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夕阳
蝉鸣夕阳
文/靳小倡
什么时候，我才发现那蝉声变得这样迟滞黯哑了呢？依然是这样高高的白杨，青叶临窗荡漾；依然是这蝉声，却这样聒噪，听来索然无味。
记否，无数个夏日里，它那不知疲倦的鸣唱是何等嘹亮和富有生气呵，现在却衰落了，颓废了，衰落颓废得令人沮丧……
我曾疑闷是这酷热季节里的疫情和洪灾使然。烈夏凝聚了它的全部能量，横意杀生，万物皆失去了它的神儿，狗们在那荫凉下躲藏着伸出舌尖躁动不安。收割后的麦田，不断散发出浑浊滞重的燥气。或许，是自己不能涂抹出理想的文字之故。那些日子，我是怎样含辛茹苦墨迹斑驳勾画着，陷入一种怎样过去不曾有的困扰和孤独中。但不是，那往日响亮的蝉声确是变得迟滞了，黯哑了，因而，我很清醒，至少，我还没有失去理智或者过于神经质……
往昔，它曾像小酋长国里的国王，骄傲地霸占着院落这一方碧叶荫翳的天地，那阵阵陡然而起的炽烈奔放的歌声，曾令人神怡。
窗前小院那棵白杨，仿佛它的守护神，那只蝉则如守望者一样栖身这课白杨的这个那个任它挑剔的枝桠。华盖蓬松的白杨躯干时时清晰地显出它的赤裸来：一只体格肥硕通体铁青色的蝉，它的背部天然地镌着奇妙的褐红斑纹，羽翅轻柔得似初冬的第一缕薄霜。黎明，当宁静的云朵在远山刚染出一片绯红，蝉的鸣唱就开始了。它先是低微地调试歌喉，“唔——儿，唔——儿”，随即便一声一声抑扬顿挫变化起来。许多时候，它则沿着树干缓缓爬行，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鸣声低婉、闲适，似一泓纯净隽永的山涧溪流在弹奏。每每泼墨弄文之余，我常静静坐在窗前，品味寂寞中的这支曲子，很觉几丝慰藉，几丝享受。老实说，它不逊于任何一支抒情小夜曲！会缓缓地扫去你的倦意，勾起你一种宁馨儿悠远的想象。有时那鸣叫又是那般热烈急促，似疾驰的奔马冲锋的号角，那一刻，它的颈鼓得多猛。屁股一翘一翘不停地翕动，显示出一种强悍的不可征服的雄性气概。哪一只蝉儿飞来，都会被它所震慑。
我曾亲眼看到，它曾挑衅般地追问那些飞来的产儿，羽翅疯狂地翕动（我判定那一定是蝉们世界的一种不友好的挑衅）。直至同类残败地逃离那片领地。——多少次我为蝉界的这种驱逐而惊奇。记得朱自清曾在《荷塘月色》中生动描述过溶溶月色里热闹的蝉色，那真是妙极了，可谁曾发现过这温驯的小物儿竟也有相互袭击的奇趣秘闻？！
这小小酋长国里高傲的国王，多少朝晖辐射的冉冉丽日中，那蝉鸣，曾透彻地给这个新鲜的天宇带来一种潇洒，一种生命意蕴！“垂缕饮清露，流响出梧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我曾细细地体位过那蝉儿的每一声音符，细细领悟过古人笔下的每一缕诗韵，是呵，“饮清露”，“鸣梧桐”，不趋奉权势，那是何等清高、廉洁的形象，何等孤傲独立的气节！而此，概是因着它栖居高处，才鸣声远播啊……
那蝉鸣早已变得断断续续，显得那样气力不足，“唔—唔……”如老牛破车走过，听来烦躁、困扰、单调。甚至于每次黄昏落幕中，那每一声蝉鸣都使人森森感到晚照在向我逼来，虽然我这年龄本是不该产生这种“秋风茅屋”般的破落情思的。
昔日的那种留恋消失了，它已开始叫我失望。
偶尔瞥见那老蝉，苍悴，臃肿，老态，总是老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待在一个地方。偶尔慵懒地蠕动一下，也早已失却了先前那种机灵和英武。回忆起它逐赶同类，我甚至涌出些许淡淡的悲伤来……
我再也懒得听它了。
黄昏的一阵雷雨骤然扫去了夏日的溽闷与燥热。
一日，又听到那种不看容忍的时断时续的叫声，我悻悻然：那是它的“晚钟”，是它最后撒向这个世界的没落挽歌吧。
……那鸣声日后又多次勃起，多次停歇，音域不成体统，使我厌烦至极，懒得再去想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声音存在。多日后，我从白杨树下经过，偶仰起头，蓦地发现一种不同，原来，那枝桠间停驻的是一只深褐色的胸围柔黄的新蝉，他在窸窸窣窣响动的叶间啜着，身侧还贴着一个新蜕的蝉衣。新的！它什么时候悄悄取代的呢，刚才忙活着这么多天来都是它在鸣叫？……我怎么压根儿也一点也没觉察出这更替间的些微变化！还误以为那断断续续残残缺缺的鸣叫仍是那只老蝉发出的呢，唔，这令人混淆的“最后”又是“最初”……
过了不少时日，这只深褐色胸围肉黄的蝉儿仍奏不成抑制完整的曲子，我不禁担忧起它的生命旅途来，也恍惚念那只老蝉的当初来……
也许，它现在还不成熟，不壮实呢，我压住莫名的惆怅，悄然替它开脱，默默等待会有那么一个时刻……
又一个爽朗而美丽的黄昏，我正悠然独步小院，远眺青山晚照，突然，一阵蝉鸣清新响亮地在白杨枝叶间响起，“唔—儿，唔—儿”……每一声都热烈得扣人心弦，每一声都快慰得令人昂奋，那高亢的鸣叫似乎要征服整个人世间。那是它心中蕴藏的最纯洁的感情，那是完全成熟了的自豪鸣唱！
这令人自信而豁达的蝉声，一扫忧悒，疑闷，烦躁。那一刻，如同刚刚封闭在琥珀里的小昆虫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封闭下了一个新鲜活泼的印象。我方才醒悟：如同蝉蜕，灾殃与祸变必然也一定会催生出新生力量来，在开始时也许不如它们行将取而代之的一辈，难孚同类寄予的厚望，甚至叫人难以区分新老衣钵。但那仅仅只一个短暂的过程，它们完全会娴熟起来的。最富生命力和独创可能的，永远是经苦难淬炼后的无可争议的后来者，自然、历史和人类物类不都是这样一次次演绎、延续的吗！
夕阳中的蝉声，阵阵给我阔远清爽，阵阵给我如许启示……（209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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