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来提亲的山村
大唐村的初夏就已十分炎热,呼噜呼噜地吃了两碗瓜稀饭后,周老二已汗流满面,敞开外衣,往门外的石头上一坐,顺手扯了根草杆,掏他的牙齿去了。周老三呢,抱着一捆苞谷草喂牛去了。不一会,老四、老五也蹦出来了,老四去抱老二的脖子,老五去抢老二的草杆。哥三个围在一起咯咯啰啰地笑着。半个钟头后,周母弓着背迈出瓦屋,喉咙呼啦呼啦地响,如同扯风箱一般。她正想往石头上一坐,屋内突然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妈,我拿板凳来给你坐。”随着声音,轻快地走出一个少妇。这就是周母的大儿媳,名叫蒋秀秀,是大唐村对面蒋家村的。蒋家村与大唐村隔河相望,蒋家村出产煤,大唐村出产粮食。当年蒋秀秀就是奔着大唐村粮食充足而嫁到大唐村的。
周母接过板凳,秀秀又回屋去了,接着便是洗碗抹筷。这些,在秀秀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秀秀,出来歇一下再洗吧。”周母有气无力地说道。
“妈,我洗完后,还要切猪草呢。你就别管我了。”秀秀在屋里答道。
月光下,秀秀握着白刀正在剁猪草。借着月光,清楚地看得到: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扎着一个蓝色蝴蝶结,穿一条踩带紧身裤。院子里,阵阵晚风吹过,不时飘来一缕缕脂粉清香。
黄昏是这样清新,如同清晨一般。可这秀秀,在楚楚动人的年纪就死了丈夫。去年,她丈夫周老大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六岁,但那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丈夫走后,婆婆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养活三个孩子也不容易啊,于是又把分了家的蒋秀秀合起来过日子。
“嫂子,你进来一下,帮我穿穿针,我想帮二哥补一下裤子。”秀秀听到屋内小姑子唤她,便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回屋。屋内电灯已亮。在灯光照射下,紧身裤里分明显露出相背括弧臀,已生三个孩子的秀秀,翘臀依然紧实而富弹力。
今年以来,蒋秀秀清净多了,从没有人来撵她去做结扎手术了,再也没有丈夫那种责怪和怨恨声了。虽然蒋秀秀给周老大生了三个姑娘,但始终不满他们周家的意,计划生育工作组又追得那么紧,眼看就要断香火了,周老大怎不责怪蒋秀秀呢。周老大去年暴病身亡,活着的时候,周老大经常打她,总是抱怨她不给生个男娃,没有男娃,在大唐村里就算香火断了。周老大走了,蒋秀秀还是真痛哭了一场,他们毕竟夫妻八年了。他们结婚早,十八岁就结,以至于大女儿当时上不了户口,前年派出所才给落户。
老大走了,全家的担子都落在了秀秀的身上。公公也是大前年去世的,周老二虽已二十四,但还未婚娶,整天游手好闲,只会吹大牛。自然地,秀秀支起了这个家庭的大梁。
虽然这个家庭屋子是那么矮小,家里连两三个凳子都没有,可是香火却那么旺啊。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没有儿子誓不罢休,多一个娃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嘛。大唐村粮食丰产,养得活。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怪圈压弯了周母,现在又紧紧地套在了秀秀的身上。好在去年丈夫死后,这个紧箍圈总算松了些。即使如此,秀秀的脸上依然时常笼罩缕缕暗灰。令她担心的是,过去一贯压着她的婆婆突然对她好了起来。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以前的事了。此时的秀秀又从屋内出来,正使劲地剁着猪草。一天的劳累使她有气无力。生活过早地折磨了她。
“咳,咳,咳”婆婆长时间的咳嗽使她停了下来。“妈,我给你煨药去”说着,秀秀又进屋去了。不一会,秀秀端着一碗药走了出来,双手递给母亲。
婆婆吃过药后,带着两个孙女睡觉去了。秀秀也到里屋哄小女儿睡觉。待女儿睡着后,秀秀又出来剁猪草了,嘴里还不住地哼着小曲:虽然人生,命运之错……这是她最近从电视里听来的。全村只有一家有电视机,每天晚上会有许多人聚在那儿看电视。这首歌正是她前几天来这家看电视时听来的。而只有这个夜深人静独自哼着小曲劳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地快活。
生活的磨难,传统的生育观,始终磨灭不了应属于她的人类共有的青春气息。
剁完猪草,秀秀就去睡了。她明天早上还要到矿山去卖菜呢!我们的秀秀,她真有本事。今年,她带着小姑子在自家承包地里种了些莲花白。起早摸黑地浇灌,现在已丰收在望,预计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这里十五里外的兔城煤矿,做工的人很多,但卖菜的很少。
早晨,旭日初升的时候,鸟儿已在村边竹林里欢呼雀跃了,而秀秀此时已到矿山。你看她背着一蓝莲花白走向摊点,从后面看,依然能看到她的腰肢似乎很有节奏地在运动。紧鼓鼓嫩嫩的莲花白给她带来了无限希望。
就在当天下午,我离开了大唐村。直到年底,中途我才回来过一次。虽然我家就住在秀秀家旁边,但对她后来的事情却知之甚少了。只听母亲说,蒋秀秀已经在矿上找了一个合同工了。当时,我的母亲似乎很气愤:“这没良心的,这烂心烂肺的,连子女都不要地去混了。”母亲一个劲地骂着,我赶紧制止:“妈,有什么讲头,人家的事少管一些。”妈听了我的话,就去喂猪去了。
这次回来,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帮大人杀年猪,请客吃杀猪饭。多年在外,我也干不来什么,于是只有挑水的差事了。
那天早上,我在水箐沟遇到了蒋秀秀。她很颓唐,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笑颜,即使这样,也掩藏不了她那冰肌玉肤。这样的一个少妇,有谁知道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寡妇。
当时,水塘边围了一大圈姑娘。这个水塘,是天然的小石盆,娟娟细流从后山的草丛中悠悠地流进石盆。我走到石盆边,这些姑娘闪开让我舀水,因为我是从村里走出去吃国家粮的第一人。而那秀秀却远远地把桶搁在地上,她向失群的鸟儿一样远远地望着这群姑娘舀水。
这群姑娘都没有读过书,因为山里没有女娃识字的先例。这里的姑娘只会整天地找猪草呀、砍柴呀、薅苞谷呀,单调封闭的生活又使她们这样地接近。
我舀着水,不知怎地,周双英却问起了我:“二哥,你家的小儿子还乖吗?”
“很乖,已经会走路了。”我随口答道,其实我家的是个女娃,我也顺嘴哈哈了。
“这就好了,你终归有香火了,”周三妹插嘴说道,“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没有香火,却天天出去做野猫子。”
“呸!真不应该,不好好带孩子,到处乱跑。”周双英斜着胯,口吐白沫道。
“哎!二哥,二嫂给会到处乱跑?”周三妹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们怎么取笑我,真是瞎胡闹。”我愤愤地说道。此后的七嘴八舌,自然是扯不到我了。
我舀够后,便是周三妹。只见她舀起一瓢,往旁边草上一泼:“呸!泼这烂草,泼这不长籽的东西。”
我不知底细,赶紧挑着水走了。只见秀秀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眼里不免藏着鬼火绿的光焰。此时,我才猛然醒悟,这群姑娘并不在说我,她们是在群攻秀秀。
回家后,我向母亲说了这事。母亲一下大骂起来:“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竟抛去孩子到矿上找野汉子去了,还带到家里来。”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那一群姑娘如此地团结在一起,原来是为了共同对付这个败坏村风的女人,或许也是一种嫉妒恨吧。
在我看来,秀秀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现在已有两个男人。而她们呢,还是光棍一条。前些年虽有些人光顾,但我们村里的要价是很高的,于是有些虽然看得上眼,但终归未办成。最近几年,却很少有小伙子背着背篼进村了。而我们的老实长辈,总认为男人找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总会这么想:一定会有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踏进我的家门。于是,他们只会叫姑娘找猪草呀、薅苞谷呀,而这些姑娘们,很少有文化,也很少有跟外界接触的机会,以致于弄出一桩笑话来:去年,我们村有一个小姑娘到广州打工,竟然有人吹起来那是被贼卖到广州的,而且描绘得那样有神有色,有鼻子有眼。总而言之,这些姑娘想起自己的韶华渐逝,免不了生出上面这嫉妒之事来了。
腊月十五,我还在老家,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出得门外,只见雾蒙蒙的一片。“嘀,嘀,嘀嘀…”我听到了呼鸡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蒋秀秀端着个办升撒苞米喂鸡。没过多久,蒋秀秀的小姑子也起床了。她今年已二十六岁,还未有人来提亲,母亲也着慌了。她下了楼,去找梳子,却不见,于是大骂起来:“是哪个烂尸,把我的梳子拿去找野男人去了”。
“妹妹,梳子在这里,别开口就骂”。蒋秀秀小声小气地说道,好像是哀求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可哀求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希望,这个姑子骂得更凶了:“烂尸,我又不是问你,你答什么话。”这分明是在找茬头。
秀秀忍无可忍。只见她叉开五指,把头发往后一撩,睁大眼睛,指着姑子也大骂起来:“你这嫁不出去的。你大哥死了,难道还要我死守你家一辈子。咱这个穷山村,不是自己去找,哪个会进村来找你。我说你这个好尸,怕一辈子守着这个家。你那个尸怕一辈子是个好尸了。”
秀秀越说越气,连珠炮似地打将下去。这是她第一次骂人,大有鱼死网破的趋势,这积压已久的怒火今天如同火山一样喷将出来。她要骂个痛快,她要骂个尽兴,为什么老天不给她享受人生应该享受的幸福呢!
“你骂谁,你这个贱货。给是你…你…你爹死了。”随着骂声,木板楼梯咚咚咚地响了几下,周老二握着一根棒棒冲出来了,裤子拉链还敞开着呢。我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跑过去拉住他。周老二被我拉住,不停地挣扎,嘴里接二连三地喊着:“打死你这个贱妇”。
大概是这声音震醒了大妈,只见她弓着腰,迈着急促的碎步奔出房门,用干瘦的手扯住秀秀的衣襟。秀秀也不停地挣扎,手里指着周老二,一个劲地往前冲:“接,给你打掉。”
周大妈吓傻了,干脆双手抱住秀秀的脖子,不住地苦苦哀求:“我的妈,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别这样。”你看她急不急,竟然叫儿媳妇为妈了。可是秀秀受尽了老大的谩骂和殴打,现在难道还要让你周老二打吗。秀秀不想则已,一想真是气冲九霄,恨压泰山。她一边冲上前去,一边数落着周老二。她不要命地凶上去,挂在脖子上的周大妈晃来晃去,如同钟摆一样。秀秀嘴里不住地数落着周老二:“你这短命的。给你一辈子打单身,你还想讨我,去给你生三个五个娃的。告诉你,你打错了主意,我才不会去专做那种生育工具呢!一个女人难道就只有为男人服务的权利吗?难道山村的女孩就只配这样的下场吗?告诉你,没有挡得住的风,难道你没有看电视,听里面的情歌,看里面的自由恋爱吗?你这癞蛤蟆还想吃现成的天鹅肉,你妄想。”
“嘘!”一阵阵浓重的戏谑声。我向四周一望,周围站满了许多人:一堆堆男的,一堆堆女的。
“真是不知检点,到处乱跑,还把自己比作天鹅肉,真不知羞耻。”人群里有人小声地说道,而围观的人们大都是鄙夷不屑的神色。
面对目不识丁的庸汉,矜持还有何用。秀秀采用这一招,直弄得周老二两眼圆睁,眼珠几乎要冒出来,嘴里却结结巴巴,粗声粗气地骂道:“你…你…你给是你爹死了。”周老二像一头激怒的黑熊张牙舞爪起来,我抱不住了,幸亏此时周围已聚集了许多人,有几个帮我摁住了他。
周大妈看秀秀也无法拉住,干脆甩开秀秀,又来抱住老二的脖子。一个瘦小力薄而又缺言少辞的老妇也只能这样了。
而秀秀呢,此时没有了束缚,看着婆婆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和周围如霜似凌的颗颗眼神,她不说话了。因为谁能理解她呢。
“你哑了。你给是被屎塞起了。”周老二又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这一句,似乎思考了好一阵子。
“噫!”那堆姑娘群中又一阵阵喧哗起来。笑声里冷风噎人。
在这笑声中,秀秀铁了心,头发一甩,朝地上一吐:“呸!就让你们死在这里,埋在这里。你们仇我恨我。我现在就走。”只见她头也不回,抛开众人就走了。没有人拦她,连做个伸手姿势的人都没有。有人猜测她去跳崖,有人猜测她去跳水库,因为她已无地自容了。也有人说她是朝着兔场煤矿去了,是那么勇敢而不悲伤。
(1992年7月15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