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越千年的古国繁华
在库车,我总是独独留恋那些沧桑的古城遗址与漫漶的崖壁石窟,那些荒颓的土墩、塌坍的砖楼、废圮的城墙和驳饰的雕像上都钉着同一个闪亮的印迹,龟兹,龟兹,龟兹……昔日的歌管楼台、琵琶夜月、葡萄美酒、舞风扇影等诸种繁华绮丽的时光忽地呈现于我的面前。即使从库车归来已整整一年,古国龟兹的那些繁华意象如同沙漠里突兀长满了的芳花鲜草,始终奇异地充斥于我的脑际心间。
在苏巴什佛寺遗址前,我的耳畔一直回荡着大漠戈壁上清澈悠远的驼铃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位路过龟兹的高僧见到苏巴什佛寺上空祥云笼罩、殿阁森然,寺内僧侣云集,香火甚盛,便锡驻寺内讲经弘法,两月后才缱绻而去。这位高僧便是前往“西天取经”的大唐玄奘法师。那个时期龟兹国地域广大,物产丰茂。对于来自中原首都长安的玄奘而言,这一切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倒是光彩四溢的龟兹文化才令他流连忘返。在古老的封建时代,有很长一个时期佛教曾是民间文化的内核,佛教的盛兴便是国家繁荣的标志。苏巴什佛寺虽以寺为名,其实是一处楼阁连亘、佛殿栉比的宏伟的寺庙建筑群落。佛寺背依祥云缭绕的雀尔达格山南麓,洋洋洒洒地栖落在碧波荡漾的库车河两岸。玄奘知道,如此气势磅礴的佛寺之中定然诞生过震古烁今的高僧大德,早在他来龟兹的三百多年前佛教翻译家鸠摩罗什曾在此寺宣讲佛法。如今的佛寺遗址上仍存寺内的房舍和塔庙遗迹,墙壁高者竟达十余米,犹能窥见佛寺昔日的壮观与辉煌。城垣上那一些醒目静穆的佛洞,如同戈壁荒野上的一排排睁圆了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千百年来无语东流的库车河以及两岸恬然聚居的芸芸众生。那些洞壁上残存的龟兹文字和人物壁画,都在诉说着昔时暮鼓晨钟里喃喃琅琅的诵经声和香烟袅娜中信众虔诚跪拜的庄严场景。
徜徉古国遗迹,会处处感受到鸠摩罗什这个人物的存在。来到克孜尔石窟,我就发现正门前中心大道的路口坐落着鸠摩罗什的青铜雕像。雕像上的罗什端坐帛座、头颅微倾俯视,那种沉静凝思的眼神将我的思绪引到了千古悠远的地方。古国龟兹究竟有着怎样的文化土壤和艺术源渊才孕育出了这般名垂华夏的佛教大师呢?走进克孜尔石窟,在进入洞窟扭亮手电筒的瞬间,就有一种手足无措的震撼感觉,这些奇特的前所未见的壁画创造了一种神圣的静谧气氛。置身窟内,似乎外在的一切都倏地消逝了,静谧中仿佛来到了天上佛国。壁画上的人物圆大的眼睛直瞪瞪地望你,让你有些惶悚不安。似乎这些天国的人物挟带一种鲜活的情感强烈地关注着你感染着你。停留得久了,就会感觉时间停滞在一千多年前的壁画世界里。在这里,我倒成了闯进天国里的不速之客,一种时空倒错的荒谬感令人瞬生一种生命的清醒而又混沌的奇特体验。
最令我着迷的是两幅飞天壁画,一幅是第二百一十九窟的飞天形象。画面上描摹出一位舞者从地面弹起雀跃后在空中飞翔的清丽模样。舞者呈双臂高扬姿态,以雄健有力且富有动感的姿势定格了艺人在一瞬间的神态情状。在我们惊谔痴迷的间隙里,有人介绍说壁画反映的乐舞形象正是西域当时流行的健舞样式。另一幅是第三十八窟中的飞天形象。画面上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舞者竟然带着一双矫健的翅膀。我曾想,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绘画里才有以《圣经》为题材的带翅膀的天使的形象,而古国龟兹的古老壁画里却早在六世纪前就有了“有翼飞天”的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逾越千古、贯通异域的艺术共鸣和艺术构想。如果说第一幅壁画上的飞天是对龟兹古国本邑人民艺术生活的提炼与创作,而第二幅壁画的内容则说明石窟建造者大胆借鉴西方文化元素的创作魄力。懵立于壁画前,龟兹古国各民族和谐生活的安乐状况触目可见,东来西往的各国商旅使者汇集古都的热闹声息盈耳而来。我的耳畔也再次响起大漠戈壁上清澈悠远的驼铃声。早在玄奘来龟兹的七百六十多年前张骞就带着他的庞大驼队出使龟兹,龟兹遂成汉代西域五大古国之一。汉和帝永元年间又将西域都护府迁至龟兹,龟兹又成汉朝辖治西域的军政中心。既蒙受中原文化的浸渍熏染,又因其地处两汉通西域北道的中心,龟兹成为佛教东传时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在克孜尔石窟开凿创建近一百年后,敦煌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才出现了几个摸索开凿简陋石窟的僧人和工匠。我终于开悟,正是龟兹古国丰蕴厚实的历史文化土壤和博大精深的佛教艺术源薮,才荟萃酝酿出了一个民族融合、文化杂糅的千年佛都龟兹,才诞生了世界宗教史上都有着重大影响的历史名人鸠摩罗什。
在县城西部约两公里的皮朗村,看到了一些残存的城墙和夯土筑成的三个土墩。土墩的边上有一块风雨馒饰了的石碑,上镌“龟兹故城遗址”六字。在石碑边上,我捡起一小块灰白的瓦砾,上面蒙覆着坚硬的千年尘垢。摩挲着这块难以辨识原来的质地与色泽的瓦砾,我又习惯性的堕入了沉思,这座荒圮的都城里曾经演绎了一些怎样的仁者圣君和文臣武将的故事呢?说实在的,这个存在了一千四百多年的龟兹王国,正史记载的国王就达十七位之多,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只有东晋时期的龟兹王白纯。白纯是所有龟兹王中最富个性特征的光华四射的一位国王。他既有中原秀士般的锦缎心肠,又有西域豪杰般的侠肝义胆。他尊封鸠摩罗什为王朝国师,开凿石窟,绘画造像,推进佛法弘扬光大,并发展宫廷音乐文化,创立形成了龟兹乐舞。当外敌入侵时又不畏强暴,奋起抗击,表现出一国之君的担当精神和刚烈气节。建元十八年(382年)九月,前秦吕光统领十万步兵、五千铁骑大举攻伐西域,周边诸国纷纷投降,连鸠摩罗什也劝白纯不要反抗。但白纯毫无惧色,兀自上马提戟统兵迎敌,壮烈勇毅之气直贯霄汗,致使吕光大军征战西域的步履整整迟滞了三年。《十六国春秋辑补》载,龟兹陷落后,吕光发现古国物阜民殷,非常富庶,家家户户贮藏葡萄酒,有的达到上千斛,历经十年犹芳醇清冽,甚是叹服。而贪婪的吕光返回中原时,仅运输从龟兹掳掠物资的骆驼就达两万多头,珍禽异兽、财宝骏马无计其数。从中可见当时白纯治下的龟兹国是何等的晏然安乐和富庶繁华!当然,吕光最高兴的是这次战争俘获了一代名僧鸠摩罗什。十七年后,后秦王姚兴发兵六万余众攻灭后凉吕氏政权,恭请鸠摩罗什抵长安草堂寺翻译佛经达十二年,龟兹佛光经“草堂译经”而遍传中原大地。
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了,伫立故城遗址,耳畔犹在喧嚣着千军万马的嘶鸣与呼啸,让我从沉睡千年的古国繁华梦境中清醒过来。那时候,秋风里摇曳的枯草和夕阳下静穆的土墩散发出一种古宫黍离之悲的寥落气息。我在无限虔敬的心意里拧开一瓶原封的纯净水,将其倾洒在土墩边上,以此祭奠并凭吊昔日生活在故都里的那些仁者圣君和文臣武将。我仿佛看到了首征西域的西汉将军李广利、创建西域都护的西汉战将常惠、勇略双全的东汉战将梁慬、宫调理论的创始人北周音乐家苏祗婆、隋唐宫廷音乐家白明达、收复安西恢复龟兹的唐朝将军王孝杰等,似乎他们屹立于那些荒圯了的城墙之上,正通过他们烁亮的眼神、睿智的眼神、刚毅的眼神和悲悯的眼神来望我,望得我羸弱而又渺小。那三个名为皮朗墩、哈拉墩和哈喀依墩的土墩就顽强地留存了故都繁荣的印迹与战火兵燹的疮痛。我又想起了克孜尔佛窟山坳中的千泪泉、库木吐拉石窟里的菱格画、克孜尔尕哈讲经窟中珍罕的文字残片、唐王城高台建筑上的圆雕狮子、通古孜巴什古城四角上的戍楼和阿艾古城边上的冶炼铸造遗迹等,它们连同面前的龟兹故城遗址,全都附丽着功勋人物的传奇故事和历史文化的物质遗存,升腾着昔时古国龟兹灿烂辉煌的文明气象。
我曾暗自思忖,龟兹古国遭此重创却一直没有亡国,究竟积蕴了怎样的内力推动其依然发展了近八个世纪呢?在库车博物馆,当我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故城遗址上发掘清理出来的龟兹时代的石器、骨器、彩陶,铜件、五铢钱和龟兹木简等文物时,我就找到了答案。在库车,星罗棋布的古国遗址上矗立的灿烂文化气象,广袤隽永的地底下贮藏的千年文明时光,就荟萃出了古国命运多桀而又风光无限的厚重历史,而绵绵不绝的宗教信仰和勤劳不辍的创造精神就攒聚出龟兹古国丰蕴博杂的文化内涵。战争可以摧毁一座城池,却不能摧毁薪火相继、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精神,文化在,根就在,逾越千年的古国繁华便枝繁叶茂地屹立于南疆大地。这一点,正是我独独留恋库车的唯一原因。镌刻着飞天的纹饰,融铸了西域的沧桑,洋溢着琵琶篦篥的文采风流,飘逸着葡萄美酒的馥郁醇香,龟兹古国别具一种大器沉凝的繁华气度,吸引了来自五洲四洋的目光。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说,若人果有来世,真想选择在这个两千年前的民族融合文化汇聚的龟兹古国生活一场。我也这样想的时候,窗外高楼上挂着的一轮皎月正脉脉地泻着清凉的晖光,提醒我离开库车已整整一年,这一切不过是眷恋古国龟兹的一厢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