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化作鹏
《庄子·北冥有鱼》: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跃出海面变化成鸟,名字叫鹏。大风鼓动海水的时候,这只大鸟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 …
最后一次见到乌有鹏,是在一个刚刚过完新年的早晨,正是学校忙于开学的时候,那时,我早已经不再是学生。
在牛市发往城关的小站路边,我看见他的爸爸正忙着帮他往车上搬行李,跑过去时候,班车正好要开动。我和乌有鹏隔着窗玻璃相互挥了挥手,就此道别,还来不及说上话,一转眼班车就消失的在早晨的迷雾里。
在与乌爸爸的交谈中,我得知乌有鹏考上了荆州卫校,已经上了一个学期,这次回家过完年,正忙着往学校赶呢。从乌爸爸的神色中,我看到了他那种满怀期望的喜悦,和那如释重负的轻松。
和乌有鹏相识是在牛叫口中学,那时他与我同桌,感觉他是一位比我的个子还要小的小男生,不爱说话,但说起话来却与我们有一些不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来自菜集。
菜集挨着菜湖农场那一带,是与孝感的汉川县接壤的地方,那边的人说起话来明显带有汉川口音。他不常与我说话,但学习却很认真,有一次他忽然对我说:“我爸请你到我们家吃饭。”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居然还有人请我吃饭,还是刚上初一的小屁孩,哪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的学生生活真的是很清苦,一天两顿学校管饭不管菜,我们都是星期天回家时,从家里带两瓶咸菜来学校,这个时候有人请吃饭,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放学后,我随着乌有鹏穿过里把路长的大街,又走进青石板铺成的窄窄的老街,然后再向左一拐,拐进一条胡同,来到一座高大的古屋前。
古屋门前长满了杂草,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牢牢地锁住大门。我正把脑壳扭来扭去地看时,乌有鹏推开了古屋旁边的一个小院门,我就跟着他走了进去,里边堆满了杂物,随便搭建着一些低矮的小瓦房。
在那间属于他们的小瓦屋里,乌爸爸已经弄好了饭菜等在那里,支起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再配上几个各式各样的小矮凳,我们就迫不及待的开饭了。
豆腐香干,尖椒肉丝,加上豆牙菜,西红柿鸡蛋汤等几个平常的小菜,在那年月很是受用。其间乌爸爸有意无意的说一些闲话,总试图着想把气氛弄得活跃。我看他四十来岁的人,个子高高的,头发梳的光鲜,衣服穿得考究,谈吐也很是得体,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那种农民形象。
从乌爸爸的说话间,我已慢慢地悟出了这次“宴会”的主题。他说,听有鹏说你的成绩很好,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应该互相帮助。
我和乌有鹏的关系由此变得不一般起来,一次学校要铺一条从教室到厨房的路,号召我们到街边上捡废砖渣,还专门放了一天的假。乌有鹏从他们的小院里弄来了一辆板车,说是不用捡了,他们那里好多,用板车拉过来就行了。
第二次来到乌有鹏家,我才得以再次认真打量起它的周边。小院应该是那座古屋的一部分,看得出是拆后又重建的,跟粮管所的后门相通,可以从这里由后门进入粮管所。粮管所的前面就是正大街,自然这个小院里的一些低矮的瓦屋,也就是粮管所职工的家属房了。
古屋看上去很有一些年头,最起码都应该是民国时代的东西,从外面看高大宏伟,几间连在一起,占了好一大片。古屋的另一边顺着胡同再往下走,就是县河,一级一级的石阶延伸下去,直到河边,古屋的大门一直都是紧锁着,显得非常神秘。
这时候,我才知道乌有鹏的爸爸是粮管所的职工,他的妈妈在菜集的家里种田,还有两个妹妹也在家里读书,所以他爸一般都是下班后骑单车回家,很少住在这里。
随着我同乌有鹏的关系不断加深,这个小院里的小住处也成了我常来常往的地方。下了晚自习后,我们炒上一小盘剩饭,或者煮一点面条。冬天里,那个好心的邻居老太太叫我们到她那里,用热水泡脚,装个热水瓶放在被窝里面暧烘烘的。我感谢生活对我的眷顾,憨人终归是有憨福,当我的同学们饥寒交迫地收缩在被窝里时,我却舒舒服服地做着美梦。
二年级时,沁潭中学撤销并入到我们学校来,这所常以清朝蒋状元为荣的学校,也彻底地走完了它的历史。学校每个年级扩大到四个班,住房的问题突显出来,学校领导们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粮管所后面那座老宅。
古屋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走进大门,这里应该是客厅,正方形非常宽敞。出了客厅的后门,又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再往后是一座厢房,右边也是一座厢房,左边是一堵墙。
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四合院格局,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二样,因为少了左边的那座厢房,所以没说是一模一样,很显然左边是被粮管所拆掉盖成家属房了。
走进后面的厢房,房中间是两排高大粗壮的木柱,顺着木楼梯走上去有阁楼,围绕阁楼有一圈回廊。可以想象得到,以前木柱之间应该是有用木板隔成的墙壁,现在这些装修已经全部被毁,显得空荡荡地。说是一个厢房,实际上至少比客厅大了两倍。
右边厢房也是差不多和后面的一样的格局和大小,就是多了一个天井,上面有光懒洋洋地不痛不痒撒下来,正下方的地上是几块光溜溜的青石板。我们班当时就是住在这里,如果按左东右西的说法,我们住的正是西厢房,还是很有诗意的。
左边已经说多次了,成了粮管所的地盘,也是乌有鹏住的地方。
这样三栋房子正好住三个年级,三个年级的男生全部搬了进去,高底床把诺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地,一时间好不热闹。
老宅昏暗漕湿,就是在白天也要开灯,几个百瓦的电灯泡亮起来还是不大顶用,老鼠都不怕人,白天也大摇大摆地乱跑,这就是我们当时的生活境况。
不过一般我都不会住在这里,除非我跟他们玩野了,才随便找个被窝钻进去,跟他们挤挤。大多的时候,我都是住在乌有鹏那边的东厢房,东厢房里热天有风扇,冬天有热水,现在又离得这么近,只是隔了一堵墙。晚上,听得隔壁各种吵吵闹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生活老师在那里大声喝斥。
最关健是小屋有电视,邻居老太家的电视每天都播着精彩的节目。印像最深的就是上海滩,每个星期天播两集,把我的那些同学羡慕得要死。
到三年级上毕业班的那年,我和乌有鹏的来往少了很多,一来他留了级,我们不能在同一个班。二来毕业班的学习非常紧张,班主任整天地盯着,各种作业做都做不完。
好不容易熬过中考,等分数下来,我却意外地与城关一中的分数线差了两分。这样就意味着我只有上牛市中学,别无选择。当时我认为上牛市中学好没面子,于是我决定舍近求远,固执地要上志傲中学,其实志傲中学和牛市中学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就是志傲中学在当时名气稍大点。
问题是我们不在志傲中学录取的区域,这时候乌有鹏说了,他爸和志傲中学的校长是朋友,只要他爸同校长说一声说就行了。我觉得乌爸爸真的是好厉害,居然能有这样的朋友。
乌爸爸开始给校长写信,我们就坐在他的旁边。乌爸爸写完把信交给我,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鹏要是有你的一半,那我就放心了,并交待我们把信放好,路上注意安全。我拿过信看了一下,这才知道志傲中学的校长叫许胜,也就是日后同学们人人喷粪的那个许胜。
那是一个炎炎的夏日,双抢刚刚忙完的时候。我怀揣着那封写给校长的信,和乌有鹏各骑一辆自行车,直奔志傲镇而去。
我们顺着襄支河堤一路前行,路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木,早上的清风徐徐吹来,很是爽人,转上志傲河堤后,却是光突突的堤面,没有一棵树。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我们立即感到热起来。走到红花湖电排站,沿途竟然没有一家小店,酷热难挡,下面的志傲河水黑黑发臭,我们又不敢去喝。再往前走就是莞湖农场,堤下是大遍大遍的西瓜地,乌有鹏提议去买西瓜,我们就下了堤坡来到田间。
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一家一家的主户都把西瓜摘好堆放在田头,有好多的商贩在那里讨价还价。
我们走上前去问:“老板,你这西瓜多少钱一吨?”
“一百六,不讲价!我这是最好的品种了。”老板招呼我们过去,随手就递过来切好的西瓜,叫我们品尝。
我们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后,我们又如法炮制,吃东家吃西家,直吃得肚子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我说买一个吧?留着等会在路上吃。我们选了一个上好的西瓜,差不多有十来斤重,问老板多少钱?老板很大方地挥挥手说:“拿去吧,欢迎来批发。”
莞湖农场这个地方,在我后来真正成了志傲中学的学生后,还来过一次,有个叫张军的同学就是住这里的,那回他做完阑萎炎手术后,同学们组织起来去看他。这里的人都是河南人的后代,民风彪悍朴实,却很是豪爽。也许他们早就看出我们不是商贩,或干脆就不去想这些,在他们眼里来的都是客,对我们很是热情。
再次上路没走几分钟,我们就感觉到那个西瓜简直就是一个累赘,由于我们没有东西装,只好把西瓜放在后面的座板上,关健是那个西瓜太大了,夹板根本就夹不到,只能是一手扶住龙头,一手反过来扶住西瓜,别提有多别扭。
我们轮流地带着它往前走,不免慢了好多,走了一会,迎面来了一辆驴子板车,赶车的是一个中年人,满头大汗的,脸在烈日下闪着金光,看来是渴得够呛。
那人看到我们的西瓜马上就睁大了眼睛,问我们卖不卖?乌有鹏刚要开口说话。我烦躁的说:“不卖,我们留着自已吃的。”那汉子满脸的遗憾,用鞭子抽一下驴屁股,赶着驴车继续往前走。
又骑行了一会,忽然依稀看到了远处的志傲大桥,我高兴的大喊一声。乌有鹏刚要抬头看时,只听得“咣当”一声,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倒在路上,那西瓜被摔得四分五裂。
“刚才有人要买,你不卖!”乌有鹏一边去捡西瓜,一边埋怨起我来。
“谁叫他说买呢?好象我很爱财一样。”我诡辩起来:“他也不对我们说句好话,不然,我肯定会送给他。”
看着地上的西瓜,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不吃又觉得太可惜,摸一摸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肚皮,我赌气地说:“吃吧!就是撑死也要吃完。”
“就是,丢了对不起人家”乌有鹏嘴里嘟噜着,还在对我表示不满。
我们一起蹲在路边吃西瓜,鲜红鲜红的蘘里面,镶嵌着饱满的黑得发亮的籽粒,的确是个好瓜,但此刻吃在口中却全无西瓜的味道,难受之极。我们互相监督着,谁也不许少吃,吃得我们腰都直不起来,足足在路旁坐了半个来钟……
人生第一次来到志傲,感觉也算不上好大,随便转了一圈就找到了志傲中学,找到校长也好顺利,递上那封信后,等了一会就换到了那张录取通知书。
我上志傲中学的第二年,乌有鹏也来到了志傲,在荡漾中学读初三。一个星期天里,我去找他,因为那天我正有点感冒,就顺路在药店卖了一盘速效感冒胶囊。
乌有鹏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单间,条件非常不错,这不免又使我对乌爸的能力发出一番感叹。记得乌爸爸早先曾对我们说起过,暑假时让我同乌有鹏一起上荆州玩,去看一下荆州的古城墙和关羽的青龙偃月刀,不过始终都没能成行。从那回起我还知道了,他家有一个在荆州当官的伯伯,这样的家势自然是我们所不能企及。
乌有鹏正在做题目,在我印像中似乎他总是有做不完的题目,我一到他就叫我教他。我说,感冒了,先找点水吞丸子。
于是,乌有鹏就又去弄来些开水,可是那感冒药总是弄不出来,找不到小刀,我俩就用他做题的圆规使命地撬,好不容易撬出来两粒,等到第三粒时,乌有鹏无意中从正面轻轻往后一顶,背面的锡纸就破开,药丸很自然的掉了出来,我和乌有鹏相视而笑……
那时这种药丸包装刚刚出来,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乌有鹏说,世上任何事情都是一样,路子对了就非常简单,就象做题目一样,关健是方法。
随后我就教乌有鹏做题,我已经是高中生了,那些题目对我来说就象是小菜一碟。直到学校快开饭的时候,我才匆匆回去,从那次之后一直到小站送别,其间我都没有见到过他。
毕业之后,我没有选择复读而是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理想与现实的反差搞得我心灰意冷,干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思。
我们村水田很少,只能够种口粮,主要是棉花田,都在十里路开外的菜湖。劳动时我看着远处菜湖农场那边的村庄,心里总是想他,我还曾骑着自行车去到菜湖农场上的小集市转过几圈,预想着能碰巧遇到他,当然也没能有那么好运。
几年之后,我还是碰巧遇到了乌爸爸。他和我们邻村的丁香在一起,站在路边说着话。前年,丁香的老公因为喝醉酒开摩托车出了事,现在是一个寡妇。
乌爸爸见到我,并没有象我一样露出惊喜的神色。我忙上前去打招呼 “有鹏呢?有鹏怎么样?他还好吗?”
乌爸爸这时好像才刚刚看到我的样子,脸上泛起一些奇怪表情,有些丢魂落魄似地说:“哦,是你啊… …”语气淡淡地,象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生涩。
他好像是在找话,嘴角动了几动欲言有止,眨巴眨巴眼睛,喉节猛地一动象是把刚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再也说没有什么。我真的感到好些失望与不解,尴尬之下,匆匆而去,似乎我们仅仅只是认识。
农村注定是藏不住什么新闻的,到了晚上我就知道了实情,是有“好心人”在撮合二人。
乌有鹏上卫校的第二年夏天,在一次到长江游泳时不幸被水淹死,接下来他的妈妈禁不住悲痛,也很快跟着走了,留下两个小妹妹。乌有鹏是独子,可想而知,他的家人是何等的伤心,就是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犹如当头一棒。
我们没有理由去苛责乌爸爸的事情,这毕意是现实的生活。我只是觉得,象乌爸爸这样一位性情高雅事事得体的男人,与妖里妖气精灵古怪的丁香,有着太大的差距,事实上,那事最终也是没有能成,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得意走荆州,能伴关公实有幸
失足葬古城,常怨大禹未尽心
荆州长江宝塔湾段,这里风景优美,附近的万寿宝塔,远处的荆州长江大桥尽收眼底,还有难得的沙滩。每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市民游泳的好去处。然而就是这个地方,水流湍急,水下暗流涌动,旋涡纵生。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丧身,被称为鬼门关。我虽然不知道乌有鹏出事的具体情况,但这个地方确实是太出名了,09年轰动网络的“挟尸要价”的新闻就是发生在这里。
当我在网络上看到那幅著名的“要价图”时,我的心犹如被电击了一般,深深地刺痛了。那船工一手指着岸边,一手牵着浮起的尸体。在我眼里,那水里的人分明就是乌有鹏,那屈死的冤魂定然记得我们之间的故事:
他记得在牛叫口中学时,我第一次到他家去做客,尖椒炒肉论英雄;
他记得那年夏天,我们骑单车一起去志傲中学,烈火盛夏投许胜,饱死中途怨西瓜;
他记得在荡漾中学,他曾对方法论进行过精彩地论述,直抨我拿圆规撬药丸,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岁月如一首老歌,时而婉转时而悠扬,时而高亢时而悲凉,有时又象一位不太高明的琴师,弹到得意之处不小心拨断了琴弦,琴声嘎然而止,留下无尽的嗟叹与唏嘘。
命运尤如一曲交响,时而激荡时而沧伤,各种乐器在它应有的位置上发出它们的音符,笛声欢快,弦丝凄凉,唢呐忿懑,喇叭嘹亮… …
当我看到苏学轼扛着铁锹,赤脚走在田埂上的时候,我没有象太多人那样,为这位曾经的天才少年感到诧异和惋惜。我想到的是此刻高能文可能正坐他宽大的大班桌前,悠闲地敲着电脑,而我却要为了生活,整天地为那些蝇头小利而奔波。
当时我们都是同班同学,三人并驾齐驱不相上下,他们俩上了城关一中,而我却以两分之差去了志傲,后来苏学轼由于疾病终断了学业,各自的命运尤如交响乐中的乐器,都有各自的位置,决非偶然,自有它的道理,所谓锣作锣打,鼓作鼓敲,这都很好理解。
难以让人承受的是,我的好友乌有鹏,他本来可以在他的勤奋努力下走得更远,而如今却早已折戟沉沙,香消玉殒,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时空的隧道里,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