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泉州,品咂草庵的古典诗意
一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泉州草庵摩尼教寺,从此,一直成为心头最向往的胜景之地。
那时候,嗜读《明史》,对泉州士人黄凤翔印象尤为深刻。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权倾朝野,时人莫敢触逆,唯黄凤翔为人正直,敢于上疏弹劾并与之抗辩,梗介严正之风令人赞叹。这位《万历泉州府志》的总纂,聪睿多才。年届三十即中进士第二名,荣登科举“榜眼”。四年后进入皇宫,为皇裔学子讲析《四书五经》。他一生溺于学问,为文深淳尔雅,为故乡名胜写了不少的碑记和题咏。万历十七年因上疏谏诤册立皇太子“国本”典礼,触怒神宗,诏令“夺俸三月”,遂有归隐之意。就在这一年秋天,他回到家乡写下著名的《秋访草庵》,内中有“竹边泉脉邻丹灶,沿里云根蔓绿藤”的绝佳诗句。
我曾想,草庵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却能吸引梗介严正的诗人前来拜谒一番?
来到泉州,始知草庵全称乃草庵摩尼教寺,位于古城南门外四十里许余店苏内村。据说建于南宋绍兴年间,初为草构,因名“草庵”,为国内仅存完整的摩尼教遗址。阅读《秋访草庵》,我曾悬想,如果置身于草庵的细竹清泉之间,闲依丹灶绿藤,瞻望琳宫梵宇,会不会从心底泛起一种天地渺远、沧海一粟的思古幽情?摩尼教即“明教”,这个建于摩崖之畔的古寺是否就是金庸笔下“黑木崖”上的“光明顶”?面前便隐现出《倚天屠龙记》中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壮烈场面。张无忌力挫群雄当上教主,朱元璋执掌明教,刀光剑影,侠骨柔情,诸种情节便在头脑里活泛了起来。
然而,当我真正来到草庵摩尼教寺面前,那些刀光剑影里的铁血英雄都从脑际倏然消失了。面前只是优美清净的琳宫梵宇穆立于华表山麓万山峰侧,依山傍崖而建的草庵呈石构单檐歇山式结构,屋檐下用横梁单排华拱承托屋盖。红墙黛瓦,翅檐飞甍,简单古朴。
庵外古木参天,花树葱茏。崖畔上石块砌就的裙墙依怙着寺基,青石历历,碧草如茵。周遭风景别致深雅,优美清净。庵内崖壁上浮雕一尊摩尼光佛神像,头部比较特别,呈现辉绿岩石澹青颜色,长方形面孔,背有毫光形放射状纹饰。神像散发披肩,端坐莲坛,面相圆润,神态庄严慈善。听说这是目前世界仅存的一尊摩尼教石雕佛像,不禁肃然心生敬意,视之凌然有膜拜之思。
这时候,我的心头没有了《秋访草庵》里那种冷寂冲淡的感觉,反有了更加强烈的探幽览胜的好奇之念。
二
移步庵内,心意愈加虔敬,脚步愈加缓重。庵内器具陈设简约有仪,处处依附着明教信士膜拜祀礼中的活动遗迹。草庵神像前的佛龛左壁有一段阴刻文字,是考察世界唯一摩尼光佛造像和庵寺建筑年代的珍贵的文字佐证,也是研究泉州摩尼教的第一手史料。
《资治通鉴》载:“唐宪宗元和元年,回鹘入贡,始以摩尼偕来,于中国置寺处之。其法日晏乃食,食荤而不食湩酪。回鹘信奉之,可汗或与议国事。”这是典籍中最早关于摩尼教传入中土的记载。我暗自思忖,泉州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开端之站,摩尼偕来,肇始泉州,自此扩散,遂成星火之势,亦是自然之理。草庵遗址及部分文物说明,至少在宋代摩尼教在泉州的活动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和声势。
一直认为,创立思想学说和宗教教义之人当有超脱常人的意志和经历。司马迁也说,“唯倜傥非常之人”才有名垂青史之举,摩尼教创始人摩尼盖此类“倜傥非常之人”也。《佛学大辞典》载,摩尼诞于巴比伦北部的安息王族家庭,为波斯安息王室的宗亲。那是公元216年,中国大地上正处于三国纷争的混乱时期。摩尼很早就在命数里拴上了非常牢固的宗教神结,他四岁起就被父亲带到基督教厄勒克塞派中生活。二十四岁时以拜火教为信仰基础,吸收基督教、佛教和古巴比伦的宗教思想而形成了自己的宗教思想体系。此后果断与厄勒克塞教派决裂,着手创立摩尼教。以钻石般刚硬的信仰,以惊人的耐心和毅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摩尼教发展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
没有想到的是,摩尼殁世五百三十年之后,这个世界性的宗教却在中国大地且首先在泉州广为传播。明代何乔远在《闽书》中就写道,“华表山与灵源山相连,两峰角立如华表。山背之麓有草庵,元时物也,祀摩尼佛。摩尼佛,名摩尼光佛,号具智大明使也。”
参读这些史料,我常常会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喘匀呼息,然后从心底里发出滞重的感叹!草庵,分明是渊源流长的摩尼教文化传承的历史见证地,也是泉州这个东亚文化之都、世界宗教大观的重要旁证遗迹的名胜所在!
三
也许,在泉州博雅宏丽的历史画幅中,草庵仅是其烟霞氤氲的峰峦褶皱里的一枚若隐若现的图徽符号。但是,草庵承载着独特卓异的宗教文化的传统渊薮,附丽着生动丰富的人文故事和神奇传说,使之成为泉州文化天空中不可或缺的一处晶亮别致的标本星座。
《泉州名人录》中载,弘一法师曾三次寓驻于草庵摩尼教寺,为草庵撰写了《重兴草庵碑记》,指出“草庵肇兴,盖在宋代。逮及明初,轮奂尽美”的沿革史实。在草庵,法师在摩尼光佛坐像两侧手书木刻了两幅对联,联云:“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显影/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另一联云:“草积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
细读两幅对联,感觉大师之联有着极为高妙的艺术特点。特别是第二联,大师在不合常理的生活细节中包含了深刻的生活哲理。“草积不除”,一般以为便是懒惰所致,然而读了后面“便觉眼前生意满”才明白了:大师不是懒惰,而是故意不除,任杂草和世间生灵自由生长,反觉满眼生机,事物蓬勃发展。第二句“庵门常掩”,似乎是与世隔绝,专一清修,达到佛家所谓的静虚状态,但读了后面“毋忘世上苦人多”便觉十分惊讶。佛经称道修行人“无心于事,则无事于心”,大师皈依佛门,却一腔热肠,心系黎民苍生,永远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柔弱情怀。
由此而悟,真正的大师的修行,就是关注黎民苍生、超脱众生苦难后心灵获得平静的一种眼如明镜、心如止水般的超然情怀。
《泉州名匾录》曾载,草庵之中曾悬有朱熹题刻“勇猛精进”四字的横书木匾一幅。弘一法师挂锡于此时,曾在朱熹木匾后半截加书一段小字:“岁次癸酉,与传贯法师同住草庵度岁,书此以作遗念。除夕朝演音,时五十有四,贻赠庵中”。此匾可能是朱熹在安海石井镇石井书院讲学时所写,草庵寺距安海石井书院很近,写成即悬于草庵摩尼教寺。作者陈允敦书录此段史实后,似乎难抑心内耸涌的激动,文末由衷慨叹:“一匾之中,书者名儒,续者名僧,十分珍贵!”可惜如今遍寻寺庙,难觅此匾踪影,估计于“文革”中湮灭失落于人间了。
朱熹是理学大师,特别在八闽大地,声名盛隆,当世无二。誉之为云端上的丽日,山颠上的峭尖也不为过。朱熹为草庵摩尼教寺题刻“勇猛精进”四字横匾的时间为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是年朱熹年仅二十四岁。除题刻外,朱熹还拜谒摩尼教呼禄法师墓,并留诗《清源山谒呼禄法师墓诗》,表达了青年朱熹对摩尼教大师呼禄法师的景仰之情。因为这一历史渊薮,有史学家认为朱熹年轻时曾在草庵游历修学,初期思想经历曾深受明教教义影响。
四
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即本文开头所述黄凤翔游历万山峰写下《秋访草庵》的第三年,黄凤翔新迁朝廷礼部左侍郎。是年仲夏,受嘱为另一位泉州诗人黄克晦诗集作序。在灯下翻读黄克晦诗稿时,黄凤翔惊讶地发现,早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傍晚,比他年长十四岁的泉州诗人黄克晦就莅临草庵,写下了著名的《万石峰草庵得家字》一诗。当时,二十岁刚出头黄凤翔还是秀才。作为“文学青年”在参与设在泉州紫云寺中“清溪诗社”的酬唱活动中,得以结识躲避倭寇侵掠而从崇武来到家乡的名士黄克晦。其时黄克晦早已诗名远播,画誉盛隆。
黄克晦字孔昭,号吾野,自幼家境贫寒,却“好学善画”,而且颇有成就。明代后七子诗坛盟主王世贞评其“山有武夷,人有孔昭”。黄凤翔对黄克晦尤为推崇,黄克晦殁世后,黄凤翔亲撰《黄孔昭诗稿序》极力褒扬其诗歌创作的艺术成就,敬羡之情溢于言表。
《万石峰草庵得家字》显示出诗人精湛高超的写作技艺。“座中峰势天西侧,衣上梦阴日半斜”等诗句显示出诗人对生活细节极为敏锐的捕捉能力,以细腻的笔触描摹了万石峰的峨嵯不群和夕阳傍山的优美画面。特别是“何年更驻苏杭鹤,静闭闲房共转砂”,表达了诗人愿意长驻苏杭,如同闲云野鹤一般,静掩了门扉,随手拈转朱砂浸染成的褐赤色佛珠的闲适心意。用语纯净,咀嚼无滓,以冲淡了的诗意营造出诗人追慕自由闲适的学禅修佛日子。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的那个秋天的那个傍晚,搁在万山峰巅的那轮滚圆的落日为草庵摩尼教寺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的晖光,从华表山的谷底吹来的山风已经带上了冰凉的秋意。草庵摩尼教寺前的那两棵已经存活了五百多年的古老的桧柏也在风里发出了树叶噏瑟的鸣声。泉州名士黄克晦斜倚在古老桧树的树干上,眺望着山角下余店苏内村的上空升起的袅袅饮烟,吟出了千古隽永的诗句。
我想,那时候,诗人的眼神是清澈详和的,诗人的胸臆是宽阔宁静的。
五
草庵前的两棵古老的桧柏,现在树龄已达千年以上,堪称“八闽桧王”。千年时光,沧海桑田,天上浮云似白衣,斯世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变化万端。我发现,那两棵古老的桧树,地面的树干已经裂为一粗一细两半了,顶端的枝干却依旧虬曲盘旋,枝繁叶茂。有人说,是很久以前的一记雷电将这棵桧树劈成两半,但桧树并没有因之而萎靡,而是根连根、枝叶连枝叶地继续生长,传递着亘古岁月里健康长寿且顽强拼搏的生命意绪。
有人告诉我,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武侠小说家金庸从香港来到了这棵古老的桧柏面前。他游览亲证了真实历史中的明教,为草庵写下了“熊熊尊火,光明之神”的题词。据说,他离开的时候,华表山的天空正弥漫着柔细的雨丝儿。
古老桧柏的前面,有一块形似屏风的长方形石碑。我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签满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团的专家、学者的名字。当年他们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之路考察了十五个国家。当他们看到草庵遗址的摩尼光佛后,曾一致认定这是此次考察的最大发现和最大成果。而此时,柔细的雨丝儿拂去了石碑上的尘埃,秞黑的碑面上米白色的字迹光洁如新。
远处的晋江涛声絮昵入耳,近处的龙泉岩静穆无声。淅沥的雨滴中,草庵的上空升腾着清净空灵的古典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