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脚车
欧君武
去过云端之上的脚车苗寨，才知道有一种美叫做水的源头，才读懂了远方不仅有浪漫的诗行，还有深沉的乡愁。
车子从县城古州出发，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飞驰。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大山，跑过了多少架桥梁，只清楚地记得，道路一直在缓缓向上，而窗外的温度一直在徐徐下降。正值盛夏，县城的温度仍然38℃居高不下，而进入脚车山谷，温度已至26℃。终于可以关掉了车上疯狂运转的空调，当车窗打开，山风像海浪一样瞬间涌入，顿时整个车都淹没在山色之中，与天地浑然一体，如同与生俱来。
风不慌不忙地拂动，撩扰着山顶沉静的大树和寂寞的云雾，唤醒了时空，惊起飞云流雾，好似咆哮着的江河湖海，奔腾于群山之间。而山中大树则若隐若现于流雾中，如虬枝盘曲，瞬间幻龙，真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壮丽场景。山下的芦苇在尽情地飞舞，大家衣衫飘飘，仿佛每一个人也变成了一杆芦苇，沐浴在风中，甚是惬意。
一重山水一重天。清凉已经洗去山外的铅华与浮躁，内心突然变得平静和空灵。让人情不自禁产生有一种感觉，这里是天的边？还是云的岸？
车子在山谷中千转百回，好似一支画笔，在这一方山水大幕里，搅动着涟漪万千。茂密的树林，青青的苇草，飞翔的小鸟，如同幻灯，在前行的车窗上有序滑过。重新整理好思绪，一一细品和消化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开始涌动着诗篇与画卷，重叠——展开——重叠，最后汇集成册。
穿越山谷尽头，随着溪流的源头而上，山的那一边便是脚车。
云端上，阳光下。村庄落落大方地端坐于山巅偌大一处开阔的缓坡地带，后面倚靠着莽莽的大山主峰，两边山脉紧紧环抱，天然形成一道鬼斧神工的屏障。远远眺望，正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柔情地将村庄拥入怀中，轻轻呵护。这是上天的眷顾呵！脚车虽然地处深山，依旧活成了大自然的宠儿。这巧夺天工的布局，无形之中平添了几许敬重，更加惊叹先辈们有一双寻觅福地洞天的慧眼。
带着一颗虔诚之心，小心翼翼地走进这个古朴的村落，深怕从山外带来的一缕缕红尘会惊扰着这里的田园净土。几只老母鸡带着幼崽在进村的公路边悠闲地觅食，遇见飞驰而来的汽车，不惊不怒、不悲不喜，一心一意做自己领地的主人。驾驶员师傅非常心善，没有鸣笛开道，而是放慢速度，让车子跟在鸡群后面亦步亦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体会当了一回牧鸡人的感觉。
车子在村口停下。村口左边是村里学校，占地宽敞，四层砖房，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可以说是村里建得最好的房子了。紧挨旁边便是村委会，与后山连成一体，对比之下，略显瘦小，虽然房子不大，却是村级自治政权的核心所在。右边则是三户人家，也是倚着山坳而建，与对面的村委会遥相呼应，形成一道进出村庄的关隘，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从村庄里延伸出来的水渠，顺着几户人家门前穿过，流水潺潺，悦耳有声。山巅之上的村庄，有如此流水相伴，更加彰显了灵性。刚刚下车，坐在水渠边休闲乘凉的七八个村民，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见如故，仿佛都是多年未见的兄弟。
“你们来嘎？”大家围了上来，纷纷伸出粗壮的手，用力地握住我们，用最发自灵魂深处的一句话相问。似乎我们的到来，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恰是相邀了很多时日终于如约而至的亲人。双手的擅抖，传递着内心的激动。
“我们来了，打扰了乡亲们。”毕竟第一次到访脚车，面对一张张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被握住的手掌，纹路沟壑纵横交错，异常粗糙，仿佛经过特殊加工一样。用力捏了捏，心中有些隐隐伤痛，这些都是在向往美好生活的路上，与天斗、与地斗留下来的印记呵。不约而来的惊扰，心里充满无限歉意。
“走，上我家喝酒去。”其中一个年长老汉，挥了挥手中的烟杆，好像要一语定调，即将指挥着一场千军万马。见大家意外，又腼腆地补充说：“今天家里的婆娘正在烤酒，大家去尝一尝正宗的乡下米酒二锅头，那是真正的够味呀。”
“米酒也能烤出二锅头？”我好奇地问，印象中二锅头都是红高粱做的，最常见的如红星二锅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了。大米能做出二锅头还是头一次听说。
“米酒二锅头，就是只取两锅水的米酒，度数高、味道烈、劲儿爆，乡村都叫米酒二锅头，我们村里酒量最高的，也只敢喝八两。正常的米酒都是五锅水，度数在三十左右。而取六到八锅水的，通常是用于酿制米醋。”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帮忙附和着解释。有理有据，有事实有真相，一听就知道他是一个村里的百事通。见我们还有疑惑，中年汉子继续介绍，他叫颜再祥，是村里的上一任村长。去年村里换届后，因年纪大了，主动退了下来，让位给村里有文化的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才有精力带领群众走好乡村振兴路。
颜再祥个头不高，却很健壮，一身黝黑的肤色，如同刷上一层漆。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厚道。在七八个乡亲之中，颜村长显得豁达一些，或许是这些年在村长岗位上得到磨练的缘故。
“米酒二锅头”是深山里的珍宝呀，光听响亮的名字，就能让人两眼放光，确实有想去品一品的冲动。最后大家还是选择了婉言相辞。随后，则人人自荐，想为我们做做向导，好好地介绍村里人和村里的事。
颜再祥毕竟当过一村之长，对于曾经打理过的一亩三分地而言，他潜藏着强大的资源优势，无疑是村里的一个行走着的“百度”，顺理成章地做了我们的义务向导，并轻车熟路地为大家开启了脚车之行的“导航模式”。
沿着村道，拾级而上。不远处几棵大树挺拔而立于一个几十见方的平台上。树荫覆盖之处，十来个小伙子正将一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围在中间，一会儿大家叽叽喳喳的不停不休，一会儿又各自拿起芦笙吹得笙歌四起。大家好奇，现在又不是村里的节日活动，为何群众却有兴致在此舞弄笙歌？细说才知，原来是村里的芦笙师傅正在传授后辈们的芦笙技艺。一阵微风吹过，颤动的人头上发丝随风起舞，非常壮观。而那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则头顶上银丝熠熠生辉，如同是山顶上还没有融化完的雪。走过许多村庄，这种景确实让人感动。近些年来乡村随着外出务工人员增多，原本满满乡愁的村庄渐渐少了人气，村里的传统文化渐渐被时代淡忘。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传统民族文化的传承和拯救，已经势在必行。今天，这里就开了一个好头。
平台后面，是村里的斗牛场，有几百来个平方，最初是村里的一块旱地，后来村里因陋就简，沿着旱地边缘垒砌围墙，就修成了天然的斗牛场。村里人说，每逢举行斗牛活动之时，四周的台阶、房子、大树上，人山人海。
穿过斗牛场，后面便是村庄的核心区。
村庄里的道路不能称之为街，因为没有街的宽敞。道路或宽或窄，或曲或直，或在露天，或穿楼下，叫之为巷子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在小巷中行走，有时可以昂首挺胸，看看巷子两边石头堆砌整齐的墙，或欣赏晾晒在楼栏上的苗绣，乡愁会接踵而至，收获满满。有时则须低着头小心谨慎，在穿越吊脚楼下时，只要一不注意，会被垂下来的木枋碰得眼冒金星，记忆会刻骨铭心。
颜再祥老村长走在前面带路，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村里的历程，时不时还回过头来，提醒我们，地面的石头上有些苔藓，注意行走防滑。或巷子转角有吊脚，注意低头防碰。颜再祥，算得上是一个优秀后向导，不仅考虑周全，而且心细谨慎。
经过一口老井处，颜再祥的脚仿佛生了根，再也迈不开步子。
“颜村长怎么了？”有人见状，有些惊慌。
“没事，就是这口老井太神奇了，每次路过，都身不由己地停下来，总要喝上一口水才舍得离开。”颜再祥虽然有些轻描淡写，但他的一举一动，仍让大家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村里老人说，这口老井的年纪比村子还要老呢，到底有多老，始终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至于井水却真的神奇，常年不干，冬暖夏凉。所以村里的老祖宗们称井水为大山龙脉的精华，是上天赐给村里的仙水，而这口老井便成了镇寨之宝。”说完，还舀了一瓢水咕咕地喝了起来，满脸的陶醉与幸福。
在这几乎与天相齐的高山之上，孕育出来的水，绝对是天然无污染的矿泉水，而且还沐浴了无数载日月的精华，水的成份必定特殊，对人体有益无害。
我毫不犹豫舀上一瓢，轻轻偿了一口。井水入口即化，仿佛瞬间便融入了骨肉之中，口中仅存甘甜和一丝说不出的清香。不一会儿，顿感一股能量如涓涓细流，顺着经脉游走在五脏六腑间，全身清爽。连喝几口后，再用矿泉水瓶满上准备带走。
大伙见状，纷纷对着老井拍照。或取全景，或搞特写。大家拍得五花八门，争先恐后。
“颜村长，你们苗寨为何取名为脚车？是指村庄长得像有脚的车子吗？还是有其它什么讲究？”趁着大家忙于拍照的间隙，我将颜再祥拉到一旁，小声问道。生怕其他人听到，取笑我太钻牛角，连村庄的名字都不放过，非要刨根问根。
颜再祥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一样。略思片刻，随即开口道：“脚车，是苗语的音译。即：脚——是水的源头，车——是溪流或江河。脚车——是溪流源头的意思。先辈们以脚车为名，像征着此地的神圣，意味着我们主宰了溪流的源头，村里的子孙后代将会像溪流一样源远流长。”
颜再祥老村长关于脚车的叙说，让脚车的故事更加具有深度。如果再遇上一批文人墨客的话，这个深山里的苗族部落，将会升腾和萦绕着无限的诗意。
老井旁边上，是一栋典型的吊脚楼房。半个房子倚在斜坡的地基上，其余半个房子悬于空中，全靠柱子从三米下的斜坡立地支撑，形成垂直吊脚。吊脚之上，主人修着一排精美的美人靠。而美人靠上，正有一个小女孩朝我们挥手微笑，嘴角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可爱极了。如果不是偶遇，还会认为是哪位有心人专门作了安排。此刻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逻辑，美人靠就是用来给美人倚靠的，此乃天经地义。
廊沿上还晾晒着两件绣工精细的衣裳，风在吹拂，衣在飘动，而绣在衣裳上的飞鸟是乎也在飞舞，栩栩如生。衣裳确实精美，我忍不住拍了一张特写。颜再祥老村长在一旁解释说，这是百鸟衣，属于苗族独有的盛装，是苗家妇女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衣裳上绣有近百种花、鸟、鱼、虫、日、月、山等图案，工作量特别大，完工一件衣裳耗时过长，专门赶制的话用时三年，如果只有农闲时间则用五年八年。百鸟衣非常珍贵，只有举行重大节庆时，主人才舍得穿一下，平时都拿着当宝贝一样收藏，一般不舍得外卖或送人。今天可能是阳光正好，主人将其晾晒防蚀。前段时间有个游客软磨硬泡，才说动一户主人，花了三万八千元收购了一件。其实别看一件三万八千元，按用时五年来算的话，一年也不过七千元左右，折合劳动价值还是偏低的。
仰望着吊脚楼，轻轻拍了拍木柱，非常结实，稳如泰山。
走过了那口老井，巷子开始一分为三，分别穿过周边房子向三个方向缓缓而上延伸。随机选择一巷，踏着裸石台阶拾级悠闲而上。路在慢慢抬高，是乎成60坡度，两侧的房子也随之提升。
当走了近五百级，从巷子右侧的房子传来清脆的鸟啼，声音悠扬悦耳。循声寻觅，旁边的房子廊沿上，悬挂着七八只鸟笼，每只鸟笼里养着画眉。大家好奇心一下提了起来，仿佛在这个古朴的村庄里，再次捕捉到一个惊喜，于是决定探个就竟。踏着架在吊脚楼间的梯子，伴着咯吱咯吱声往上走。正对着梯子的大门微开。“家里有人吗？”随手轻轻敲着木门，询问主人是否在家。敲门声数次在木房内回荡，却没有主人的回应。表明主人没有在家。进或不进，大家都在犹豫。颜再祥老村长说：“进屋吧，主人不会计较的。”
房子正屋是四排三间，前面有廊沿，两侧有偏厦。整个廊沿和半个堂屋是靠吊脚支撑的，而偏厦则是完全悬空，用的是传统瓜柱，没有落地，是由连着正屋的枋梁承重受力。其实，农村建房造屋，每一个细节都融合了精湛的工艺，整栋楼房不用一颗铁钉一样铁件，柱与枋、枋与板全部靠榫卯结构进行加固。
推开大门，干净整洁的廊沿展现眼前。廊沿的木墙上，挂着斗篷、簸箕、鱼篓，廊沿尽头摆放织布机。跨过廊沿，进去便是堂屋，摆放着大沙发、大彩电，穿过堂屋，后面是厨房，厨房里窗明灶亮，旁边水缸是满的，米桶是满的。厨房正中位置就是火堂，呈四方形，四边用条石镶制。可以看出这户人家是非常讲究的，连火堂都做得端庄大方。火堂是农村用餐之地，更是吃火锅的最佳场所。遥想在细雨绵绵的冬季，一家人围着火堂而坐，吃着火锅，说着家常。如果再有贵客来访，相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只看醉与醒，不分输与赢，那是何其的痛快！瞬间仿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虽然只是几个平米之地，却包容了人间四季冷暖。
回到廊沿，看到同伴们正在逗着鸟笼里的画眉玩耍。
“叽--叽，叽--叽……”大家撅着嘴，对着几只鸟笼，进行友情呼唤。
“如意--，如意--……”画眉好似读懂人意，非常配合，热情地回应着，而且开口即是美好吉言。“如意--，如意--”既是祝愿，也是期许，或是画眉真的成了精，代表着主人对客人的问候和关切。
远看，正是一场人与动物的真情对话，没有掩饰，发自内心，超越了种族界别。画面特别唯美，如果此景能够定格，一定会是今后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媒介。一切陶醉皆在不言之中。
巷子继续向上，顺着巷子一则，人工开挖宽两尺深两尺的旱沟，每家每户檐下也是宽一尺深一尺的旱沟，旱沟之间相互联通。这些旱沟利用坡地优势，构成了科学完善的排水系统了，加之四面高中间低，最终雨水归聚一起，从寨脚流入小溪。正因如此，自从建立村庄以来，即使出现再大的暴雨，也没有一次给村里造成过洪涝之忧。
在巷子的尽头，终于登上村庄这一面的最高处。连接旱沟的是几块菜地。菜地里种着南瓜，南瓜藤很粗壮，爬得到处都是，绿茵茵一片，非常喜人。是菜地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站在菜地，可将整个村庄尽收眼底。一栋、两栋、三栋、四栋……房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再配上统一的小青瓦，气势恢宏。整体看像是一个巨型的胡蜂巢穴，局部看每一栋又各有特点。不仅房子的檐口形状不一，连顶梁中间瓦片相砌的形状也各不相同，有的堆成铜钱样，预意着家中招财进宝、金玉满堂。有的则堆成土地样，预意着家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小小方寸间却暗藏着大乾坤。
正是因为脚车呈天锅状的一山地特点，局限了村民们建房的自由发挥空间，不能像开阔地带那样随心所欲。这里的房子除了部分占据得天独厚的平地修建之外，其余的均环绕四周随着坡势而建的。通常每一栋房子都是三层，最下一层（有的充分利用吊脚部分）主要用于堆放犁耙农具、木柴等，中间一层是生活层，最上一层用于存储物品，檐下横杆还用于晾晒从田间采回来的香禾、自织自染的棉布。随着坡势逐渐升高，上一个层次的房子总比一下个层次的房子高出两层楼，站在上一层房子的大门处眺望，刚好越过下一个层次的房顶，看到远处的风景。这种吊脚楼式的建房，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三个要素，是大智慧的体现，既解决了占地问题，同时也解决了透风和采光问题。有序的层次性，让整个建筑群变得立体通透。
午后的阳光，将前面房子的影子一步一步拉着往菜地里拖。根据影子的方位，我们得知刚刚所走过的村庄为东面。其实寨顶是相通，有道路将三面连接，但没有形成闭环，因为村口的山坳是个天然缺口，不可逾越。
穿过菜地，向北行走。几十米拐弯处，一排房子前面有个小院坝，院坝的台阶上，坐着三个老人，正在晒着太阳，聊着天打发时光。颜再祥介绍说，她们可是村里的长寿老人，宝贝着呢。最大的有九十二岁，最小的八十七岁。虽然年长，她们还是挺讲究的，身上穿着自己年轻时绣的七彩衣裳，干干净净。她们身后，站着两只大公鸡，安静地听着老人们回忆人生的过往，情到深处老人们点头流泪，它们还随之点头流泪。开始大家也好奇，两只普通的公鸡，为何变得如此通灵？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伴侣吧。
“老人家，生活过得开心吧？”我们问候。
老人们听后，一个劲地摇头。
颜再祥连忙解释：“她们一直说的是苗语，根本听不懂汉话。”顺便将我们的问候翻译给老人。
老人们听后，笑眯眯地反复说了又说。通过颜再祥老村长翻译得知，她们生活过得安逸得很，身体没病、心中无忧、眼睛不瞎、耳朵不聋，一日三餐有序，每餐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二两米酒，吃得香睡得着。老人们长寿是福呵！面对她们除了敬重，还是敬重。突然想起一句当下流行的话来：虽然不图活得比你纷芳，但一定要图活得比你长寿。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老人们现在内心坦然豁达的生活样子，不正是都市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状态么？
行走一圈，顺着北面小巷而下。北面的巷子与东面巷子不同，不是笔直上下贯通，而是多处拐弯转折，呈多个之字形叠加。随着小路，翻过北面低矮山梁。山梁那一边散落着几十家户人家，全部被参天大树笼罩，树下有房，房前有路，路边有溪。转弯遇见惊喜，如同在森林中行走，大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在溪边人家，巷子已经变成了街道，长近五百米、宽约七米，两边房子修建相对规整，一看便知是搬迁新建的。街道上整齐地架着十几台绣花机，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在手把手地教授十几名妇女织刺绣。姑娘教得非常敬业，妇女们也学得十分认真，对着彩色的花、鸟、鱼、虫图案，在平铺于绣花机的棉布上一针一线地绣着，全部进入忘我状态。大伙在旁边围观了许久她们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照相的闪光灯亮起，才将她们惊动。身边突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她们有些惊讶，十几个妇女顿时停下手中的活儿，静静地看着我们，是乎想要询问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颜再祥老村长见状用苗语说了一通，妇女们似懂非懂，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刚才听老村长说，你们是城市里来买百鸟衣的大老板，对吧？”其中一个年长的妇女问道，虽然汉话说得不够流畅，但仍然表达清清楚楚，显得有几分老道。
大家听后，相视一笑，回应着：“我们是专门从城里赶来学刺绣的，教教我们吧。”
“鬼才相信你们的话。刺绣都是妇女们干的活儿，从来没有看到大男人们会愿意干这个的。”妇女白了大家一眼，不再说话。
颜再祥老村长连忙笑着再次用苗话向妇女们解释一番，因为着急，连手势都用上了。这次她们应该听懂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然后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我们村里的贵客呀，大家多多担待……”
“你们大家经常聚在一起织刺绣吗？”有人问道。
“平时都在自家绣，这段时间属于农闲，大家才聚在一起，一方面人多有伴，另一方面，如遇到织绣上的一些问题，大家好相互交流学习。”
“你们都绣百鸟衣吗？”
“绣过。” 有四人回应，其余的人没有说话。
“你们家都有百鸟衣吗？”
“有！”妇女们个个抢着回答。
“做一件百鸟衣不容易吧，大概需要哪些工序呢？”我接过话头问道。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半天的，只因无师可解。
“做一件百鸟衣，要经过织布、刺绣、缝制三道工序。”妇女们七嘴八舌的。
“哪道工序最复杂呢？”
“织布和刺绣两道工序最复杂。”
“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这次十几个妇女都选择了闭嘴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年轻姑娘，好像告诉大家，只有她才能说得明白。
“这两道工序的确复杂，既费时、更费力，一般都需要三至五年。比如要完成织布工序则须完成轧花、弹花、搓条、纺纱、浆纱、制锭、织布七个步骤，缺一不可。第一步用轧花机将棉花剥离棉子形成棉絮。第二步用弹花机将棉絮进行弹松利于抽丝。第三步用搓板将弹松的棉絮搓成手指大小条状。第四步用纺车将条棉摇纺成纱。第五步将纺好的纱进行浆制晾晒。第六步制成纱锭。第七步用织布机织布，织好棉布后还要放在大石上用木锤进行锤打提升棉布的韧性……这只是大概，而每一个步骤中，又有很多的细节和注意事项，一时无法说清。总之织布工序步骤多，耗时长，要用近两年时间，才能织出所需布匹。”年轻姑娘大大方方地说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那刺绣工序呢？”
“刺绣工序则是关键环节，决定着百鸟衣质量的好坏和成色的高低。这道工序更加真切地体现了工匠精神。百鸟衣分为男式和女式。而女式百鸟衣则是代表之作，由上衣、百褶裙、飘带裙组成，共需约为三十余块绣片。每块绣片上绣满鸟纹、青蛙、蝴蝶、石榴、荞花、梅花、杏花、太阳、星辰、山川、溪流、水波等图纹，其中以鸟的图纹数量居多，故有百鸟之称。所有的图纹都是靠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工量十分庞大，以一个人的工作量来计算，仅靠农闲时间做绣工，那至少需要两半的时间，才能完成。”
“为什么要选择这些复杂的图纹呢？”
“把这些这些图纹做成百鸟衣，象征着将花鸟鱼虫、天地日月、山川溪流穿在身上，寄托着人们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追求的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那种境界。”
姑娘的讲述如同旁边的潺潺溪流，清澈润滑、娓娓动听。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置身于一部有声有色的百科全书之中。
当太阳即将与山头吻别，我们终究恋恋不舍地踏上归程。沿着来时的路，再次穿越云雾，顺着溪流的方向，公路盘旋而下。当车子渐行渐远。回望，此刻的村庄依旧在白云之上，夕阳照耀，祥瑞普降，炊烟袅袅，如梦如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云上的脚车，又何尝不是人生所追求的诗和远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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