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与白的嫁接
客运车行至山路时已是黄昏。四周高耸绵延的山丘之上,夕阳渐隐,无意地将天空中一朵孤云染得金黄。
李承继正为这趟乡村支教行兴奋着。他推开车窗,让自己冷静下来。湖水腥味的风涌进他的毛孔,清冷沿着他的肌肉蔓延至全身。他望向车外,这里的一切山水,都是那么可爱,尽管这里的黄土地与浑浊的湖略显荒芜。为这一天,他等了二十年。
一想到在这个地方,他会将那沸腾着的心奉献,同着深埋心底二十载的疑问与自卑,燃烧成耀眼的火焰,承继的手便会不住地颤抖。在他人生的过去,他所生活过的每分每秒,都一直活在一颗巨大的太阳正底下。刺眼的光芒蒙住他的双眼,直逼的他流眼泪。但如今,他也将成为一颗火球,温暖无数灵魂。
“同学,你怎么了?”坐在承继身边的女生不明白他的手为何挣扎般地颤抖。
“啊,没什么。”承继急忙关上车窗。他心跳得厉害,不敢直视其他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山水。一张熟悉的脸和刚刚关上的车窗一起跳了出来,是他映在窗上的脸。那张脸倒更像另一个人——自他出生起就摆在家中的,那张泛黄照片里面的脸。那是他的英雄大哥李承烨。在那名好心女生的疑惑目光下,他的脑海再次被母亲讲述大哥英雄故事时的眼泪浸湿。沾满泪水的回忆像精神病院的紧身衣一样,把他裹得窒息......
“阿姨......承烨在这次山火扑救行动中...牺...牺牲了!”
眼前的一排排消防官兵们一齐垂下了头,哽咽着,眼泪如骤雨般噼啪。母亲听到这如雷劈般的话语,腿一软,眼一黑,便瘫倒在承烨父亲的肩膀上。夫妻俩霎时间泣不成声。
“儿啊,儿!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满是承烨奖状的家中。承烨房间里,传来他高中时起床用的闹钟声,仿佛在安慰着他那苦命的父母。
那时,承继还没有出生。李承烨是二人唯一的孩子。作为独生子的李承烨,本就是父母手里的宝贝,是享福的命。但从小大大咧咧的李承烨并不想要这种安稳的命,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他,高中毕业之后,未曾过问家人的意见,擅自选择了消防员的道路。
“儿子!这是你的选择!爸支持你!”
父亲如何也没想到,在承烨入伍当天说的话,如今却要在他的骨灰盒前再说一次。那天儿子的脸,清晰得像在自己眼前一样,满是英气。他瞅着那张脸,视线逐渐模糊起来,随后又变得清晰——原来是承烨战友手中的遗照。
战友们的心里,也全是承烨的脸。战友们的脑海里,一字一句地回荡着承烨的话语。
“嘿嘿,老子才不怕山火嘞!小时候啊,天天偷着玩火,也没尿过床!”“真希望以后的任务都是些小任务。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国泰民安!哎,国泰民安!。”“这饺子好吃是好吃,但不如我妈包的,那馅儿调的,嘿,一绝!”“别过来!太他x大了!我这片火势太他x大了!你们先别过来!他x的,这火扑不......”
炙热的太阳为世间万物带来温暖,可它总要泛起黄晕,携着一两片残云退隐。独留给二位至亲最清冷的黑夜。
承烨的父母终日坐在承烨的床上,看着墙上满面的金黄色奖状神伤。一整面的奖状啊,最后化作了一枚黄灿灿的烈士勋章。闹钟的指针还在滴答作响,承烨的脸随着响声不断地破碎和复原。这一面墙,始终填不满承烨父母的心。那阵子,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活生生的承烨,站在她面前,抵得过一切荣誉。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父亲在某一天呆坐时,突然使劲拍打自己的大腿。日子总得过下去,他说。母亲却还和往常一样,木讷地盯着承烨的照片,不言不语。心潮翻涌时,她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平复心情后,继续瞅着承烨的一切。后来,也许是接受了承烨再也回不来的现实,她不再看他,只是闭着眼睛,对着她心中的承烨哼唱哄他睡觉的摇篮曲。
“喔,喔,睡着吧。睡里找,大老猫......”
“妈!我都多大了!”
两行眼泪撒在了空洞的摇篮。
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直在找办法让日子重新过下去,他想过再领养一个孩子,母亲不说话,他还想过资助一名大学生,母亲也没说话。其实他一直在暗中给慈善机构捐钱,看到无数孩子因为他的资助而成长,他似乎也走出了这痛苦的黑夜。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承烨母亲。他清楚母亲为何走不出,“少一个人,都不是家”,母亲总念叨这句。
有一天,父亲眼里泛着光,敲了敲承烨的门,便小跑到母亲面前。他刚刚从报纸上得知了试管婴儿技术。这个高科技,可以大大提高高龄妇女的受孕几率。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有希望!
可母亲却摇摇头,“我的好儿,再生一个,也不是我的好儿李承烨了,不是了啊......”
父亲叹了口气,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某天清晨,母亲又来到承烨的房间里,掸净了他书桌上的灰尘,打开窗户通通风,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正坐在那面荣誉墙前。和煦的春风吹拂起她一缕白发,柔和地抚慰着她的思念。风里夹杂阵阵孩童上学的嬉闹声。
几张被日光晒至泛黄的奖状被那风徐徐吹落了。冷清的房间里如同下了一场黄金雨。母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那堵全新的墙壁。
奖状下的墙露出它白雪般肌肤,它像新生儿一般洁白纯净。刺眼的白让她想起承烨出生时的那声刺耳的啼哭。
“儿,妈知道了,妈知道了......”
她终于向父亲妥协了,也对自己的那份执拗妥协了。她决定填满自己的心,填满这个家。
......
“很遗憾,受精卵没能着生成功。”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着。
夫妻二人并未沮丧,虽然花销巨大,但家里还有不少积蓄。父亲常常安慰说,实在不够,还有承烨的抚恤金呢。
“那不行。”母亲舍不得花承烨的钱。
终于在达到危险产妇的时期之前,承烨母亲顺利怀孕了。
又是一次十月怀胎,一声啼哭,清脆得像发令枪一般,打响了新生活的开端。他们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母亲为他取名为:
李承济。
承济和承烨不一样。小时候的承济比承烨少了一份活泼,多了一份恬静老实,像个妮儿一样。承烨自小就是个淘气包,成天上蹦下跳的。父母老来得子,自然对承济呵护有佳,连同着对大儿子的爱,夫妻二人一并给了承济。
小小的承济在蜜罐里生长着。他和母亲一起坐在那面洁白的墙前。他的眼里注视着白与黄的交界线。向来沉默寡言的小承济提出了他第一个疑惑。
“为什么,这里那么黄,那里却那么白?”
“是阳光把边边角角晒黄的。”
“那白的地方呢?为什么太阳没有晒过他呢?”
“它被遮住了。现在它出来了,以后就变黄了。”
“哦......”
小承济支支吾吾地回应。他其实还是没懂。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黄与白的问题足足困扰了他二十多年。
......
哥哥的闹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他嫌它吵,总惹得他睡不好觉,便关掉了它。他新换了无声的电子闹钟。
父母经常和承济讲他哥哥的光辉事情。父亲拿着哥哥的照片,手舞足蹈,母亲坐在一旁,偷偷抹眼泪。起初,承济很爱听他大哥的故事,还会去和自己的同学们诉说。
“我哥哥是大英雄。”他虽然平淡地同朋友们讲着,但在胸口却跳动着灼热的心。
随着越长越大,他便很少提及他的哥哥了。
事情的起初,是初中的一次艺术节表演。老师给他报名了演讲。而演讲的内容则是他哥哥承烨的为人民财产安全献身的英雄事迹。
排练时效果很好,承济声情并茂地演讲惹得老师们直掉眼泪。可到真正演出时,却出了岔子。
承济讲到一半时,突然呆滞住了。他被舞台下上千只眼睛盯怵了。
“承烨,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话筒笔直摔在地上。砰地一声。全世界都捂住了耳朵。他自己也是。
他陷入了焦虑之中。
“哥哥,这一切本该是你应得的。爸爸妈妈的爱也是,他们本该是你的。我李承济并不属于这里。”
是我偷了你的一切。
高中时,他更是少言寡语,只把他的头埋到书桌上,像一头磨盘上的驴一样学着。他考的是当地的一所重点高中。那里封闭式管理,很少回家。他也趁着在这次忘我的机会,忘记了自己的哥哥。
母亲还是和以往一样唠叨,每次放假回家,还是关心着承济的一切,包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承济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着这份爱,但他心里一直熬煎着。
他摸着那面黄与白的墙,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你的。都是你的。
高中毕业后,他背着父母偷偷改了志愿,考上了一所师范高校。父母为他的自己的心思感到惊讶。二老没想到,一向不言不语的二儿子,竟有着如此强烈的主见。
父亲拍着承济的肩膀,骄傲地说着。
“儿子,这是你的选择,爸爸支持你。”说罢,他陷入了沉寂。
或许是老眼昏花,父亲眼前的承济,竟有一瞬间变成了承烨的模样。
承济转过身,背向二位亲人,在他们炽热的目光下,踏上了前往远方的路。
......
整整三年,承济都未曾回过家。他不愿回去面对二老,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但他又想强烈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且还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听父亲在电话里说,母亲在他走后再也不坐在那堵墙前面了。叫他别担心,让他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他点了点头。但父亲看不到。
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叫李承继。
“继往开来。”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大三时,当听到班里要选派优秀学生支援乡村教育,他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回过神,他已经坐在客运车上,穿越无尽的山河,前往独属于他李承继的天地了。
晚霞把他的脸映得黄灿灿的,像一颗刚熟透的黄元帅苹果。
分配过来的乡村,比承继想象中还要偏僻,山,不叫山,要叫泥丘。水,浑的不行。
村子里没几个大人,青壮年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外地飞黄腾达。这里只有老人和孩子。他却丝毫不嫌弃。这样的地方,才是他大展身手的好舞台。这里将会燃起他的“火焰”!
和他分配到一个学校的,是车上那位善良的女同学。她叫孟花伊,很爱笑。他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她开朗的笑声。
“李老师,你怎么不笑呢?你之前听过我的笑话吗?我笑话大王的名号还是很出名的。”办公室里刚刚讲完笑话的花伊抻着她的小脑袋,看着承继。原先在这里任课的老教师们都被笑掉了牙,而承继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我,我笑了。”
“没有!我看着你呢。你根本没笑!”
承继挠了挠头。
孩子们上课时总喜欢偷偷地瞧着这两位城里来的小老师。他们眼睛嵌在黢黑的小脸上,一眨一眨得,像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小精灵。实际上,他们确实是小精灵。
承继开始时和孩子们玩不来,他不太清楚怎么和孩子们相处。乡下的孩子们热情似火,每时每刻都在上蹿下跳,围着承继又喊又唱。他自小都不喜欢这种吵闹的环境。
第一天的第一节课,他便被孩子们难住了。
“老师老师!您叫什么!我叫韩岁安!”“老师老师!我叫......”
“我,我叫李承继。”承继的声音被孩子们压了过去。
“老师声音好小哦!老师害羞咯!”“害羞咯!”“丢丢臊臊,满脸起大泡!”孩子们天真的脸笑开了花。
站在门口偷看的花伊像救世主一样冲了进来。
“孩子们!我们是新来的老师!叫我孟姐姐就好啦!这位老师呢,是你们的李老师。李老师可是我们学校里学习里最最最好的,你们要好好听他的课哦!”
“好!”“好!”“好!”
花伊几句话就稳住了孩子们。她抬头看着承继,莞尔一笑。因为她那孩子般的语调,承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承继许久未曾体验过的笑。
“原来李老师也会笑。”花伊心里暗暗说着。
轮到花伊上课时,承继便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虽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只是个放草棚的屋子挤出来的位置。他看着窗外的天,本该是白色的云,被晚霞染得很黄。
他成为哥哥了吗?
他觉得心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本以为这趟支教之行会是一场瀑布的洗礼,结果却是村子里那条涓涓细流。他想要哥哥那样慷慨赴死的战栗,但生活却是兴奋颤抖后的平淡。
或许这样也好。但他总觉得自己没能燃烧,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
一个孩子像耗子一样偷偷窜了出来,惊扰了承继的思绪。
是喜子。那个孩子总是不说话。和承继一样。
也不一样。喜子天天都在溜号,从不在学习上的上心。上课回答问题也是一问三不知。他只看着窗外,像哲学家一样沉思着。
这次承继抓住他逃学,看看这个喜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承继的手又颤抖起来。
......
“去干吗?回去捡柴火,摘点苹果,给姥姥做饭。爸爸?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妈妈?在外面打工...”喜子的眼神不断躲闪。他不敢看他,他并不是啪被城里来的老训斥。只是担心承继会和妈妈告他的状。
承继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满身泥泞的喜子,心头憋得慌,难受。他从小便在父爱母爱下成长,从未体会过这种苦境。
“我可以去你家里坐坐吗?”承继忍住心头那苦涩的同情,微笑着对喜子说。
“你别和姥姥说,求求你,老师,我会听话好好学习的。”
“好。”
“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姥姥。”喜子的手指头指向前方。
那是一所由茅草、泥巴和裸露的砖石堆砌成的房子,好似一阵风就可将其吹垮。
姥姥一人在床上躺着。虽然屋子很乱,但每处地方都整整齐齐的,就连老人的身上也十分干净利落。听闻家里有客人来,姥姥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喜子赶忙过去,搀扶好姥姥。
承继挠挠头,没想好说啥,便说了一句“我是老师。来帮喜子干活!”
老人家笑了笑,看着承继在喜子的指挥下忙活起来。
......
“老师,做菜要放盐啊!”
“老师,你别吹!啊呀,你瞅瞅,弄了一身灰。”
从没做过家务的承继,险些做了一顿没放盐的菜,烧火把自己烧成了的“煤炭”。逗的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喜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在摘苹果的时候,站在树上的喜子突然对拿着篮子接苹果的承继说。
“老师,我考考你们城里人,你知道嫁接不?”喜子想找个他最熟悉的问题来难住城里的老师。在他心里,城里人都对农业问题不闻不问,只知道吃!
承继当然知道嫁接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课堂上学到的专业知识。
“不对不对!”喜子打断了他的讲授。
“哦?那你说说,嫁接是什么?”
“嫁接就是,就是大地妈妈无私的爱!”
承继愣住了。喜子见城里来的老师被他的话震撼,感到沾沾自喜。于是继续说下去。
“你看!我们家种的是山定子,但是它上面被砍掉了,被我姥姥接上了苹果的树枝子。但是大地才不管它是山定子还是苹果。她永远为生长在她怀里的树送去营养。这就是嫁接!怎么样?哎?老师?”
苹果树下的承继,早已泪流满面。
支教的日子过的极快。在这段日子里,承继与花伊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当孩子们得知老师两天后就要回到城市时,都依依不舍地哭了起来。但为了这场分别,大家还是为老师准备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喜子从家里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攥着一条黑色的“蛇”,给承继吓了一跳。
“哈哈!不是蛇啦!李老师什么眼神,这是腰带!这可是真皮的!妈妈说以后要给我用,不过,就送给老师啦!看到他,你一定要想起来我!”
看着变化这么大的喜子,承继心里一阵阵温暖。
他自己的变化也很大。自从那次摘苹果的痛哭流涕后,他便渐渐开朗起来,会被花伊讲的故事逗得笑出眼泪,会大声地喊每个孩子的名字。他原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张白纸,现在早已被五彩缤纷的孩子们化成了一副山水画。
夜晚的小村被水雾浸透,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坠落在地上,溅起泥泞的水花。
承继躺在床上,一个劲地翻来覆去。墙上的钟声哒哒地响着。半年里,他一直没觉得这钟吵。但今晚不知为何,那钟表一个劲地说着不停。
他在这半年里,想通了许多事情,他不再为心中的那面墙究竟是黄是白而纠结。他早已在心中把那面墙一锤一锤地砸得稀巴烂。
但他却不敢面对墙对面的父母。他从小就任性,现在想开了,又放不下面子。他正为他那令人心疼的父母担忧着。
因为他在支教期间,一直没和父母通过电话。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李老师,是我。”
是花伊。
承继点了电灯,灯却没亮。
“学校停电了。我来你这借个蜡烛。”花伊细声地说着,声音颤颤巍巍的,不像原来的她。
承继摸黑找到了抽屉里的蜡烛,便点燃了一只,交付给花伊。
“小心蜡油烫手。”承继说道。
“嗯...雨,越来越大了。”花伊望着外面的雨帘感慨。她把蜡烛放在了地上。
“李老师,你睡得着吗?”
承继盯着蜡烛那上下窜动的火苗,他想到了喜子。
“睡不着。我,我放不下这里的孩子。”
“我也是......”
那晚,二人聊了许多,承继也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和对父母的愧疚告知给同他战斗了半年的“战友”。
花伊和承继的脸泛起了红晕。他俩都以为那是蜡烛染的。
花伊用她温暖的身体抱住了承继。
“你就是你,承继。你在这里燃烧,所以你存在。叔叔阿姨的心里,你也一定在燃烧着!”
花伊感到自己的肩膀湿润了。是承继的眼泪。
“明天早上,去给叔叔阿姨打一通电话吧。”
“好。”
......
“承继!快跑!决堤了!快跑!”
房间门口,花伊在大喊。惊醒了承继。
“什么!”
承继站起身,冲向外面,到处都是泥泞的水坑。山雨还在狂轰滥炸着,乌云在山头聚成一匹巨大的黑幕,向下倾泻着它的愤怒。
“承继!你快走!我去通知其他人!”
“你怎么办!”
“我没事的!”
承继猛然想起喜子家的房子。
“不行!不行!”
他调转了一个方向,便冲向喜子家。
“承继,你要去哪!”
......
承继远远地便看到喜子被姥姥压的趴在了泥巴里。喜子想背着姥姥跑向山头,但是喜子的腿死活撑不住姥姥的身子。
“来,把姥姥放在我的背上,快!”
承继背上姥姥,闭着眼睛往山上猛跑。
他听到喜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他回过头看去。
喜子被洪水卷跑了。
他被这一幕吓傻了。他将姥姥放在安全的地方,便朝着反方向跑去。
那几步路很漫长,承继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有几滴雨砸在他的脸上。他大脑昏昏沉沉,却又无比清醒。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他在接受了生活的平淡后,还是选择了慷慨赴死的战栗。
他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像那张早已泛黄的承烨的遗照。
洪水将他卷走了。无情的天灾只用了一瞬间便将他吞没。
他陷入了一片黑暗。水、泥、石子、以及什么不知道的东西,都一股脑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哥哥,我也能和你一样,成为英雄吗?”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死亡带来的宁静。
“什么他妈的英雄不英雄?”承继脑海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你是?”
“我说,什么他x的英雄不英雄。”
“大哥?大哥?是你么?”
“听着,弟弟,我们所有人都是英雄。活着,就是英雄。你是咱爸妈永远的英雄!”
“呵呵。大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能见到你,说明我已经死了啊。哎,咱苦命的爸妈,可咋活啊...”
“老天爷就是这么残忍无情,总叫你直担忧。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天注定的。”
“那是?”
“总有人来告诉我们,别他x的信命!我就认识这么一群人,那就是我的消防员兄弟们!”
承继被电视的新闻播报声吵醒。
“现在是午间新闻时间,我国南部村庄发生洪涝灾害。据前线记者报道,上午报道的失踪乡村教师李承济在下游被发现,发现时仍有生命迹象,报道称,是其腰间的腰带挂在树枝上,才使其得以幸存......”
病房里,承继慢慢睁开眼睛。母亲就躺在她的床边,花伊正靠在承继母亲的肩膀上,爸爸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承继捂着满是伤痕的脸,哭出了声。
天晴了,一朵孤云格外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