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和她的那些事儿
一
米粒是会笑的。她不轻易的笑,藏在深邃的眼眸里。这一抹能带起三月阳光温柔的笑,撬开了陈兰芬常年阴霾的脸。
米粒的肌肤糙米色,与肖明的白皙形成强烈的反差。除了肌肤糙米色,米粒是个顶真顶真的美人儿,如画屏里的女子一样的姿色、一样的清纯,画屏里的女子怎么窈窕有致,米粒就怎么窈窕有致。陈兰芬乐得前仰后翻。
米粒辍学后,悄悄报考了法律自大,在肖明奔赴京城读大学的当口,她读完了法律专科和本科。肖明被敲锣打鼓声迎进春晖市,她俨然是一名响当当的律师。陈兰芬差一点喷出嘴里品尝的那一口酒,为米粒竖起大拇指。喷着酒气的嘴不停地唠叨,了不起,这样的女孩子了不起!
陈兰芬一万个没有想到,肖明不是讲故事,而是要娶米粒进家门。
这可是两道比沟壑还宽大的坎。陈兰芬心里过不去的第一道沟坎——米饭是个初中生。第二条沟坎——米粒是穷人家的女儿。这两个条款一叠加,比法律条款还让陈兰芬堵得慌。细细思量,米粒在万长深渊,而肖明是天上的星。这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打死陈兰芬,她咋也想不通:这个逆子偏偏要娶这个万长深渊里的祸害。
这穷人家的丫头,没几个文化,配我儿子?陈兰芬死八百回,也不认这个理。肖明是什么?他是天上的星,岂是米粒这样的土胚子可以摘得,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家等着高攀呢! “她的初中文凭,还不及你老娘我的一半呢。”陈兰芬心里的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
“就她那穷酸样,一辈子的穷途末日。”陈兰芬一字一顿从牙齿缝里诅咒,饬出一句恶毒的话。
“你娶米粒,我死给你看。”陈兰芬瞪着眼珠子,找出一个理由,杀出最高音,要肖明放弃。陈兰芬来了一个杀手锏,进柴间去找绳子,把柴垛弄得噼啪响,好像暴风雨袭来时的前奏。绳子对着肖明,吊在房梁上,噼里啪啦打了一个结。那响声,有点刺耳,一阵一阵袭向肖明。
肖明放弃北京,铁定了主意,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母亲用这个泼的举动只是用来吓唬他。她寻死,没这个胆。把母亲性情掐得死死的肖明,头闷在饭桌上,红烧肉嚼得嘎嘣响,自个儿逗自个儿乐,忍住心里的笑。
脚下的小凳子有点晃眼,陈兰芬一阵恐惧,啊一声,失去了重心,绳套荡起惬意的秋千,似乎在嘲笑陈兰芬的懦弱。肖明起身,一把抱住从凳子上摔下来的陈兰芬。
“你是国家颁发的大学文凭,又是名牌大学,米粒那野鸡文凭怎么比?” 陈兰芬坐在肖明端来的椅子上,摸着肖明那一头流泻着细碎金沙的发,绵言细语。“听话,噢。好姑娘,随你挑。”哈出来的热气,戳得肖明的耳脖颈直痒痒。这是陈兰芬的软招。硬的不行,来软的。她浑身解数也要让肖明放弃米粒。肖明嚼红烧肉的声音高了几分贝,闷头不理会能说会道的母亲。
二
春晖市临近闽南省,就版图来说,是县级市中芝麻大的地儿。东面是起伏延绵、高低不同的山岭和山丘,西面是一条逶迤而下的江,窈窕着与海相连接。东西相望不足五百米,像一条彩带似的飘逸在春晖市这方土地上。这一方彩带似的土地,人口密集得如芝麻一般多。
米粒是这版图上芸芸众生的一员,出生在春晖市最偏僻也最贫穷的一个村落,如芝麻粒一般不起眼。在初三毕业的那一年,父亲米知周得了眼疾,不得不辍学,陪同米志周外出就医。她与肖明做了初中三年的同窗加同桌。
米粒辍学后,肖明读了高中,上了京城顶呱呱的大学,这是春晖市破天荒的一件喜事。按照陈兰芬的说法,这绝对是一个传奇。自然,肖明成了偏僻角落最耀眼的星。这颗星,把他家乡这个不起眼的村落捧上了天。
肖明毕业的前夕,春晖市各级领导轮番跑到他的学校,央求大学校长礼让、谦让。各种客套的说辞,磨得嘴皮子起了泡。校长不舍,来一番含糊其辞:“大学就是为各地方培养人才,若肖明愿意,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但是……”校长皱了皱眉,一个但是,把责任推给了肖明。……这要征求肖明本人的意见。
校长抱着双臂站在窗前,把众人撇在身后。他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若是有一片飘扬的树叶,或一丝浮动的云彩,在他眼里,那都是鹰在翱翔。他觉得这只鹰就是肖明。显然,校长希望肖明不走,留校做一名出色的大学老师,然后……极有可能接他的班!跟肖明的每一次谈话,令校长心生失望——肖明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回到那个不起眼的春晖市,这令校长很不解,也很生气。
就这样,肖明回到了家乡,成了市政府里的一员干将,这似乎又是一个传奇。
这个传奇人物的另一面,是女孩子春心萌动的:高大、俊朗,温和、谦虚,智慧、能干。上帝似乎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了肖明,为人类塑造了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三
穷人家没有出头之日,祖坟冒青烟也没用。穷,就是穷。一家穷,沾亲带故,都是穷。肖明不是苦死,也被拖累死。
次日,陈兰芬扭着水蛇腰,踩着带着轻功的虚步找到了米志周,她要跟米志周摊牌,让米粒早早断了她那无耻、不要脸的白日梦。
憨厚的米志周正举着斧子在土坯砖瓦房前劈柴,看见一个扭着水蛇腰的妇人,踩着带轻功的虚步,摆出贵妇的样子,妖娆着向他走来。米志周以为自己的眼疾又犯了。他眯了眯眼睛,睁开时,那水蛇腰已经站在他的跟前。他确信眼疾复发,伸出手去,要拂去这个不切实际的幻影。
啪啪两下,陈兰芬起了两掌,打落了米志周去拂幻影的手。米志周一个踉跄,劈柴的斧子直挺挺地斜刺出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配得上我儿子吗?”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的米志周,被狠出劲来的气势重重一推,结结实实跌在地上,屁股硌在一块尖石上。 尖石硌住的地儿,裤子破了,皮肤破了,血得了怨气似的往裤子外面挤。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这个不要脸的……”陈兰芬被两间土坯砖瓦房噎住气,楞个儿说不了话。
劈头盖脸的臭骂和狠出劲道的一推,米志周彻底懵了,他哑着嘴,说不出话来。米志周挪了挪硌得他生疼的尖石,抵着牙根,挨在地面——他不想把狼狈样彻底暴露给这个不讲理的妇人,又是一番糟蹋。他又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地把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跟我差不多年龄,到我半胸高,精瘦精瘦。拉长的马脸挂着青,冷冷的,仿佛扑了一层厚密的霜。窄窄的额头下是两个深陷的眼眶,要不是眼珠子里射出来、比舞动的剑还寒的冷光,以为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颧骨高得出奇,好像窄窄的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两个山头。黑漆漆的头发上了油,梳理得纹丝不乱,一脸戾气和恶毒。
懵里懵懂的米志周一下子反应过来,定是米粒这丫头招惹了这妇人家的少爷,这妇人十二分讨厌米粒。米志周猜测道。
米志周分析得没错。
按照陈兰芬的说法,米粒从拉屎开始学会勾引了男人,勾引了她的心肝宝贝肖明,勾引了整一个童年、少年、青年,可以成为京城八少的肖明成了春晖市的土鳖。这一切,全是米粒的错,米粒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血没有停歇意思,黏着裤子和泥土。米志周忍住痛,由着陈兰芬的唾沫星子在他脸上飞溅,起不了身。他只能点头、作揖、认错,甚至由着陈兰芬的要求,狠狠地抽打了四个大嘴巴子,把自己的脸抽到一个比一个激灵。
掐断了肖明和米粒的爱情萌芽的陈兰芬,心情愉悦地扭着水蛇腰,踩着带轻功的虚步,离开了两间土坯砖瓦房。
“呸!两间土坯砖瓦房。”陈兰芬回头,对着两间土坯砖瓦房,斜了一眼轻蔑,头高出脖子,扭着水蛇腰,踩着带轻功一样的虚步,离去,像高傲的贵妇。
陈兰芬厌恶的就是这两间土坯砖瓦房!
四
肖明结婚、生子,脸上挂着青的陈兰芬是铁定了心不去肖明家,欢欢这带把的孙子也唤不起她的兴致。“这穷人家的孩子,会有什么出息。”陈兰芬沉积了很久的怨恨,发酵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把自个儿也否了个彻底。
肖明得供养她,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培养出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肖明半个月的工资,一分不能少。哪怕贪污受贿,肖明半个月的工资一分不能少。他得保障她的一日三餐,餐餐有肉、顿顿有酒,还得喝上好的茶。她要享受好的生活,这是她应该享受的。她扭着水蛇腰,踩着带轻功的虚步,摆出一副贵妇的样子,头高高地扬着,眼睛从三楼向下俯视,在街头巷尾炫耀她的高贵。
陈兰芬确实有资本炫耀,除了肖明,还有争气的小儿子。小儿子肖强大专毕业,进了春晖市公安局。一身威风的警服,一辆虎虎生威的警车,呼啸来呼啸去,这四邻八乡哪个不眼红?陈兰芬澎湃着,暗暗得意。
还是肖强厉害,找个有钱的老婆。亲家放高利贷真是一着高招,银子不就像流水一样流到家里。陈兰芬端着玉观音,从三楼往下瞧,见小儿子夹着公文包从威风凛凛的警车里跨出一脚。“一米八的个儿挺拔俊朗,这儿子帅得……”玉观音的雾气有点妖娆,从青花瓷杯中袅娜地舞,在热气腾腾的沸水中惬意地舒展身子。陈兰芬幸福得如同灌了蜜水。
青花瓷杯是违章车辆送的,据说还是珍藏版。陈兰芬又喝了一口蜜水。
“妈,猜猜,一万元的高利贷是多少?”当陈兰芬还在青花瓷里乐呵,肖强把一叠现钞递了过来——厚厚的一叠。这是高利贷利息。
“我赚的。”肖强马脸一扬,接过青花瓷,咕噜咕噜,一股脑儿地全喝下去,把玉观音也喝进了肚子,吐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在陈兰芬的耳朵里爆炸。肖强第一次实战,大获全胜。接过厚厚一叠的当儿,乐得不知所以,直奔母亲这边来报喜。
“我说嘛,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有这个放高利贷岳父,咱家下辈子下辈子的下辈子都在梦里笑。”“哪像你哥,苦一辈子,还得苦下下辈子。”刚刚扬起笑脸的陈兰芬会川剧的绝活,挂青的马脸一仰一合,那青色上了胭脂,满脸红润。肖强活像他母亲,同款同色的马脸使他们有了血缘关系。
“岳父说了,他会把全套本事教给我的,只要我娶了他女儿。”初次尝到甜头的肖强,不小心说漏了嘴。肖强的弦外之音,三十年代的初中生陈兰芬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不是很拿得出手。“发展经济是硬道理,能下崽便行。”陈兰芬掂量着不薄的一叠利息,在蜜水里泡着的思维,变得异常简单。
五
活得滋润的陈兰芬对钱的喜好是有广度和张力的。
一早,陈兰芬又赶去菜市场。
陈兰芬的个子不高,走的是带轻功的虚步——脚尖轻轻着地,后脚轻轻拎起,如雪花落地,没有一丝声音,但步速快得惊人,嗖嗖嗖,风一般的虚步走得轻盈而窈窕——三段水蛇腰簌簌地扭动,早晨清冽的空气也被它搅得起了波澜。
“这青菜,咋这么小,这么老,这么黄。”陈兰芬带毒的眼光一叼,翠翠嫩嫩的小青菜被暴起的青筋叼去一叶。陈兰芬带毒的眼光再一叼,翠翠嫩嫩的小青菜被暴起的青筋叼去一叶……小青菜仿佛前世跟陈兰芬结了仇,被凌迟着,一层一层叼了肉。翠绿油亮的小青菜在陈兰芬歹毒的目光里像一个无辜的女人当街被扒光了衣服,剩下两三瓣白玉兰似的菜心,睁着冤屈的眼睛,蔫头蔫脑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得少卖三分之二的钱。耿老汉无奈地想着,眉头夹着讨人厌的苍蝇。
“这嫂嫂,手下留点情么?”耿老汉护着小青菜,颤抖着粗糙而皲裂的手,涎着赖脸跟她商量。
“我买你的菜,是给你面子呢。” 陈兰芬从小青菜上漂起头来,飞出一脸戾气,嘘嘘地瞟向要淌出泪来的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耿老汉立刻闭嘴、噤声,怕惹出身价性命,就算给她,也是几元钱的事儿。醍醐灌顶似的,豁然开朗,微微叹了气,颤颤巍巍地去捡散落一地的菜叶子,仿佛在捡十分不舍的宝贝。这些菜叶子,洗净,切碎,伴着蒜,一炒,倒是下酒的好菜。耿老汉又一想,有些微的安慰。
“拿去吧,不值几个钱。”耿老汉那老脸堆出一滩笑,好像濒临死亡的人临死前硬撑出来的。
“我儿子说了,不能白拿,钱要给的。”陈兰芬笑了笑,又飞出一脸戾气。她指的儿子是肖明。
一元五毛。
一元五毛?满是戾气陈兰芬把剪刀似的下巴架在定盘星上,弹珠似的眼珠子瞪着定盘星,顺手拉了拉秤砣,秤砣耸了耸肩,弹了回去。她抽回了剪刀和弹珠,从裤兜里掏摸出一张三潭印月,在耿老汉面前晃了晃,扔下,仿佛扔下的是一个赏赐。扭着水蛇腰,踩着带轻功的虚步,簌簌而去。
耿老汉捏着那张一元钞,摸着凹凸不平的图案,叹了一口气,将钱放在油腻腻的铁盒子,抬头望了望天空。眉宇间的苍蝇变成了蚊子。
湛蓝的天空,云彩被晒得薄薄的。凉风从地上卷起,灌进耿老汉散着扣子的衣架,瘪塌塌又空荡荡的耿老汉缩了缩硬挺的脖子。
“这钱,拿不得,待会儿,给她送回去。”耿老汉自言自语,刚下了一份赴死的决心,又见陈兰芳扭着水蛇腰,踩着不出声的虚步,回到他的菜摊前,弯腰,张开兰花指,夹起那张三潭印月,掖进口袋。一拈,又撸了一把小葱,扭着水蛇腰,踩着带轻功的虚步,探向另一个摊位。
天空起了阴,灰蒙蒙的一片,似乎要淌出泪来。耿老汉用衣角擦了擦眼角,眼角有点潮湿。
六
肖明躺在病榻上,蜡黄的脸,如同被蜡浸泡许久再风干的油蜡纸。若微微一笑,那油蜡纸也起不了半点的皱儿,动出一丝波纹来。宽宽的额头依然饱满、丰腴,没有下瘪的痕迹,倒是沁出薄雾般明晃晃而苍白的光,辉映着昏暗的走廊灯。
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大而深邃,隐藏着黎明前夕的静气,而不是咄咄逼人的炯炯有神。若眉毛一挑、眼睛一勾,会陨碎多少红脂胭粉的心去挑逗日月风情?但,此刻,他深陷的眼眶塌得如一个窟窿,宝石般的眼睛,沦陷在凹陷的眼眶里,好像一颗夜明珠一不小心落进了深潭。偶尔,那极度倦怠而黯淡的眼神,倏忽一亮,仿佛油灯燃尽时,被风剧烈一吹,火光倏然蹿起,在他的脸上燃烧起浓浓烈焰,油蜡纸仿佛着了火。
被输液管子捆绑在病床上的肖明,如同一根煮沸过了头的面条,软趴趴的;又如离开海水的八爪鱼,在渔夫的网丢里松散了骨子,柔软而无力。
输氧器打着欢快的节拍呲呲地冒着气泡,向肖明的鼻腔输送氧气。他安静地躺着,时而睁开耷拉的眼睛张望一下输液管子。鼻翼匀称而微弱地律动,表达他对生命渴望的原始征兆。好像,他的鼻翼蠕动了几下,似乎要甩去什么恶心的东西。大抵是熬不住那一份难受,又不想吵醒朦胧睡去的米粒,他费力地伸出油蜡纸包着的左手,去触摸输氧管与肌肤连接的地儿。扰一下,一对又黑又长的剑眉倔强地朝两鬓高挑着颤抖几下,那油蜡纸的脸一抽一搐,苍白的唇上下一咧,露出两排整齐、洁白、好看的牙齿,让人不得不叹服这不常见的俊美。
肖明极轻微的动作还是吵醒了并未深睡的米粒,米粒睁开兔子般的红眼睛,为肖明重新调整了睡姿。对米粒来说,醒着的每一秒都是一种强烈的折磨。她想方设法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抠出一分一厘,像资本家榨干劳动人民那样榨出血泪来。房子按揭款,欢欢上小学,肖明一走,一大笔、一大笔的开销,压得米粒喘不过气来。她宁可与肖明换一换,也不要承受这承受不了的压力。
“跟妈说了吗?”肖明喑哑地问道。
瘦得竹篾似的米粒虚弱得像叶子一样地,飘了飘头。她没法说出实情。
当医生残酷地说出肖明的病情,并坚决要住院治疗的当晚,米粒拨通肖强的电话,央求道:“请婆婆到医院来看望肖明,商量对策。”
七
肖强开着那辆八面威风的警车,呼啸着,停在一幢别致的红色小楼前,噔噔噔上了二楼。陈兰芬刚刚放下酒杯,一脚搁在另一脚上,整个人沦陷在沙发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青花瓷,品着玉观音,一边打着节奏一边晃着脑袋酣醉在李玉刚的《新贵妃醉酒》里。
“妈,哥哥得了肝癌,在医院。”肖强把手搁在她的耳朵边,要压住李玉刚的《新贵妃醉酒》。
会川剧的陈兰芳被雷电击中,蹦跳起来,撩开肖强,青花瓷举到半空,往地上恨恨一泼。青花瓷碎了一地,像凌迟的肉,散发着血腥的味道。接着,一边跺脚一边拍手,歇斯底里骂道,:“就是你这个寡妇,就是你这个寡妇,就是你这个寡妇……克死我儿子,克死我儿子……” 揪住米粒往死里狠抽。
“妈,你别乱骂了,好好想一想哥哥家的那套好房子,哥哥一死,房子就是嫂子的,嫂子嫁人了呢?”肖强格外冷静,提醒母亲的癫狂。这一提醒,癫狂的陈兰芬仿佛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空气急遽地颤抖了几下,呆呆地愣在那里。
好房子坐落在舜江边上,站在阳台,可以眺望舜江的潮起潮落。特别是涨潮时节,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人要打破脑袋,踮起脚尖推搡着瞭望台,而肖明夫妇可以悠然地品着茶,品尝潮汐慢慢涌动成巨浪,卷起千堆雪。傍晚时分,徇烂的霞光把舜江映照得波光粼粼,夕阳在粼粼波光里一点一点沉沦,晚霞、夕阳和波光勾勒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这样的好房子,在舜江还是第一幢,开盘的时候,遭受了白眼式的冷遇——江边的房子不吉利。
之后,去过香港的人开了眼界,津津乐道维多利亚港两岸摩天大楼的迷人美景,这房子几乎在一夜之间爆红,名气飙升。
“哥哥得的是肝癌,不治疗也是死,治疗也是死。得想办法把房子弄过来。”肖强顾不得母亲的傻愣,提醒陈兰芬。
“怎么弄?”陈兰芬似乎从《新贵妃醉酒》里醒了,也骂米粒里醒了,提溜着眼珠子问道。
“按照《继承法》,这房子,你和爸都有份儿。”肖强诡异一笑,笑得瘆人。
“我和你爸?”陈兰芬指着自己的胸口,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这是法律规定的,你信我,妈!”肖强提高了声调。“要是嫂子把房子卖了,会比较麻烦。”肖强陷入一种无奈,那高上去的声调跐溜一下降了下来。
“房子不卖,你哥看病,哪里来钱?”陈兰芬清醒后,绝对是个聪明人,一下问到点子上。
肖强那马脸诡异一笑,狡黠的眼睛冒着火光,看他母亲那副猴急,故意停顿,按住下文。兴奋的肖强不语,倒把陈兰芬着急了:“小祖宗,看你稳操胜券的样子,一定有好主意。”
“嫂子买房也是挡不住,这样,在房屋交接之前,你撬锁住进去,逼着嫂子把房子退了,让她自己借债还去。”肖强说完,又诡异一笑,竖一下大拇指,拍拍胸脯:“我在!”
这一下,把陈兰芬乐得眉开颜笑,不停地夸奖道:“还是我的小祖宗有办法,这穷鬼,让她穷得永世不得翻身。”眉花眼笑里拽出两把刀,要杀死米粒。然后,跟着李玉刚狂起《新贵妃醉酒》。
最会算计的陈兰芬也算计不过小儿子肖强。肖强根本不是为陈兰芬考虑,他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规划愿景。肖明和米粒的房子,按照当下的市价,至少在百把万以上,陈兰芬和老伴儿分得一半,就是他肖强的!在当事人那里一次一次地捞,心惊肉跳。这现成的,岂能放过。
老头老太,不过十多年,这就是我的。肖强压抑住心里的得意,凑近陈兰芬做了一个“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手势,陈兰芬前仰后合,愣是把李玉刚笑得没了唱腔。
八
肖明见医生走近他,困乏地从眼睛里挤出两滴笑,好像漆黑的夜空,硬要挤出两轮弯弯的明月似的。医生示意他不必这样,他依旧没有放弃他的努力:挤出两滴笑,来报答这位跟他一样疲惫不堪的医生——这医生用他整整一晚上的时光,累得血压下降、脉搏微细,死拉硬拽,把他从鬼门关里拽回到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他龇牙咧嘴地竭尽全力,要让这两滴笑盈满眼眶,然后漫澜,漫澜成一朵最徇烂的花。
当医生转身离开,那两滴漫澜开来的花,瞬间,簌簌而下,是两行清泪。
比肖明还憔悴的米粒,用热毛巾擦去了肖明的两行清泪,也像肖明一样卖力地挤出两滴笑,盈满眼眶,像花朵一样绽放,这是她和肖明,还有欢欢,活下去的希望。
“房子怎么样了?”米粒点了点头,懂得肖明的意思。
在欢欢出生不久,米粒与肖明节衣缩食,在舜江边按揭了一套正被肖强算计着的好房子,有了安定的家。肖明一病,虽说医保可以解决一部分,但大部分不能报销的药物,是一笔昂贵的开销。卖房是不得不的选择。几次要易手的房子因陈兰芬的无理取闹而无法出手。好在,还有李娜。想到李娜,米粒紧锁的眉头略略舒展,好像李娜是她和肖明的救星。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刻,除了父母、她的学生王树灵和李娜,米粒是一个无人敢问津的人。李娜是她和肖明的同学,春晖市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米粒跑到这个好脾气的特级教师面前恳求她把自家的房子买了,为救肖明。就这样,房子过户到李娜名下,李娜腾出自家八平方米的车库,让丈夫周国涛开了一个窗,免、安顿了米粒和欢欢。
米粒只敢说房子卖了,让肖明安心养病。但何处安身,不必操心。肖明宽慰地笑了笑。
米粒又挤出两滴笑,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隐去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房子刚刚过户到李娜夫妇名下,还来不及交接,陈兰芬撬开锁,住进了那套已经属于李娜的房子。
肖强狡黠的眼睛冒着火,竖一下大拇指,拍拍胸脯,我在!大儿子废了,还有小儿子,这小儿子是名副其实的靠山!陈兰芬壮着胆子把米粒和欢欢的衣物一概锁在里面。她要锁死李娜的得逞,锁死米粒的希望和欢欢的未来。谁让你勾去我儿子的心,克死我儿子。她在心里恨恨地诅骂着。
“只要我活着,谁都不得好活!”恼怒的陈兰芬唬着脸,咬牙切齿地骂着,用剪刀折磨着米粒的衣裤。“活着,让你活着。”陈兰芬手里的剪刀舞动着,要把米粒剪成碎纸片。
让米粒更寒心的是,肖明从生病到闭上眼睛,甚至下葬,陈兰芬没有一句问候和一次探望。下葬那天,肖强到了葬礼现场,戴着墨镜,蹦得紧紧的马脸故意放了松弛,皮笑肉不笑地唱了几句高调,扬扬脖子,开着那辆警车、拉响警报扬长而去。
九
肖明悄悄地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像风中的落叶。陈兰芬把这些,归咎于米粒和李娜。她认为,这千刀万剐的米粒把房子一卖,就等于要了肖明的命,而李娜是十恶不赦的帮凶。肖明多风光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春晖市还有比肖明更风风光光的吗?老娘我,老娘我……一口闷气提上来,吊在嗓子口。
于是,扭着水蛇腰,踩着带着轻功的虚步,嗖嗖……赶往李娜的家。
“你这个臭婊子,给我滚出来。”陈兰芳冲着李娜家的窗玻璃暴跳着,恼火得牙根痒痒的,要把窗玻璃里的人碎尸万段。
倏忽,灯光暗去。
“谁批准你买我们家房子的?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倏忽,另一扇窗,灯光暗去。
整一幢大楼仿佛打了暗号似的,一一熄灭那亮着的灯,任凭肖明的母亲谩骂、撒泼,死一般地沉寂在一片黑暗中。
“我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被下马威了?”陈兰芬不甘心地想着。陈兰芬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她用手捂成了喇叭状,从丹田里发出怒气,比八分贝还尖细的声音大喊:“李娜杀人,李娜抢房。”喊得整幢楼都知道春晖市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李娜杀了人,还抢了房。
就这样,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李娜莫名其妙地被抹了黑。
在整个大楼一一暗去了亮着的灯,陷入一片黑暗中,八平方米车库那羸弱的灯光显得格外耀眼。陈兰芬好似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看到了希望。她扇了扇脸上煮沸出来的热气,从路边捡起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死命地砸窗玻璃。窗玻璃禁不住暴打,哗啦啦,落了一地,粉身碎骨。隆隆的巨响,使这寂静的夜,发出惊雷一般的震动。
“还有欢欢,还有欢欢。”李娜夫妇听到玻璃碎裂的巨响,猛然想起车库里的欢欢,赤着脚往楼下跑。
“砰!”猛地一脚,陈兰芬踹开了车库的门。
“哈哈,哈哈,你这兔崽子在这里,孽种。”欢欢,是米粒给陈兰芬添的一堵墙,恶心了九年多。此刻,是陈兰芬发泄的对象,她心里起了歹毒,像大灰狼拎小鸡一般揪住欢欢的衣领,手里攥着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仿佛凝聚了对米粒的痛恨、对李娜的仇恨和整个大楼对她的蔑视,砸向欢欢,身上、头上……砸,砸,砸……她似乎要砸碎万恶的旧社会一样发泄着内心的怒火,而欢欢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奶奶、奶奶……像一个个不能解答的问号和控告。
十
随着窗玻璃发出的巨响、欢欢一声一声嘶哑的哀嚎,和李娜夫妇慌乱的喊叫,整个大楼纷纷亮起了灯,涌向出事地点。
尽管欢欢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浑身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后脑起了大肿块。要不是李娜夫妇稍稍晚一步,欢欢的小命步了肖明的后尘。
“这天下,哪有祖母这样打孙子的,往死里打!八九岁的孩子,禁得起这样暴打?”唏嘘和愤怒,仿佛点燃的炸药,嗤嗤地响着。不一会儿,如哑了的雷,闷了声。这妇人敢如此撒泼,定是有靠山!邻居们不约而同想到了这。
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混在公安里的败类肖强。
但是,所有人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祖母怎么很如此狠心毒打自己的孙子!这是血脉啊!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无法理会陈兰芬的举动。突然,一句响亮:“畜生也懂得护犊子,这女人连畜生都不是。”轰地一声,笑声炸开了锅。
这么一笑,大伙儿倒是冷静下来,对着李娜夫妇喊:“起诉!起诉!把房子要回来。”大伙儿众口一辞为李娜叫屈,要为李娜讨回公道。
“起诉,哪有这么容易,一套房子,被法官剥去一层,还耗时费力。”人群中冒出这么一句,仿佛空气嘘了一口寒气。这个被法官剥去一层的法官,指的是法官黄灿均。在赵国涛知悉房子被霸占后,想到了起诉,听闻审理该类案子的法庭庭长黄灿均似乎有中饱私囊、徇私枉法的流言,便找到了春晖市人民法院纪检组组长王扬。镜片比赵国涛还厚的王扬看了看材料,从厚镜片里抬起头来:“我作为一名法官,只能说合法起诉,别的我没法说……”王扬皱了皱墨染一般的浓眉,欲言又止。赵国涛是个聪明人,见王扬的难言似乎印证了外面的传言,作了一个揖表示感谢,准备起身离开。赵国涛这一磊落的举动,触动了王扬的心扉。
赵国涛找王扬,不是为了让王扬为他徇私枉法,而是咨询一下法官的人品和法律素养。打官司,不要打出窝囊气。赢了,也是不开心。
内疚如巨浪在王扬的心里翻江倒海,毕竟赵国涛的父亲跟他父亲是世交,而他与赵国涛又是玩伴、同窗数载的好友,这黄灿均……他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再皱一皱墨染的浓眉:“简单案子,合议庭有权决定;疑难复杂案子,由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你想起诉的案子有自然资源庭审理,庭长……庭长……黄灿均……是有些传言,给法院带来了负面影响……我们纪检组是在调查核实……需要有一些时间……”王扬斟字酌句。
“但,法院一定是公平正义的!这,你要相信。“王扬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义正辞严,一副憨厚的样子惹笑了赵国涛。赵国涛自然相信法院是公平正义的!他伸出右手,像儿时那样往王扬宽阔厚实的胸膛重重一击,表示他内心完全的信服,这比久别重逢更加温厚醇香。
换掉一个正在任上的庭长哪有这么容易?而考证黄灿均中饱私囊或徇私枉法需要真凭实据,这都需要时间。
在赵国涛起身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个问题。好在“法官独立办案、终身负责制”已经纳入司法改革,这是王扬让赵国涛再等等的一个时间段。
“算了,算了,让她住着吧,不闹就是。”赵国涛又推了推眼镜,摇了摇头,再叹一口气。
漆黑的夜空,星星探出头来,闪着莹莹的光,微弱,而暗淡,像赵国涛的那一声无力而又有希望的叹息。
“李老师,你委托我,我给你免费代理,我去找她理论,把房子要回来。”王树灵刚刚加班回来,看到这群情激愤的一幕,血气方刚地对着李娜夫妇说。
“你去?”赵国涛看着乳臭未干的王树灵,再推了推眼镜,狐疑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感动。
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是米粒的学生,前几日拿到正式律师证。米粒所有艰难和辛酸,无一不落入这个年轻人的眼中,他稚嫩的心还是满满的正义、道德和良知。
“是,我去。”王树灵腼腆一笑,意志坚定。
躲在云层后面的星星,听到王树灵那洪亮的声音,探出小脑袋,开心地笑了,还不停地眨着微笑的眼睛。
十一
瘦瘦高高的王树灵,向陈兰芬谦恭地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拿出律师证和委托函,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递到她的跟前。
陈兰芬是长见识的人,山里山外就数她有一张初中文凭。凭着四十年代的初中文凭的功力,她一下子看明白这位毛头小子手上的证件、文书的分量。她马脸一青,眼珠子一瞪,寒气嗖嗖地沸腾、扩散,吓得王树灵打了一个寒颤,嗫嚅着用手指着她住的房子。
陈兰芬很聪明,她要像母狐狸保护幼崽一样守住这套住在舒适、安逸的好房子,这房子比我农村房子值钱多了,管它是不是我的,只要我住着就是我的。
那些法律是个屁。
王树灵想起自己是有使命的,讪讪地笑了笑,启口,未吐出半个字。
陈兰芬眉头一锁,眼珠子吊在眼眶上,一把抡过律师证和委托函。“在老娘这里,这些东西就是狗屁。”嗖嗖两下,那张盖着红印章的委托书在恼羞成怒里成了碎屑,像头皮屑那么讨厌。继而,咬着红润的嘴唇,恨恨地掸了掸衣襟,那些如头皮屑一般的碎纸片踉踉跄跄地摔着跟斗,瘫软在地上。
趁这当口,王树灵抢回了律师证,偷一般疾速,锁进公文包。这一举动,真是要了陈兰芬的命。她上下打量着王树灵,仿佛豺狼虎豹打量着已经到口的猎物,锋利的爪子戏弄一番,选择下口。她呲着牙,伸出粗短的手臂。
王树灵的脸起了愠色,起了恼怒,陈兰芬粗短的手缩回半截,浮在半空。
他得逞,我得搬出房子。一想到要灰溜溜地搬离这地儿,在众人面前服软,被人耻笑。陈兰芬的血气如沸腾的水,呲呲地往脑门上蹿,打定主意要冲破天灵盖。
“我怎么可以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还没有我一半的年纪呢。”她张口,露出半口烟熏似的黄牙,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给自己壮胆,好像这唾沫是刚刚喝下去的二锅头。
温文尔雅的王树灵穿着一套灰色西装,白衬衣,暗红的领带,手上一只公文包。此时,公文包是他唯一自卫的工具。
“我拳头挥过去,他肯定用包来挡,这是不值当的。”陈兰芬滚着吊出来的眼珠子,骨柴的手撸了撸,袖子噌噌地卷上三层。倏地,她的手向上一抡,揪住王树灵子的领带扣。挥手再一抡,领带如一根绳索一样勒进了王树灵的脖子。
王树灵的脸涨成猪肝色,喘着粗气、咳嗽着弯下腰去。
“死老头,快去。”陈兰芬侧头,斜眼对着一脸木讷的老头,打电报似的吐出几个字,不耐烦地吩咐道。接着,顺势一躺,像驴一样打起了滚,一边滚一边骂:“你这个畜生,敢打老娘,老娘豁出命也要跟你拼了。畜生、畜生……啊,啊,啊……”
这个一脸木讷的死老头,是陈兰芬的老伴儿,也就是肖明的父亲。面色红润、身材魁梧,但怂得如一头笨重的猪,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围着老伴儿打转转。陈兰芬斜眼一声快去,是要老伴儿把肖强叫来。笨得像一头猪的他,没有领会其中的深意。
秋日的阳光,稀薄得如布舍的米汤,在王树灵身上如幽魂般地飘荡。他说不出话来,那根被陈兰芬攥在手心的领带也憋成了猪肝色,由着她的怒骂、打滚、泼脏,王树灵咳嗽着跳到这边、跳到那边。
“明儿他爸,把老伴儿扯起来,要闹出人命的。”有人扯着嗓子喊。老头刚刚起了波澜的脸变回木讷,瞧瞧老伴儿,不知所措。
“明儿他妈,消消气,这小伙子是来干公事的,闹出事情,不好收场……”陈兰芬听得真真切切,手软了一半。
在妇人吊起眼珠子的时候,慢慢地聚拢起不少人,看热闹,也看笑话,谁也不吱声,怕惹了祸水,跟自家顾不去。眼看着真要闹出人命,七嘴八舌亮开了嗓子。
“大伙儿评评理,这年纪轻轻的,把我按在地上打,有王法不?有王法不?”陈兰芬见众人大声囔囔着要息事宁人,散了手架子,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副被宰割的样子,无辜而委屈。
“是小伙子不讲理,这水泥地凉,还是起来吧。”老头壮了壮胆,把浑身汗湿的陈兰芬抱起来,躲闪着各种复杂的眼光,猫着腰向后退去。众人躲避瘟疫似的,纷纷让出一条道。
十二
在陈兰芬毒打欢欢的时候,米粒还在肖明的墓地上傻坐着。她靠在大理石墓碑上,仿佛靠在肖明厚实的肩膀上,疲惫而无助。呆滞的目光在凹凸不平的名字来回滑动,她的魂魄似乎随着肖明的下葬一同埋进了地底下,然后痴痴地念叨:“肖明,肖明……”米粒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承诺要陪伴她一辈子的人,撇下她们母子说走就走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好好活着的肖明就这么成了一把灰,埋到这地底下。她傻坐着,麻木的心被生离死别掏得一干二净,反复着同样的问题。
陈兰芬的狂笑、李娜的无奈、肖明临死前没有闭上的眼睛、那套被霸占的房子,还有巨额的债务,像一团乱麻缠得米粒透不过气来。米粒迷糊地睡着了,靠在肖明厚实而冰凉的肩膀上,不愿醒来。
“米粒,米粒……”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米志周焦急而惊恐万分的声音,打碎了死一般的沉寂。倏而,一团影子扑闪着翅膀掠过树丛向天空飞去。树丛抖了抖,那残缺如钩的月儿晃了晃,现出一丝生命的迹象。
在米志周带着颓废的米粒回到八平方米的车库,遍体鳞伤的欢欢,左一声疼、右一声疼,后脑隆起的大肿块秃了发,如同一个个的呐喊和声讨,米粒的心仿佛梗塞似的,哽咽着说不了话。欢欢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停地问米粒:“妈妈,奶奶为什么要打我?”米粒看着眉眼、五官像极了肖明的欢欢,从哀伤中缓过气来,回到残酷的现实。“奶奶恨的是妈妈,奶奶喜欢欢欢。”米粒把欢欢搂得更紧,意识到要担当的责任。但她的心揪揪地疼,被撕裂着,被碾碎着。
米志周的心,也被揪了起来,眼眶红了红,忍住了要哭出声来的嚎叫。他想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像一个跋扈的男人,甚至像狼一样嚎叫,仰天嚎叫,尖锐的声音刺破空旷、寂静和沉默。然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嚎叫咽下肚去,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百元钞。
“我跟你妈商量好了,我们住柴房,住房卖个一二十万,你先还李娜一部分。“爸……”米粒一声惨烈的嚎叫,一下跪在父亲米志周面前,眼泪如决堤的河,疯狂地坠落。
米志周很清楚,肖强在,他们没有辩驳的机会,事情只会越描越黑,被陈兰芬霸占的房子是要不回来的,而赵国涛夫妇都是有声望的人,对他们的帮助已经太多太多,不能再让他们卷入自家的纠纷和是非中。他们得把房子过户回来,不能亏欠了李娜夫妇。
失就是得。米志周黝黑而粗糙的脸抽搐着。
“活着,就是希望。”这个想嚎叫的男人,温情地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把米粒从寒透心的凉地上拉起来。
米粒看见米志周胸前金光闪闪的党员徽章,比窗外的繁星更加璀璨而耀眼。她忍住眼泪,把父亲的坚定和豁达镌刻在记忆深处,凝视着那一枚飘扬着党旗的党员徽章,从米志周深邃的眼睛里读懂了全部含义,把欢欢搂得更结实,她要把所有的爱、温暖和力量全部给予正在成长的孩子,这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