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如 伞

　　　　　　　母 亲 如 伞


　　母亲的这把伞是一把油布伞。它很旧，很老，黄色的伞面被岁月染浸得黑古溜秋、褶褶皱皱，长长的竹柄被风霜刻上道道伤痕、块块瘿瘤。它很大，很重，撑开来是一棵树，倒下去是一巨材，挂在墙壁上，如同母亲那茕茕孑立的身影。一年四季，举起母亲的这把伞，风雨雪霜挡得住，炙热阳光透不过。

　　其实，母亲的这把伞原是我的一把上学伞。记得那时候，我见垸里多数上学孩子举起了伞，我回家与母亲吵要一把伞。于是，母亲积攒了一包鸡蛋，去供销社换来了这把伞。接着，母亲就伞如何撑开，如何收起，风大如何阻，雨猛如何抵，飞雪如何遮，炎阳如何挡。一上一下，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我。

　　出门上学，天阴的时候，我忘记了带伞，母亲总是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把我拽住，把伞塞进我的腋下。放学时，天变下雨，不能回家，记不清多少回母亲给我送伞。

　　记得有一回，雷声轰轰，大雨淅淅。我们和两个伙伴，如三只小鸡，抱成一团，躲在屋檐下避雨。不大会儿，母亲打着伞，从雨雾中走来，渐渐地走到我们身旁，把伞递给我，并对我说，你把伞高高举正，让他们两个和你一起走。你呢？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问。母亲回答说，你们走吧，我这身子骨老而硬，淋点雨算不了什么。说罢，母亲脱下外衣，包着头，钻进了灰茫的雨雾之中。在母亲的引领下，我高高正正地举着伞，两个小伙伴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我，并排前进。雨点打在伞叭叭作响，好像为我们三人团结前进击掌喝彩。

　　回到家，我看到母亲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一绺绺湿发贴额头上，不住地流淌着雨水，蜡黄而消瘦的脸庞上出现条条小河。我怜悯地说，要是我们俩人打一把伞你就不会淋成这样。母亲听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严肃地说，你这话不对。举伞不能光顾自己，还要考虑别人，同学之间要团结。打此以后，母亲的话儿记在我心中，我的伞下，常常出现小伙伴。

　　在母亲这把伞的护呵和哺育下，我渐渐地长大成人，学业完成后，谋到了一份职业。一转眼，到了分田实行责任制的时候，母亲老了，原本硬朗的身个变得有些佝偻了，脸上颧骨和额头变得更为凸现了，道道皱纹变得更深了，而母亲还不停地劳作。有时我劝她少一些劳累，她总是说，你有工作，家里责任田你父亲一人忙不开，我不做么样行？

　　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家里添置新伞有好几把，我自然不再使用那把陈旧苍老的油布伞了。但我发现母亲习惯自然地使用油布伞。

　　春风柔柔，细雨绵绵。母亲举伞去放牛。

　　弯弯田埂，绿草青青，如同一根飘动的绿带。母亲举着伞，牵着牛，来到田埂。伞在前，牛在后。只见伞与牛，不见到母亲。细雨蒙蒙，如纱如幔。伞像一棵树在田野里慢慢移动，牛像一只船在绿海中徐徐前进。牛有时调皮不好好吃草，抬头望伞，母亲在伞内对牛说，快吃呀，我在伞内监管着你。牛听懂了母亲的话，乖乖地吃草。

　　雨雾如帐笼罩着山，树木花草挂着大大小小雨珠子，大如珍珠，小似萤火，亮亮晶晶，闪闪发光。母亲将牛散放于山上，撑起伞，坐在下面，边看牛边做起针线活。伞如草原上的蒙古包，高高地撑在山上。牛像撒野逗乐的孩子在山上跑跑跳跳，不好好吃草。母亲见此，急了，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伞里钻进出来，对着吼起来，你再乱跑，就要将你拴起来。牛昂起头，对着母亲和伞望了望，然后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草。

　　雷声隆隆地响，夏雨哗哗地下。母亲在家闲不住，举着伞，挽着篮，顶着雷雨去畈里，剪苕藤，栽苕苗。

　　苕苗地如一床绿毯，苕藤如一团乱七八糟的绿绳。母亲蹲在地沟里，用脖子夹着伞柄，腾出双手，一绺绺地分苕藤，一根根地剪苕藤。一根苕藤，如同一根嫩嫩长长的葡萄藤，母亲将其一挽一扎，装进篮子里。篮子满了，母亲找块空地，架起伞，坐其下，一截一截地剪苕藤。剪刀咔嚓咔嚓地响，一株株苕苗从母亲手指间飞落下来。

　　整好的苕地，一条条埂如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如一道道战壕。母亲用脖子夹着伞柄，蹲在沟里栽苕苗。脚踩在沟泥里，叽叽地响，似泥鳅叫。先用手指戳个洞洞，接着将苕苗插进去，然后两手将洞缝按得实实。栽了一株又一株，过了一沟又一沟，完了一埂又一埂。雨水把她花白头发粘连成一起，好似一顶花白的帽子扣于头上；泥浆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如同一朵朵大大小小的菊花。

　　秋阳似虎，火辣辣地炙烤花生地。母亲撑伞于地中。伞如帐篷，遮挡阳光。伞上爬着的一只只蚂蚱热得鼓起肚子嘶嘶鸣叫。伞下，堆放着父亲清早拔扯的花生禾稿。母亲坐其旁边采摘花生。花生如一串串珍珠，母亲一把把抓下，叭叭地撒在萝筐里。花生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躲在禾稿里，藏身隐面。母亲不住地翻动禾稿查看，将其“揪”出，做到一个不露。大肚蚂蚱挡不住炎阳袭击，偷偷跳入伞下，爬在母亲的身上、头上，母亲不理蚂蚱骚扰，只是一个劲地采摘花生。黑汗如一条条肥胖的蚯蚓，爬在母亲颧骨凸现的脸上。

　　冬日，冷风嗖嗖，雪花飘飘。母亲为了不误农时，举起伞，去扯油菜苗。冷风变得呜呜地叫，雪花中夹带着雪籽。伞如一口铁锅，扣住蹲在地里栽油菜的母亲。雪籽打在伞面上叭叭作响，好似为母亲冒雪栽种鼓劲助兴。紧接着，风呼呼一吼，掀翻了伞。伞如一片树叶飘到田边。母亲急忙起身，跑到田边，抓伞收起，并将其紧紧地插在田边，迅疾回到田中，冒着风雪栽起来。寒风把母亲花白的头发搅得乱蓬蓬的，如同一个鸡窝。雪籽砸在母亲脸上，如针锥刀削一般的疼痛，但她全然不顾。她一棵棵栽，一行行地种，挥动一支支绿色的彩笔，描绘充满希望的油菜田。

　　母亲的这把伞跟她一起，风风雨雨走到母亲75岁这年，不幸，父亲驾鹤仙去了。我家情况发生了变化，要举家搬进城里居住。搬家之时，母亲除了携带几件冷热替换的衣服和几件必需生活用具外，却没忘记要带这把伞。我对她说，这伞老了，旧了，很笨，很重，你年纪大了，用起来不方便，到城里我去给你买把好的、新的。母亲摇了摇头说，这把伞好，我用惯了，不用你们再买。于是，伞和她随我们一起进了城。

　　在城里居住日子里，母亲遇到雪雨天出门时，她总是依然用她的这把伞。不用的时候，用蓝花布包着，正正当当挂在她床头边墙壁上。我还发现，每隔一段时间，母亲总要将伞从墙壁上拿下来，这里摸一下，那里擦一把，赶上大太阳，还要撑起来晒一晒。那股爱抚劲儿不亚于疼爱我们几个儿女。

　　如今，母亲离我们而去了。物在人去，睹物思亲，母亲用伞编绘道道风景历历在目。回味着母亲与伞的故事，我渐渐才明白，母亲为何珍爱那把伞，为何要执意用那把伞，因为它不是一把普通的伞，它聚志气、精神、品质、道德于一身，千金难置。我还觉得母亲如伞。因而，我要将伞好好珍藏着，并要让其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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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7-19 09:0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