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灯的夜晚不黑

开着灯的夜晚不黑 　　想着一下子过到很多年之后，那里，所有该死的都死了，该活着的还活着。只有现在，像一场永远停止不下来的演出。某些日子简直像一场病变。我想起邻居小菊，被河水带走。谁也不知道河水为什么把她带走。她在我整个的童年里，一直是一个隐秘而疼痛的符号。

　　我一直不明白：在日子如此瘦若伶仃时，这孩子为什么长得又白又胖，所有不幸的孩子可以安然活下来时，为什么单单会是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时候，只有她会唱《茉莉花开》。同时出生在那个年代，我们背着书包，分别沿着河的两岸走。那天，拎着菜篮子到野地里挖菜的这个孩子，蹦跳着，在我的视野里，突然被雨水风暴卷进了河水中间。对岸有人发现这个景象，却无人能救她上岸。

　　有人说回忆是我们的另一种生活。那么，我们至少有两种生活，一个是现在，另一个是回忆。回忆中，我看到母亲由年轻变得苍老，父亲由年轻健壮变得像粗糙的老柳树皮。那里面的另一种生活，常常滋生我轻微的哀怨和叹息。一直走到今天，我觉得离开引发怀念和死亡的地方，它又该是一件好事。

　　也许，在水中离散的一次幼年死亡，是一次惊醒的梦。我仿佛觉得童年的这个玩伴，在瞬间去了一个无限的远方。我以为自己的出走，可以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追得上她。后来，我一直迷恋着，行走的道路。无论是走在旷野里，还是城市繁华的街道上，脑袋里常常不可遏止地，出现另一种生活景象。那个时候，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隐隐地呼唤我。我驻足、转身。我发现，越是想真切听到这个声音，声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瞬间的变换，我也看到自己从另一种生活里，走了出来。

　　我贴着墙根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影子。那里有诸多生命或者生活的暗示。它们朝我转过来的微笑，带着微弱的光，跳动着音符。我清晰地感受到，心跳的响声，肌肤的细胞在跳荡，仿佛有着无数的小虫子，将我的血肉变成生灵，舞动着。我莫名的渴望，像一阵风刮起来，席卷了肉体。我的心脏，因为剧烈的渴求而变得疼痛。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了另一个我，另一个我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生活在记忆中。每一个人的记忆不能丢失的时候，大概会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有时就那么阳光明媚，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阵阵花香。两种景象一左一右，我侧身看到这些，一边幸福地微笑，一边疼痛地哭泣。站在这边想问：谁知道幸福的梦是怎么开始的？另一个自己却想：童年的那个孩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灯光在眼睛里安静地熄灭。大地黑成另一个世界的天堂。我没有走远。在生命的另一面，安静地看过去。紫丁香的花园，那个散步的人，走在宁静地铺满石子的路上，他什么都没有丢弃。然后，回到开着灯的夜晚，那里从不曾黑暗。

　　谁也不能逃开时间带来一种新的生活。你热爱过你的过去，热爱着自己的现在，还有将来。我说过我只要两个日子，一个是出生，一个是死亡。中间的所有都是我。我从不能改变朝前走的日子，我们也从不曾改变过去。

　　一些草，在混合着黑褐的色泥土上死去。夜里的虫子，在地上爬过，它们想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有一些时候，我梦想着萤火虫的光芒，安静地睡去。醒来后，发现眼窝里的冰凉。我奇怪液体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莫非，我有那么多的悲伤还没有走远？

　　谁会来爱这些悲伤，给它们一条道路？是不是心太小了，什么都盛不下。十几岁的时候，我死过一次的。那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然后就倒在了地上。母亲说这孩子身体太弱了，他该怎么活下去呢？！多年之后，我释然地笑过：地上被采来采去的小草都能活下来，我没有死去一点都不奇怪。在黑夜里做梦，太阳白花花的时候，多么少。每一次听人们说“美梦”两个字，就像听人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一样。我记得他们都这么说：人长大之后，懂得在苦难中找到乐趣。

　　我记得，在那个夜晚，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我在那里想着确定时间的告别，想着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瞬间，又仿佛我没有权利或者没有能力确定这一切。这一个我，还在现在，在打开灯的夜晚里，我只是在越来越靠近生活，靠近时间将散碎的石子铺成脚下的路。在一片寂静中，我往前走着。我真得越走越老了，像我的父亲，身体和面容，像那些生长得很老很老的皱纹。另一种我，在说：四季从不曾改变本来存在过的，比如雪花变成水，它一直存在的。只不过，在我小心点着灯看，草木萌生而繁荣的景象时，它们安然地变成一片记忆中的影像，被我带着，沉寂着，走到等待我去的地方。


　　　　　　　　　　　　　　　　　　　　　　　　　　　　20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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