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金
嗨,老金
一位乐呵呵的小和尚,正在敲打着木鱼,他嘴角上扬,侧面看有点噘嘴,像个横着的红桃心。小和尚身着黄色袈裟。小木鱼儿似乎敲出阿弥陀佛的节奏来。这是我最近画的一幅画,题目叫禅心。
特意跑去让一位资深老师点评。画挺好的,我看小和尚禅心有点少,色心倒是多了几成,老师打趣我,还有,落款名章拉低了这幅画,有点糟蹋。
我嘿嘿一笑,深以为然。像我近三十岁的大姑娘,有点色心是非常正常的,画是我经过一个星期业余时间努力画出来的,我很满意。这是我学了半年工笔画出来的成果。落款时我确实有点儿不忍心。名章是我在taobao里花了30元淘出来的,说真心话,真有点儿强差人意。
老师说我给你推荐一位刻名章的名人吧,老金。老师补充,这位老金是咱们市内的雕刻名家,他的书法、雕刻在咱市里能拿奖的。尤其是根雕作品,在省内全国也获得过非遗文化三等奖。
我有点惊讶,我说我的身旁还隐藏了这样一位名人,咱们这块儿水池子也深啊,真有点不识此龙。
“嗨,老金”,我打通老金的电话。“哪里?要什么肉?几斤?”我有点儿懵。老师抢过我的电话,“什么肉?要刻章,我给你介绍个艺术人,星沫,人家要刻个名章。...... ”
老金在电话那头调侃:“又一个搞艺术的,你好啊,听说你要刻一枚名章。小姑娘你的声音这么甜美……”老金用了一个词"甜美″,我有点儿猝不及防。我感知到老金在电话那头笑的露出他的后槽牙。
我有点儿讪然,我知道我的声音,苍白无力且带点沙哑。这点自知之明足以让我有点尴尬,开玩笑说:“嗨,老金。你似乎不是一个艺术家。”
他变得嗫嚅,嘿嘿笑了两声,再不出声。
我没话找话。“老金什么叫中文章?什么叫英文章?”
“还中文章、英文章,章分为名章、闲章,根据篆刻分为阳刻、阴刻,又叫朱文、白文章。”似乎找到了自信点,老金一下起了话点,“朱文就是阳文,刻法不一样,相反的,主要看你的画和画幅,白多还是黑多,还得看落款字体大小。”
信息似乎有点大,我有点接受不了……“老金,我现在就去找你,你给我你的位置。”刻一枚章,材料加手工费多少钱?这是最核心的话题?
“一百五十"米″怎样?”这个时髦用语我是懂得的。"米"就是元的意思。
我报上了老师的名号。我说是老师推荐我去的。老金尴尬的笑了一声:“那一百整吧?是朋友引荐的。我不能再宰熟客的。”
我打趣道,“网上只要我30元,用了你的章,我的画标价可会翻倍?”
“那是用电脑刻的,我这是纯手工,知道不,艺术家的手工活是最昂贵的。”老金有点儿急了。他死气白咧的话音变得高了起来。电话这头。我的耳朵被震的嗡嗡响,索性我放了电话。
胜利街头的一个肉食材店,精肉、五花肉、排骨、猪头、羊头、牛头被码的齐齐整整,一个身材略佝偻的冷脸男人正在给一位老顾客切肉。一件已经看不清底色的围裙达在腰间,他脸色发黑,一缕自来卷儿黑发遮住大半个脸,杀猪割肉刀在他的手上“嘶嘶”下滑,一大块五花肉被甩在肉案板上。旁边一位五十开外的女人正在那儿忙着给这位老顾客称斤收钱装袋,“你要什么?”女人侧脸问我,脸上挂着服务顾客特有的笑。
不是老师提起过老金的事,说啥我也不会相信他是个买肉的。
“嗨,老金”,我说明来意,男人抬起头来,老顾客走后,店内人不多。“我没想到你来这么快,我还准备捯饬捯饬,把我的美好形象展示给画家。”老金笑了笑,同刚进店的冷脸相比,此刻的老金已挺起了身子,也可以称得上相貌堂堂,脸上有亮闪闪的东西,双手在油围裙上擦了擦,顺手把油围裙脱下来,扔到一把油乎乎的椅子上,他把我领到肉摊子后的小房子里,那是老金的休息室兼工作室。
身后那个女人有点不满意,嘟嘟囔囔嫌我不买肉,耽误了老金卖肉。
“是老板娘吧,她也是个艺术家?”说实话,老金的老婆有点丑,同老金比,有点配不上。
“她是个吃家,不是个艺术家。”
谁能想到,猪肉店后隐藏了这么一个画室,南极寿星根雕在门口处站立,几个巨大的葫芦被收纳在玻璃橱柜中,其中一处有一尺开外摞高的红色荣誉证书之类的,四面墙体通体挂满了书法条屏联幅,两张画桌上摆满了卷轴,动物标本、成型的树雕栩栩有序,啊,我不由地惊叹,这是个微型的宝库啊。光线亮了起来,在灯光下,老金的脸变得熠熠发光,他给我讲,讲每个雕刻作品的年份及奖项,讲这些事,他的嘴角是上扬的,眼睛里有亮闪闪的东西。
我有点羞涩我手中的东西,老金呵呵笑,抽出我的画纸,他盯着我的画,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真不错!,缺少了我老金的章了。”
“应该钤章” 老金拿起我的画仔细端量,“应该用1.5的朱文名章。”我不懂。老金进一步解释说。朱文章线条是突出来的,白文章是凹回去的。
“这能分得清?我不明白?”
“你想一想,阳和阴,男人和女人。”他嘿嘿一笑,眼睛里头有一点点耐人寻味的东西。
“嘿,老金,别说啦!我明白了,记住了”。 我扶了扶眼镜,我翻弄刻章的石材,同时掩饰掉一丝难堪。
“嗨,老金,有人要大棒骨,你出来砍给人家。”老金老婆进来,唤出他给顾客剁肉去了。“这个老东西,没点正行,”丑女人似乎想让我走,催促我离开这里,我的眼光盯在一副画上。一尾肥肥的大鱼跃出水面,白色的肚皮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水面银色的波光动荡了三匝,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水盆,一位落寞的人孤零零地站在水边。画的落款题字为《人生》,我震撼了,刹那间,孤寂感包裹了全身。
“你说,指望这些能干啥,不就是三两千的奖金,不如他买两头猪肉。”女人又催我走,我说让老金刻章,我给个好价钱,女人犹豫了一下,让我等等老金。在这个女人的絮絮叨叨中我知道了老金的故事。
高中时,老金的字就已经很好了,有个班主任让他临帖,先隶书后楷书,再行草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十七帖》、《集字圣教序》等等,赵孟頫的《洛神赋》、《千字文》全临,达到了力透纸背那种,他用红纸写成对联摆在了闹市街道中,父母笑吟吟地对着邻里邻居夸耀他的会闹钱。他的班主任却对他摇了摇头,只说了三个字"可惜了!″
高中后,老金没有考上大学,对联、艺术葫芦、画买不出去了,但他贼色心不死,劣迹斑斑常常有出格事发生,他屁股后面那么多追赶他的漂亮小女儿一个也没有了。老金于是卖了肉,卖肉能挣钱。后来他娶了她,有了孩子,他边搞艺术边卖肉,他得吃饭,穿衣,养孩子。手里玩他的葫芦他的画他的树雕时,他笑盈盈的。猪肉摆在前面卖出大把钞票,老婆笑哈哈的,他却不笑。在丑老婆哭一出笑一出多少年来,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再去找老金,是我的画刊登在一个杂志上,有位画家说我的画压角闲章不好,我去找老金,他正熟练地抄着割肉刀。刀起肉落,一排带血的骨头齐整地摔在猪案上,肉上带血,有热气腾空上来,给老金的脸蒙上了一层水气。
嗨,老金,我要二斤排骨,还有给我刻个闲章,我留了300元说一起吧。
老金笑了笑只抽了一张,肉钱,他说,我不会多收的。他说我的工本费只有10元,而我的手艺卖40,你看值也不值,咱艺术人真是穷哪!
嗨,老金,我有点感动,你继续你的艺术吧。
等我的儿子娶了媳妇儿。我没有负担,以后我可以搞艺术的,对这个未来的想象,他嘿嘿笑了。
原来那个画室里已经杂乱荒芜了,我说近几年再难看到你的作品了,老金愣住了,他仿佛魔怔了一般。
趁着现在顾客少,我画几笔吧,老金动手了。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立刻显现了他们的轮廓,花纹,发丝,叶脉。嘴上金打蜡。一条鱼栩栩如生跃出水面。鳞片在闪闪发光。嘴张最大使劲儿呼吸,正在呼吸新鲜空气。老金的执笔之手停在了半空,“我要创作,我要把这条鱼变成烙画,继续参展……,这条鱼象极了我自己,象极了我自己的人生。直到二十年后今天,我站在林林总总的作品中,我恍然能忆起班主任对我说过的‘可惜了!’的话,现在我有点懂了。”他的话很低,有点喃喃自语。
有人进来买肉、老金支使着老婆去应附顾客,他手下的笔不肯停下来,“年轻人,你一定要坚持啊!”“是指我们的艺术吗?”“我的生活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了,岁月真是把杀猪刀,我已经被生活改变了,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丑女人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干嘛呢?又弄你这些洋务东西,艺术!艺术!”。她大声吼叫对着老金,“快去吧!那位顾客嫌手上有油,用你的这张烂纸擦擦手……”说着从老金手上扯过那幅画,最后在老金目瞪口呆中一撕两半,转身走了出来。这副画就这样毁掉了!老金目瞪口呆,站在那儿半晌无语。随后一点泪顺着他黑长的脸流了下来。
嗨,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