。肆意的释放或许才是更好的解脱。焦柳在泪水中坚定了信念,他逐渐停止哭泣,擦干眼泪,拿起来哥哥放在灶台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进去。放下杯子的那一刻,他做出来一个决定——离开东湖村。
焦柳刚一出院子,便听到了邻居家电视机里传来了叮叮咚咚清脆的音乐声音,那声音伴着他前行的步伐,步伐坚定而稳健,他拐过一条巷子,再拐过一条巷子。整个东湖村依然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沸腾着欢喜的笑声,他沉寂的步子才在村街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泥土的芬芳直扑他的鼻孔,他是很喜欢这样的纯粹的气味的,即便在寒冷的冬季,村街上冻硬的泥土依然会散发出独特的味道,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在后沟玩过的关于泥土的游戏——过家家,和泥巴,打土仗,滑土坡……童年欢乐的一幕幕场景在焦柳的脑海里上映。他一抬头便撞上了一个庞大的黑影,黑影毛茸茸的皮毛让他回到现实,他才发现站在自己的眼前是三头牛,它们体态庞大,身体健壮,三只牛瞪着牛眼看着焦柳,眼神里饱含深意。焦柳看不明白牛眼的寒意,也无暇理会三只牛的鲁莽,他绕开牛继续走上离开村街的道路。他并未发现异样的事情,他走一步,牛便走一步,他往东走,牛也往东走,无论他走向哪里,牛都会跟在他身后二米左右的距离。牛走路的样子和他很像,大家都埋着头,后脑勺朝天,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焦柳行走并不迅疾,牛们也走得不缓不慢,他们呈一列以一个标新立异的方式行走在东湖村的村街上。在即将离开村庄的时候,焦柳听到叫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从身体传来,他停下脚步,扭过头来查看声音发出的地方,这时候,他发现了紧随其后的三只牛和气喘吁吁奔跑而来的焦杨。焦杨喊:“焦柳,焦柳,等等我。”
焦柳回头看到哥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他身上拎着大包小包,包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焦柳心里便明了哥哥的举动。温暖自脚底蒸腾起来,流遍全身。他一把抱住哥哥,紧紧地抱着,这种异样的举动居然让焦杨惊慌失措、不知所以,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垂放在身体两侧。他分明感觉到焦柳已经热泪盈眶,看来自己猜得没错,焦柳真的遇到事情了,不然精明的焦柳不会出现这样迷蒙的状态。对于他焦杨来说,弟弟就是他的全部,孩子有范爱萍照顾,不会吃亏,只会占别人的便宜。焦柳却不同,焦柳从小就不爱争抢,凡事都愿意让一点出来。所以从焦柳家一出来,焦杨就觉得不对,他回忆了自己看到的所有场景,捕捉每一个细节:两只鞋子一只在堂屋一只在里屋;脸盆底残留着红色的液体,毛巾被扔在柜顶上;堂屋地上放着一把刨花刀和一把斧子,刨花刀上也能看出来血迹;最明显的就是焦柳迷离的眼神,颤抖的四肢以及沾着血迹的裤腿……焦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焦柳真的惹下祸了?从种种迹象来看,焦柳惹下的祸不小。焦杨心底做出来判断,脚底便健步如飞,他快速地回到家中,收拾了行李:衣服、吃喝以及家里所有的现金,他不顾范爱萍的询问,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只在临出门的时候说,让小椒别吃太多,他最近消化不好。
焦柳泪眼朦胧地对哥哥说:“哥,我……杀人了。”
焦杨被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他确认道:“你说啥?”
焦柳说:“我杀人了!”
这一下焦杨听得真真切切,弟弟确实说了四个字,四个字分别为:我、杀、人、了。焦杨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整个人耷拉在弟弟的肩膀上。焦柳把哥哥扶住,两兄弟沉默无言,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身体。
片刻之后,焦柳振作起来,对哥哥说:“事已至此。”
焦杨听到焦柳这么说,心下也开明起来,他说:“事已至此。”
两兄弟就这样步履匆匆地走出了东湖村。因为之前焦杨的注意力一直在焦柳身上,此刻和弟弟走在西海子平原上,总听到身后传来整齐踏步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三只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便惊讶地问焦柳情况,焦柳说他也不知道,刚出村口便看到三只牛跟着他,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东湖村养牛的人很多。焦杨听了弟弟的话,仔细看了三只牛,三只牛从小到大,各有不同的颜色,大牛为一身棕色毛,中间的纯黑或者灰色,小个一点的黑白相间,他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谁家里有这样三只牛。捡起地上的土块来驱赶牛,牛却不理他,自顾在原地站着,赶了几次不见牛的动静,又因为事情重大,焦杨不敢过多逗留,拉着弟弟赶忙朝着208国道而去。他们跑了起来,牛也跑了起来,冬季的土地坚硬如铁,落地的声音铿锵有致,为整个寒冷的冬季增添了丰富的旋律。
一上208国道,东湖村便细小地缩在了身后,焦杨和焦柳放慢了脚步,漫长的奔跑让他们浑身热气腾腾,心跳加速。焦杨回头看到三只牛依然不离不弃地跟在身后,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三只牛会跟着他和焦柳,但是比好奇心更重要的是远离东湖村。
然而平息下来的焦柳却不这么想,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三只牛来到自己的身旁,他要一探究竟,看看三只牛为何要一路跟随他而来。在等待的空挡时,他把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未发出任何异样之处,和往常唯一不同的是,口袋了多了一封信,衣服上沾染了一些血迹。
难道是血迹的问题?他狐疑地想到。待三只牛走到自己跟前,他将沾着血迹的衣服举起来给牛去闻,牛们不以为然,漠视焦柳的举动。
焦柳又想,总不会是那封信的缘故吧?他边想边掏出来信封,在漆黑的夜幕下,将信封高高地举过头顶,信封在隐隐约约的星斗下显得神秘莫测,它充满魔力一般,耀于世间。此刻,焦杨满脸惊讶抬头看向信封,三只牛也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信封,焦柳也顺着自己的手臂看向信封,在信封遮挡的天空中,他分明看到了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天边。
11
天色已经明显地亮了起来,西方逐步开始泛起了白光,白光一点点长大。整个208国道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在靠近朔县的道路上,冬天一来,漫天的煤尘将阳光完全遮挡,任何时候天色都是一片雾蒙蒙的感觉,空气质量也极其差劲。詹六根听到女人口中传来细细的咳嗽声,他停下脚步,从哥哥身上取了水壶递给女人:“玉……玉秀,喝点水。”詹六根磕磕绊绊地说着话,脸色羞红了半边。或许是因为朦胧的天色,玉秀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她接过詹六根的水壶,咕噜噜地喝下大半,沁凉的水流入喉咙,喉咙里瞬间清爽了起来,如沐春风的感觉,很舒服。玉秀喝着水,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詹六根看,此刻她才发现这个话语不多的男人长得竟也挺俊秀,高鼻梁,大眼睛,阔嘴,不太圆满的是半截眉毛和微卷的黄头发,对了,还有这个男人长了一对硕大的耳朵,那两只耳朵张得很开,像是可以把四面八方的风都装了进去。她这样盯着詹六根看,詹六根不好意思起来,他扭捏作态,抬眼看看哥哥詹四根,见哥哥无动于衷,只好转头看向路边来往的车辆。那些车很大,每个车蒙着厚重的苫布,苫布和车身上布满了煤灰,每辆车都是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煤尘和土尘眯了詹六根的眼睛,他赶忙闭上眼,闭上以后又用手去揉,揉过之后,一阵风吹向了他的脸庞,他感受着凛冽的寒风,觉得很舒爽,感觉像是春天要来了,他静静地享受着,想象着春天的样子——葵花漫山遍野,油菜花漫山遍野,台东山绿树成荫,青河细水长流,他带着玉秀……他正要陶醉其中,却听到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牛!”然后他便听到了脚步走动的声音。他转回头再次睁开眼睛,在他面前没有出现玉秀扑朔迷离的大眼睛和哥哥木讷的身影,只有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他赶忙寻找玉秀和哥哥的去向,先是看见大步向前的玉秀和哥哥,再是在极目之遥看到了两个人和三只牛的身影,于是他也跑了起来。
他边跑边喊:“等等我。”
玉秀和哥哥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自顾着往前走,他们步子迈得很大,手臂摆得很高,走路的姿势十分滑稽。詹六根竟然笑出了声音,他一笑,肚子便生硬地拧着疼了起来,肚子一疼,他的脚步便迈得慢了下来,直至停在原地。他停下来也看到了玉秀和哥哥也停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地看着,玉秀喘着气说:“牛。”然后伸手指了指远处。詹六根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并未看到牛,只看到狭长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道路两旁的枯树渐次变小,装满煤灰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疾驰而过。
詹六根看看玉秀说:“歇会吧。”
三人就停在原地歇了会。喝了水,吃了口干粮,困意席卷而来,詹六根看着玉秀憔悴的面容,心下隐隐泛起了爱怜,他指着自己的肩膀让玉秀靠上来,玉秀摇摇头,不动作,他便自顾靠着一个枯树闭上了双眼。没一会儿,他便沉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再一次见到了在一个燥热的夜晚中抽着烟锅的父亲,父亲少言寡语,烟火在暗夜中一明一灭,那火光突然飞舞起来,幻化为各种热闹的场景——来往的车辆,川流的人群,小商小贩,拄着拐杖的老人和奔跑的小孩,小孩手中的风车……场面活泼繁闹,直到他看到三只牛依次出现在眼前,三只牛由高到低,由胖到瘦,颜色各异,他便慌忙地喊着:“原野,原野,你要去哪里?”他这么一喊,感觉到地动山摇,摇得厉害,头都磕疼了。头一疼,他便醒了过来,看到哥哥双手摇着自己的肩膀问:“六根,你咋了?”哥哥焦急万分。玉秀也满脸惊愕地看着他,好像他魔怔了一般。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般,那梦中的场景竟然那么真实,触手可及的感觉,他都感觉到了小孩的风车带来的呼呼的风,和原野踩在地上发出“嗵嗵嗵”的声响,而眼前啥也没有,依然是狭长的公路,依然是枯树,难道真的是做梦吗?他心里思想不明,嘴上安慰起哥哥来:“哥,没事,做了个梦。”
詹四根才放心下来:“那就好。”
詹四根从小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遇到事情,逆来顺受,从来不曾抱怨过半句。虽然兄弟俩平时交流较少,但是感情却很好。詹六根做得所有异样的举动,哥哥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看不惯的言论,甚至连一个惊讶的眼神都未曾有过。就为了这点,詹六根觉得哥哥詹四根和其他兄弟姊妹不同,詹四根应该能更懂他一些,所以当詹四根出现在他的身后时,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惊讶。
詹六根症了症神,站了起来,领着玉秀和哥哥再次朝着朔县的方向走去,此刻他心中有一种预示,觉得他的三只牛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他开始想象见到荒野、田野和原野时的情景,呆头呆脑的荒野会不会像往常那样蹭到他身边,用宽大温热的舌头舔舐他的脸庞和脖颈;沉默寡言的田野会不会瞪着牛眼看他;原野,哦原野,它一定会很兴奋地直冲过来,围着自己团团转。这是他最幸福、欢乐的时刻,只有在父亲和三只牛的面前,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放飞,或者说放肆,他不用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他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气温渐渐地回暖,道路两旁的房屋也多了起来,大年初二的清晨依然弥漫着烟火和幸福的气温,村庄里的人们陆陆续续起床,陆陆续续出门,他们都穿着花花绿绿崭新的衣服,他们眉开眼笑,喜气盈盈,他们走街串巷,一定是出门去拜年了。在这个村庄,没有人注意到208国道上走过的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虽然三个人衣衫并不光鲜,倦容疲态。对于詹六根来说,多年来他没有过年的概念,他喜欢独处,即便母亲会包饺子,兄弟姊妹会串门走动,但是詹六根却很难和大家热络起来,他喜欢独处,静静地想一些事情,看一些事情,所以过不过年对他来说都一样;而对于玉秀,却是另外一番情况,每年过年她都是最开心的,住在城里的她,会和母亲一起采买年货,包饺子,扎灯笼,响花炮,她们还会邀请街坊邻居来家里做客聊天,大家或者打麻将,或者一起看春晚,无论做哪一件事,都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清冷,处处温暖。直到……直到母亲的突然离世,玉秀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看着路边繁忙走动的人群,和大家欢声笑语地打招呼,詹六根表情平静,他此刻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走过这一段路,便可以看得到三只牛。
玉秀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她安静地想念远在天国的母亲,并且猜测关于尚未谋面的父亲的一切。这一次,她长途跋涉,跨越千里,来到山西这个偏僻的县城,本以为一切顺利,可以很快见到父亲,可是还是发生了很多她预想不到的变故:寒冷的天气、陌生的路途、听不懂的语言以及当地一些奇怪的风俗,这些都阻碍了她前行的步伐,如果不是遇到詹六根,她可能会横死在这个遥远的小县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一个名叫韩玉秀的人存在。她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波澜壮阔,她抬起头来看看身旁的这个男人,越发觉得他分外亲切,分外好看。浓烈的感情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与此同时,詹六根也觉察玉秀的变化,她看自己的眼神,说话的口气,做出的举动,每一样都透露出浓密的好感,詹六根多敏感呀,他虽然并未有过任何恋爱的经验,但是身体中荷尔蒙的蒸腾充分地验证了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他也满是柔情地看了一下玉秀,看过以后赶紧将头扭向别处。
这一扭,让他惊喜万分。因为在不远的前方,他终于看到了三只牛:荒野、田野和原野,以及与它们走在一起的两个人,两个男人,而且这两个人男人他居然认识——这不是焦柳和焦杨么,荒野它们怎么会和焦杨焦柳在一起?詹六根满心狐疑地快步追了上去。
太阳终于明晃晃地挂在了天上,雾霾随风而去,208国道一路坦途,指向北方,北方群山峻岭,白雪皑皑。
12
寒气侵袭而来的时候,天边的阴霾已经褪去,爆竹燃起来的烟尘已经落尽,厚厚的云层逐渐变薄,满天的星星又开始闪烁起来,映着地面一片晶莹剔透,白光洒满远近的山脉和田野。焦柳慢慢地展开信封,从第一句开始读起,他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哥哥焦杨和三只牛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他的朗读。焦柳读得深情,焦杨他们听得也入神,周身静寂,四野鸦雀无声。焦柳读完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焦杨也长舒一口气,三只牛打着响鼻,“嗤嗤”地发出声响,焦柳甚至在晶莹的星光下看到那只矮小的牛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是焦柳此刻沉湎于一种莫名的悲伤中不能自拔,他仅仅看了牛一眼,又开始从心里想念这个名叫“玉秀”的女人。他很奇怪这种感觉,从知道玉秀的存在到现在还不足十二个小时,他居然对她产生了如此浓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复杂,既充满了同情和可怜,又饱含羡慕和仰望,他已经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思绪回归,他看看身旁的焦杨和那三只奇怪的牛,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是逃亡,而不是在这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他把信封再次折叠好装进衬衣口袋,然后扣紧棉衣的扣子,戴好手套,大踏步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色沉静,焦柳感觉自己跨过了长缓的涧口坡,走着走着,他看到了在寂静的原野中屹立的村庄,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屋子是黑色的,树是黑色的,连打麦场上的麦秸也是黑色的,那种黑色充满了神秘。突然,焦柳觉得眼前有些异样,一团团的黑影开始左摇右晃起来,他甚至听到一些哔哔啵啵的声音。他朝着那声响发出的方向走去,走得越近,声响越大,他突然觉得风肆无忌惮地刮着,甚至吹得他的脸庞生疼,这种疼火辣辣的。焦柳满是狐疑地向前走着,哥哥焦杨和三只牛紧随其后。大家刚拐过一个大弯,一个蒸腾着火焰的房子赫然出现在眼前。焦柳心下十分焦急,正要大声喊出声音,别哥哥上前一把捂住了口鼻,焦杨说:“不能喊,我们是出来逃命的。喊出来人就逃不掉了。”焦柳挣扎着想要从哥哥的手下摆脱出来,焦杨捂得很死,片刻之后,焦柳安静下来,他朝着哥哥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是非。焦杨放下手,拉起焦柳绕过火场,向着远方而去。焦柳边走边回头观望火场,那火焰越来越大。“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天”,焦柳突然想起中学时老师教过的一句诗。是呀,这叫顺势而为,火都可以在风的催动下膨胀起来,他一个逃命的人就应该摸黑潜行,隐于暗夜。不过他还是心有不忍,那么好的房子被烧,并且房子里会不会有人,这火什么时候可以灭掉……一连串的拷问让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愧疚。懊悔的心情让他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走得很慢。不过让他庆幸的是,他看到了很多人出现在了火场,有的人拎盆,有的人拎桶,他们在火场之间奔走着,传递着,虽然他看不到火势的减弱,但是这些振奋人心的举动让他心头热了起来。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发现眼角竟然流淌出泪水。
那一段路行进得非常缓慢,焦柳的视线始终都停留在火场上,从小火到大火,再从大火到小火,直至熄灭。持续的过程并不漫长,然而焦柳像是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消亡,他走得很慢,但是浑身冒着热汗,后来他干脆坐下来。火光熄灭的那一刻,他感觉在黑暗中有人影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起来。他正在狐疑的时候,被哥哥焦杨一把从地上拽起来,哥哥说:“赶紧走,这地方不能长留。”哥哥不由他反应,便拉起他开始奔跑,他们一跑,牛也跟着跑起来,脚步踩在冰冻的土地上发出“邦邦邦”的声响。他们一口气跑出老远,焦杨回头看看身后,发现身后空无一物,才停缓下脚步,歇息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路过的村庄里开始有人家燃起了炊烟,有的人家院子里传出了一两声狗吠,不过总的来看,村庄还未完全苏醒,一切都还沉浸在春节带来的欢乐气氛中,他们看到有的人家门前的灯笼还在亮着灯,有的人家门前的旺火还冒着烟。在离开村庄的时候,甚至听到了一户人家传来呼啦啦的声响,焦柳猜想那应该是麻将碰撞发出的声响。对于焦柳来说,这些声响都让他很好奇;但对于焦杨来说,每一声响动都意味着无法估量的危险,他眼神警惕地看着声响发出的方位,生怕出现任何异常情况。直到他们完全离开这个村庄,焦杨的心才完全放下来。
过了村庄大概五六里地,他们来到了一片树林的位置,在树林的旁边矗立着一个山丘,山丘不大不小,上面的松树黝黑一片。焦柳看不清楚山上的情况,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不想花费力气去爬山,继续往前走。焦杨却扯着弟弟的衣袖,绕着道来到了山丘的后面,这里居然无风,而且将整条道路挡得严严实实,非常适合休息。焦杨和焦柳找了一块露着草根的地面坐下来,背靠在松树上,裹紧棉衣,闭目养神起来。三只牛竟然也挨着他们卧了下来,也闭目养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焦柳在梦中惊醒,嘴里叫喊着:“拐子,拐子。”焦杨被惊醒,他摇着弟弟的肩膀把他弄醒,两人惊慌失措看看四周,发现并无任何变化,天边的太阳依然奄奄地挂在东边的树梢,三只牛嘴里咀嚼着地上的枯草,眼角秽物浓密,眼神有些迷离。焦杨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看向马路,马路上偶有车辆呼啸而过。车辆由远及近,焦杨的心就怦怦乱跳,直到车子由近及远,他才放心下来。不过放心归放心,他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干饼,掰成两半,递给焦柳一半,边吃边喊着焦柳赶路,三只牛也赶忙站起身跟在身后。他们一行很快离开了山丘,翻了一段上坡路,渐渐隐于视线所及之处。
但是焦柳的心里一直焦躁不安,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几次回头,除了看到宽阔的柏油马路、山林和蜿蜒的山脉,连一只兔子都看不到,但是他的左眼时不时就会跳动一下,他的心脏也不自主地怦怦乱跳,甚至带动了放在内衣口袋的信封震动起来。焦柳伸手摸一下信封,信封坚挺地立在口袋里,但是他的内心却隐隐散发出一种期待,那种期待很迫切,也很诡异——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会遇到玉秀,而且好像马上就要遇到。他这么一想,心脏就会猛烈跳动一下,全身的神经就跟着紧绷一下,汗水便一趟趟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有些累了,便示意哥哥坐下来休息。焦杨看着弟弟满脸的汗珠,以及头上蒸腾着的热气,也只好答应了焦柳的要求。两人拐进路旁的树丛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焦杨把水壶递给焦柳,焦柳咕咕喝了几口交还给哥哥。三只牛分散在他们的周围,低着头寻草吃。
突然有一阵风从路旁打着旋儿刮了过来,带起一阵黄土,焦柳眯了下眼睛,待他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到三个人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而来,三个人由两男一女构成,两个男人很眼熟,但焦柳有些懵,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反倒是那个女人深深地吸引了他,浓眉大眼高鼻梁,瓜子脸蛋,皮肤白皙,身材中等,浑身透出来一股优雅的气质,那种气质让焦柳的心脏再一次怦怦地跳着,浑身的神经又是一阵紧似一阵,汗水哗哗地往下流。世界一下子静了许多。旋风早已不见踪影,吃草的牛群早已从眼前淡出,树木、山脉,甚至公路上奔跑的汽车都消失无影。
焦柳定定地看着风尘仆仆赶路的女人。不自觉地从口袋里取出来那封信,不自觉地打开信封,高声念了起来:“姑且称你为未曾见过面的男人吧:你好!提笔给你写这封信,跟感情和想念无关,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对了,怜悯也算一点……”
13
“妈妈说,你们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走到了一起。那天天气特别好,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句话顺着风飘到了詹六根他们耳朵里,詹六根发现奔跑着的玉秀停下了脚步,她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前挪动,然后他看到女人的眼里渐渐地储满了泪水,那泪水很饱满,非常大颗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发出砰砰的响声。在那个硕大的泪珠里,詹六根看到了关于信件的全部内容,那是一个多么感人的故事呀,原来关于玉秀的一切全部蕴藏在这封信里,她的身世,她的童年,他顺着泪珠读出了信里的全部内容。此刻,焦柳依然以高昂的男中音朗读着这封信,他如入无人之境,读得如痴如醉,他完全沉浸到了信里。詹六根走到玉秀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安抚她失控的情绪,可是事与愿违,玉秀的哭声越来越大,如大雨滂沱,倾注的情绪一下无法自拔。刚开始玉秀是站着的,现在已经哭得弯下了腰,她双手捂着脸,詹六根看不清楚玉秀的脸,只能看到浓密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那流出来的泪水中都带着一段一段的故事,有一些故事是信件里没有写到的,信件写的是关于玉秀妈妈的故事,而泪水里流淌得更多的是关于玉秀自己的故事,詹六根像看电影一般从泪水里一帧一帧地看着玉秀经历的一切,那是漫长的一切,也是让人心酸的一切。
其实那时候妈妈不知道(她也无暇顾及),我已经开始悄悄地谈起了恋爱。他是我上完小时的同班同学,因为家庭的特殊缘故,我从来没有带同学回过家里。因为那时候妈妈时时刻刻都苦闷着一张脸,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悲苦中度过,很少有欢乐的时候,所以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在她身边的),我坚决不能惹她生气。所以我和赵小刚的交往是在完全私密的情况下进行了。每天放学以后,我们总是最后离开教室,然后一路走回家,在路上我们会放肆地交流学校里和生活中的情况。他很风趣,常常给我讲一些笑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在苦闷的日子里,我被他深深地吸引着,渐渐地完全信赖和依赖他。虽然那是个闭塞的年代,但是在一次下着雨的下午,不知道是他忘记了带雨伞,还是没有带,总之他和我挤在了一把雨伞下。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他紧紧地挨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跳动的心脏,我们淌着雨水前行,越走雨越大,后来还刮起了大风,大风吹得雨伞东倒西歪的,他怕我淋湿,便将我完全拥进了怀里,还握着我拿雨伞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被他握手,他的手指纤细而温暖,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顺着指尖流向我的全身,与此同时,他的体温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几乎酥软地躺进了他的怀里,双腿软得站立不住。那天是他连拖带拽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的脸一直发烫,身体也一直发烫,直到他走了很久,我浑身都烫得无法自己。我悄悄地躲回到自己的小屋,连妈妈叫我吃饭,我都没有出去。我知道这种特殊情况,会被聪慧的妈妈一眼就识破。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开始回想关于赵小刚的一切,他的宽脸庞、大眼睛,他的大高个子和大脚丫,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思考问题时候的样子,他咬着笔的样子,他打篮球时候的样子,他跑步时候的样子,当然还有他搂抱着我时的样子……这些都时时刻刻地环绕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按下了重复键。天渐渐亮了,我听到了窗外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我头疼得特别厉害,浑身没劲。妈妈喊了我好几次吃饭,我都没有力气回应,我的嗓子干枯得无法出声,我想站起来找水喝,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妈妈来到我的身边,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她的声音也有些模糊,那身影和声音好像来自天边。我感受到一阵剧烈地抖动,像是地震,又不像,因为我的身体悬浮在空中,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温暖的怀抱。我看到眼前的场景不断发生着变化,先前是灰白色,再是黑色、绿色、天蓝色,后来是深灰色、红色、纯白色,纯白色一片,持续了好久,纯白色是我见到的最后的颜色,那种颜色好纯净,好干净。然后我就睡着了。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的思想也混沌一片。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妈妈急切的眼神,她的眼袋黑了一圈、大了一圈,眼角依然残留着泪渍。妈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轻说,秀儿,你终于醒了,吓死妈妈了。我抬起稍有沉重的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四周,四周一片纯白,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放着两张空空的床,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来到了医院,我问妈妈我睡了几天,妈妈说睡了三天。这一下我内心一阵悸动,三天?三天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赵小刚肯定急坏了吧?我想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可是我刚要用力就被妈妈按了下去,妈妈说,医生说了,让你多休息,你暂时还不能下床,你想要啥,妈妈给你拿。我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妈妈,只好默不作声,妈妈也不以为然。后来妈妈一直喂我水喝,还把香蕉碾成糊状喂我吃。这期间妈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直到夜幕降临,病房里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妈妈才问我想吃啥,我摇摇头,妈妈问我想听她说啥,我摇摇头。妈妈看到我什么都不想做,自己有些为难和心酸,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突然,她开口说,你昏迷的这两天有个男孩子来看过你。我赶忙问,是谁。妈妈说,名字忘了,个子挺高的,白白净净,很有礼貌,问了你的情况,放了些水果就走了。我问,那他说什么了没有?妈妈摇摇头,过了一会妈妈突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叫什么小刚,姓啥我忘了。啊,赵小刚,果然是他来了。我幸福的有些眩晕。我的赵小刚,他来看我了。我在心里一百遍地喊着他的名字。那种幸福欢乐的感觉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虽然赵小刚不在身边。
在医院住了一周后,我在妈妈的陪伴下回了家里,回到家的我依然卧床不起,我使不上力气,下肢无法听凭我的使唤。我充满疑惑地看着妈妈,妈妈说,没事,你刚刚出院,身体需要,使不上力气正常,养几天就好了。妈妈说得轻描淡写,我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的双腿还是无法发出力气,那腿好像不是我的,不听我使唤,中枢神经无法控制双腿的行动。我开始一遍遍的发疯,大吼大叫起来,甚至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家里被我弄得七零八落、一片破碎。妈妈被我搅得心神不宁,最后没有办法才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我得的是急性脑膜炎,需要抽取腰椎的骨髓才能治疗。我已经十五岁了。居然要成为一个不会站立的人,或者说即将要成为一个残疾人,我怎么能够接受,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甚至想到了自杀,而且也实施过好几次,我试过割腕,被妈妈发现以后,抢夺了我拿在手里的刀片,从那以后家里没有任何锋利的器具,妈妈做饭基本上不切菜,她做鸡蛋面,做蛋炒饭,做稀饭馍馍,就是不炒菜,即使炖肉吃,也会在菜市场就把肉切好;我试过喝洗发水,被妈妈带去医院灌肠,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让我更难受,我嘴里吐着细长的酸水,那一刻我知道即便要死也要换一种方式;后来我也试过上吊自杀,我把被单撕碎成长条,挽了疙瘩备用,被打扫卫生的妈妈发现;我试过双手拖着身体来到窗前,我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从户外钉得严严实实;我甚至还试过不吃不喝,想要绝食而死,可是每次闻到妈妈给我做得我最喜欢的鸡蛋面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张开了口。总之,我没有死成,不但没有死成,还在妈妈的照料下胖了起来,我从最初的八十斤涨到了后来的一百斤。半年的时间里,我和妈妈几乎每天很少出门,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妈妈每天除了给我做饭和做家务外,就是鼓励我一遍遍尝试站立起来,她还会为我按摩腿部,经过我们俩不断的努力,半年以后,我站了起来,虽然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利索地走路,但至少我可以站得住,哪怕只有一分钟。妈妈看着我能松开手站在地上一分钟,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最幸福的妈妈。
对了,那时候,为了不让赵小刚看到我窘迫的样子,我忍痛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在信里我痛骂他的自私自利,痛骂他的自以为是,痛骂他的刚愎自用,甚至痛骂他的窝囊,我把自己能想到贬义的词都写了一遍,写完以后怕不管用,还在末尾丑化了我自己,说我是一个好吃懒做、嫌贫爱富、爱慕虚荣,甚至有些眼高手低的人,我不愿意跟他一个穷小子在一起,我要到大城市去生活,去寻找我理想中的好生活,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破小县城里。我还写到,在他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去。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我在心里还把他送给我的礼物一并退还给了他。后来,我听同学说,赵小刚收到我的信件以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一个大男人可以那样毫无顾忌地哭泣,让现场听着的人无不落泪。几乎所有人都骂我不近人情,都同情赵小刚。我的拒绝正好给了另一位喜欢赵小刚的女性——肖冉冉机会。她非常恰当地出现赵小刚的身边,伸出她的关心之手,无不把她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赵小刚身上,她开始关心赵小刚的一切,他是否吃饱穿暖,学习是否有困难,家里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等等,刚开始赵小刚不搭理她,可是谁也熬不住软磨硬泡呀,时间一长,糖衣炮弹就起作用了。按照日子推算,赵小刚和肖冉冉勾搭到一起的时候,正是我像婴儿一般在地上蹒跚学步的时候。我艰难地对付着自己的软弱的腰身和腿脚,赵小刚却坚硬了起来。他和肖冉冉开始出双入对。两人甜蜜的那个劲让讲述者纷纷咋舌。我这同学也真是,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她讲得眉飞色舞,我气得咬牙切齿。不过我天生就不是软弱的人,我哪能容忍了别人这样欺负我,霸占我的男人。于是,我发动了反击。那时候我虽然行动不如以前,但是基本上可以出入自由了。我先是背过赵小刚找到肖冉冉,气焰嚣张地把肖冉冉骂了一顿,肖冉冉果然叫“小冉冉”,她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让我批得体无完肤,羞愧难当,哭得稀里哗啦。我才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来我去找赵小刚,我当着赵小刚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起先赵小刚还十分排斥我,那几乎不给我讲话的机会,还一把一把地将我推出去,他一边推我一边对抗,他推得越厉害,我就对抗得越厉害,后来我直接抱着他的大腿痛哭。不知道赵小刚是被我的哭声感动,还是被我的无理取闹折服,总之,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讲述。我把自己得病的理由加以声情并茂的渲染演绎得淋漓尽致(事实其实也是如此),我把对他的思念归结为生病的起因。后来又是因为太过于爱他(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或者刚开始是爱),怕他难过,才写了虚假的信件,把他拒之门外,我的讲述很有感染力,赵小刚开始动情起来,他也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把。一个男人这样痛哭,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知道只要赵小刚哭出来,就离他回到我的身边不远了,更何况,我已经给肖冉冉以教训。我相信双管齐下一定会有显著的效果,果不其然,第二天,赵小刚很早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前,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笑眼迷离地看着我。轮到我们出双入对了,学校里的同学们都瞪大了双眼,他们不清楚事情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后来我没有见过肖冉冉,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赵小刚如何处理与她之间关系,又是如何安抚得她。总之,后来肖冉冉离开了学校,有人说她转学了,也有人说她回了乡下,更有离谱地说她跟了社会混混刘一恒。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快乐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年时光。我们都毕业了。那个年代毕业以后很多人都未选择了继续上学,而是步入社会,选择适合自己的生计。那段时间,我妈妈的情况不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叫喊胸脯疼,气紧,走几步路就要歇一歇,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照顾妈妈上。我每天大早起来,为妈妈做好早餐,然后赶着班车去上班。晚上拖着疲态的身体回家,再给妈妈做了晚饭,给她洗身体,在凌晨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躺下来,得以休息。然而这时候,身体的困顿并不能阻碍思想的活跃,这期间赵小刚几乎每天中午都会陪我一起吃饭,有时候是我从家里带饭,有时候是他带饭过来,我们两个人吃一个饭盒,喝一杯水,原始的那份快乐又回来了。我每天都会躺下来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想到和赵小刚在一起的点滴,我就很开心,想着想着,我就会渐渐沉入梦乡。在那个年代,我们都很保守,将近两年多的交往,赵小刚和我仅仅拉过手,亲过一回嘴,还被我推开了。我告诉他,要留最美好的时光到我们的新婚之夜,赵小刚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答应。然而,在我每日靠美好回忆催眠的时光里,我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为肖冉冉回来了,不但回来了,她还出现在了赵小刚的身边。
那天,我因为来例假,肚子疼得厉害,便和领导请了假。我推着自行车,步履趔趄地走过一条街道又走过一条街道,在一个巷子口,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赵小刚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一家商店。我赶忙停了自行车跟进去,那个女人从背影看非常眼熟,我三步并作两步追着他们的背影,终于在一个化妆品柜台前,我堵在了赵小刚的面前,他看到我满脸惊讶,我抬起眼来认真地看着他身旁的那个女人,那一刻,我傻眼了。这不是好几年不见的肖冉冉吗?她依然是清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挽着很大的发髻,刘海长长地落在额头上,她面带微笑,表情平静地看着我。我内心彻底崩溃,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冲上去便朝着肖冉冉一顿打,刚开始赵小刚还愣在现场,他们两个都没有意料到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在肖冉冉反应过来要抵抗的时候已经被我打得无法抵抗,我扯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地将她的头撞向我的膝盖,很快我看到她鼻子上留出大量的鲜血,血液染红了我的蓝牛仔裤,显得牛仔裤异常独特,甚至看起来很时尚;赵小刚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扯出了老远,他的力气真大,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嘴角挂满了笑容。商场里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有的人指指点点,有的人胡乱猜疑,多数人都向着我,都鼓励我打小三打得好,我也暗自高兴,我站起来,指着肖冉冉的鼻子骂道,骚娘儿们,还轮不到你骚,赵小刚是我的人。我骂完肖冉冉,走过去拉着赵小刚的手要带他离开现场,赵小刚甩掉我的手,气坏败急地站在现场,我又走过去拉他,又被他甩开,我拉了他五次,他甩开了五次,第六次的时候我走到赵小刚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跟我走,今晚我就是你的。我这么一说,赵小刚浑身一激灵,我再去拉他的时候,他就跟着我走了。现场的人群看到主角离开,也独自散去,只留下了肖冉冉瘫坐在地上,面对着猩红的一摊血。那天晚上,我带着赵小刚开了一家旅馆,我害羞地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里,赵小刚也脱光了衣服钻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我的嘴唇,我没有做出回应,他开始亲吻我的耳垂,我也没有做出回应,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衣里,冰凉的手指即将触摸到我的乳房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胸闷憋闷,反胃,我把赵小刚推下床,慌忙拿被子捂紧自己,我喊道,你滚,你滚出去。赵小刚看着我的样子,恼羞成怒地穿好衣服离开。谁曾想,那是我的第一次,却是他的最后一次。他离开了我。那时候才晚上八点钟,夏天的南方城市炎热散去,热闹逐渐开始升腾。在这升腾的夜色中,赵小刚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他离开我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死的时候是和肖冉冉在一起,肖冉冉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们被一辆疾驰的大卡车撞得飞了出去,赵小刚已经面目全非,肖冉冉的头骨也塌下去了一块,但是他们竟然静静地贴在了一起。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到处散落着摩托车七零八碎的零件和他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尸体,现场围着很多人,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卡车司机垂丧着头,浑身散发着酒气。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冲开警戒线,挣脱拉着我的警察,冲到卡车司机面前,冲他就是一顿打,我边打边哭,毫无理智;这次和打肖冉冉不同,打肖冉冉的时候我异常清醒。然而此刻我思想混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打司机,是嫌他害死了赵小刚,还是嫌他害死了肖冉冉,好像又不全是,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嫌司机没有把他们撞得分开。打完司机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时一个警察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顺变,便拉着我离开了现场。后来他说,回家等消息吧,现场我们来处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妈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都没有回答。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脱光衣服,打开淋浴器,让滚烫的热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冲了不知道多久,妈妈开始敲我的门,我没有搭理她。在热水的冲刷下,我哭得歇斯底里,我也不知道我在哭啥,但是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不爱赵小刚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爱过。跟肖冉冉争,只是碍于面子和争一口气。后来我知道自己为啥哭了,因为我害死了赵小刚,也害死了肖冉冉。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的心是黑暗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把一把抓扯自己的头发,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我又开始抓挠自己的身体,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了,一道道的血痕顺着水流到地面上,汇流成河。
随着焦柳把信读完,玉秀的眼泪也戛然而止。眼泪里流淌的故事无疾而终,詹六根内心汹涌澎湃,他开始心疼眼前这个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女人,他看着瘦弱的玉秀用衣袖抹干了泪水,睁大眼睛看着焦柳以及焦柳手中的信件,她走到焦柳身边,问道:“这封信,你从哪里来的?”
14
焦柳早已泪眼婆娑。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了他心里,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亲情让他非常羡慕,感动之余,他正要陷入遐想,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她说:“这封信,你从哪里来的?”
焦柳抬起头,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身体消瘦,脸色蜡黄的女人,他一时有些懵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女人又问:“这信是从哪里来的?”这次语气缓和了不少,但是眼神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焦柳。
焦柳的耳根开始发烫,他羞涩地低下头,低声地说:“这不是我的信。”
女人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信,这是我的信。”
这下焦柳迅速抬起头来,轮到他直勾勾地看着女人,惊讶地问:“你说这是你的信?”
女人说:“是。”
焦柳问:“你是玉秀?”
女人又说:“是。”
焦柳正要再次开口,詹六根走上前去,揪着焦柳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地说:“焦柳,你偷我的牛?”
焦柳听到这声音,再仔细看了来人的模样,心下想,这不是村里的詹六根吗?他为什么说我偷他的牛?我没偷牛啊。焦柳的思想走进死角,暂时不会拐弯。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没有。”
詹四根见弟弟的问话并没有奏效,便走上前去推搡着焦柳说:“牛明明跟着你走,你说没偷,难不成牛会自己跟着你走吗?”
见詹六根兄弟俩同仇敌忾,焦杨也不甘示弱,他站将起来,走到詹四根面前,将脸庞抬得高高的,乜斜着眼睛看着詹四根说:“没错,就是牛自己跟着我们在走。天王老子作证。”
詹四根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说:“鬼才信。你焦柳从小手脚就不干净,偷个牛也正常吧?”
这话焦杨不爱听,骂道:“你放屁。”
詹四根问:“你骂谁?偷了牛还不承认。”说着便提了拳头朝着焦杨打去。
焦杨哪里愿意示弱,架起胳膊迎去,两个打作一团。焦柳看着哥哥被欺负,也赶忙上前帮忙,他正要朝着詹四根挥去拳头,却被詹六根拦了回去。很快,四个男人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叫骂声也此起彼伏。天边的阳光此刻病恹恹的,光芒在灰尘中失去重力,嚯一声坠在地上,砸得地面上一阵生硬的反馈。一会焦柳骑在了詹六根的身上,一会詹四根压得焦杨喘不上气来。旁边站着的女人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会拉拉这个,一会拉拉那个,她力气小,谁都拉不起来,有好几次在混乱中还挨了拳,无奈之下只好站在旁边看着四个男人的动静。
四个人不分输赢。你打我一拳,你打我一拳,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焦柳的脸肿了起来,詹六根的鼻孔淌着血,焦杨的一颗牙被打掉了,詹四根的眼窝黢黑一片。打着打着,滚着滚着,他们的力气渐渐地小了下去,动作变得缓慢起来。四个人打不动停了下来,停下来以后,焦柳就开始说话,他把关于牛的一切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以后,詹四根说焦柳在胡编乱造,又要伸手打向焦柳,被詹六根挡了下来,詹六根说:“哥,焦柳说得不假。我的牛可以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它们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原野它们几个本来就不是普通的牛。”他说完便仰面躺了下来,其他三人也跟着仰面躺了下来。冬天的北风开始呼呼地吹向他们的脸庞,他们互相挪移了身体,彼此挨在了一起。女人看着他们几个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呵呵地笑出了声,这一笑不要紧,四个人便转头看下她。詹六根先开口说话了,他说:“玉秀,你不帮忙到罢,咋还笑了?”
玉秀还在呵呵地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焦柳听到“玉秀”两个字,全身一激灵,摇了下詹六根的肩膀问道:“你刚才说她叫啥?”
詹六根没好气地回答:“玉秀,玉秀,玉秀。听清楚了吧,好话不说三遍。”
一阵风刮到焦柳的脸上,焦柳的脸红扑扑的,他兴奋地对着女人说:“你真的叫玉秀?”
女人回答道:“是呀。我就叫玉秀。”
焦柳问:“你是回来找父亲的?”
女人回答道:“是呀。你咋知道?”
太阳直愣愣地照着地面,冬季无风的状态下,晋北地区的阳光带来的温暖是非常享受的,焦柳被太阳这么晒着,觉得热了起来,血液加快了循环的速度,他的头上开始冒汗,他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问话,而是继续反问女人:“你父亲叫刘明亮?”
女人回答道:“是呀。你……”女人想说什么,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知晓这些事情,这个男人刚刚朗读的信件分明就是自己写给父亲的那封信,信里交代得很清楚,她叫玉秀,她父亲叫刘明亮,她从遥远的南方回来找东湖村的父亲。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如此热情,甚至说为何如此上心,她满心疑惑地看着焦柳,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父亲叫刘明亮?”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不善言辞的詹四根。她看着憨厚老实的詹四根,要开口的时候,再一次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你父亲叫刘明亮?”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这面孔黢黑,五官挺拔,高鼻梁,阔脸庞,看上去显得很有北方男人的味道。她说:“是的,我父亲叫刘明亮。”
焦杨、詹四根异口同声地问:“东湖村的刘明亮?”
她说:“是的,东湖村的刘明亮。”
焦杨说:“那可是个人物,在我们东湖村,西海子镇,乃至整个神池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大家都很佩服他。”
詹四根也说:“确实是,刘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他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在神池县开荒植树,把一片荒山变成了绿洲。真厉害。”
焦杨说:“那是厉害。说起刘老爷子谁不竖大拇指。”
玉秀就问:“那他现在在哪?”
焦杨和詹四根正要说话,被焦柳抢了话头,焦柳说:“我知道在哪里?你刚刚问我信从哪里来的?信是从他身上来的,我下午在西海子集贸市场见到他了。”
玉秀面露喜色:“真的吗?”她略微害羞了一下说:“那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焦柳想起来拐子李三的事情,心有余悸。但是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让他怦然心动,他百般纠结,但是在他抬起眼来看向玉秀的时候,一股热血自心底流出,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一辈子除了哥哥焦杨,他再也没有遇到可以为之付出的人,现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需要他为之牺牲和付出,他应该义无反顾,对,他要带她回去,回去找到她的父亲刘明亮。他说:“好。”焦柳说完拍拍身上的尘土,用眼神示意玉秀,自己独自朝着西海子镇的方向而去。
玉秀转头看看詹六根,又看看詹四根和焦杨,微笑了一下,随着焦柳而去。
15
詹六根看着焦柳和玉秀的背影在日光的照耀下越来越小,他的心里开始疼痛起来,眼前再一次出现奇异的场景:在柏油马路上疾驰的车辆变成了一道道的线条,线条延伸到天边,与白云衔接到一起,变成了一幅宏大的图景。在这个图景了,他看到了父亲佝偻着背走在一个种满葵花的原野,父亲走向哪里,葵花就转向哪里。突然,他看到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叫“原野”的牛,跟在父亲的身后,它眼神迷离,眼角挂着泪痕,满脸的疲惫,它走得很缓慢,慢到好像画面是静止的。原来父亲真的站在了一片地头,他抬起腰身,用手遮住阳光,翘望着远方,父亲表情坚毅,面带微笑。
詹六根看着这个画面,泪水一点点流淌下来,他的潜意识里有不祥的预感——他的原野可能不见了。
詹六根看着哥哥詹四根,又看着焦杨,然后哭丧着脸说:“哥,原野不见了。那只叫原野的牛不见了。”
詹四根满脸疑惑地看了弟弟一下,又转头看着焦杨。焦杨说:“牛在呢,就在坡底下吃草了。”焦杨说完,带着詹四根去找牛,他们顺着山丘转到另一片草坡下,只看到了两只牛在低着头啃吃地上的枯草,两只牛分明是个头最大的和中间大的那头。个头小的牛确实不知踪影。这下把焦杨吓得不轻,他绕着山丘来回奔跑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那只小牛。他也哭丧着脸对詹四根说:“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刚才明明在这里的。”
詹四根对弟弟说:“原野不见了。”
詹六根眼神迷离,神情忧郁地说:“是的,原野已经离开了。”
说完他看向天边,疲惫的父亲和忧郁的原野已经消失不见,天边只剩下白云一片。风停了,温暖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早已泪流满面。
2021年12月25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