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妈妈
驼背妈妈
/郭伟
妈妈的背,定然直不起来了,毕竟已是七十八岁的人。
从我记事开始,妈妈就开始腰杆痛,腿痛。她那时才三十多岁,经常起早贪黑,蹲在合作社的地里干农活,交够了统购,还要刨一家人的口粮。
有医生说是风湿,也有医生说是骨质增生,也有医生说是坐骨神经痛,莫衷一是。但一个铁的事实是,痛着忍着累着,一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再多的法子,再多的方子,再多的药汤子,也没有治愈,就连痛也没能止住。
腿脚再痛,还得劳动。疼痛可以暂缓,劳动不能中断……
当然现在好多了,那是我调回本镇医院时,乡镇卫生院刚才配置三十毫安的X光机时,照片得知,她患的是椎间盘膨出,这种病除了严重时采用手术矫正,其他没法子。什么药物、理疗,都只能暂时缓解。我找麻醉医生给她打了个硬膜外封闭,才止住了痛。但她长期蹲地干农活并超额负重,还带孙子,便诱发反复复发,打过三四次封闭,才稳定下来。
病情稳定是指没有加重,而原模原样的病,还是经常引起腰杆痛、双下肢疼痛的,时重时轻——休息得好,就轻些。
父亲退休后,妈妈才不得已随之来到城市生活,但十多年中仍然不忘家乡,听说老家村委牵头修建全省农村示范工程的聚居点,他们悄悄又回到了老家,定居下来。用他们的话说——习惯了。
一是看中那里的乡情,父母两族后人都聚在一起了。天天有人把她婶娘、姑妈地叫着,她们特别开心。隔三差五,拿一把葱蒜苗,新下的几个土鸡旦,就很让他们感到,这里比城市里睁眼认不得一个人的生活,实在得多。
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每个独立小院周围有几分地。不到两年,妈妈她就把那块贫瘠的红石籽地做熟了,种出的菜绿油油的,结出的籽胀泡泡的,长大的瓜圆滚滚的。
她把地分成多个小陇,随着季节转,黄瓜南瓜,萝卜白菜,红苕洋芋,油菜芝麻,丝瓜豇豆,每年搭配轮作十几种。
“这些种子都是乡亲们送来的,芋头、灰菜、三萘、蘅香子是我去找的种子。”
她总是如数家珍,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嗯,说农村穷,折耳根,芜须子,马齿现,随便抓几把回来,就是一顿生活。”
“土地,就看你咋弄,扬一把种子,就有一季度收获。”
路边种几苗冬瓜,牵起藤子钻进别人的林子里,树上到处吊着灰白灰白的大冬瓜,咋不爱人呢?芝麻种在自家地里的不说,还种到了水塘边的偏坡上,那块公地原种着一些观赏植物,反而由粮食作物给荒死了。这种侵占,过去是不准的,现在也没有人说——都是乡俚乡亲的。
人闲生病,地闲生草。有人管理总会好些吧——村长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芝麻,长得可好啦,几步长的偏坡就打了两三斤。
妈妈摆龙门阵,她最爱说庄稼的长势——长地碥的油菜地像秃子,三五里路上一根毛;团包梁的麦子长得像香纤,身材刮窈窕;水晶沟的春南瓜,结出来已是秋瓜……她在评判别人务农技术时,不无自豪,而且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争上游精神。
爸爸没看出来。他说,大家的土地都流转了,到农业合作社做零工,加上各种补贴,自己的养老金,儿女经常拿,我们现在又不缺吃又不缺穿,生活都已经小康了。做一点点地我不反对,权当煅练身体,够吃就行,何必那么卖命?
可这些话从来没说服过母亲,她依旧是那么勤劳。有一次下小雨来时,母亲披着簔衣坚持下地干活,被父亲一顿批评。可母亲不听,爸爸专门打电话来,叫我们回去说说她。
没有退休,专门跑五百多公里回去一趟,确实是小题大作,得不偿失。只有抽节假日,或在二老的生日,顺便回去劝劝妈妈。
妈妈的背更驼,站着时像一张弓,个子更矮。要是白天我们到家,基本上看到的都是她躬着背背在地里干活。过去需要我们仰视的脸,而今矮得我们只能俯视,看到的却是满头花白的头发。
儿女们围坐一堂,一齐劝妈妈。大家七嘴八舌,翻来覆去,道理就是那些,只是说辞不同,语气不同。妈妈突然成了弱势群体,挨批评的对象,显得无助,有点孤立。她一脸沉色,半天才带点儿哽咽,慢吞吞地说:“你们都忘了那几年,还都说我……”
我们又赶忙转移话题,去宽慰她。
表面上看是爸爸赢了,实质上还是妈妈默然作出了一些姿态——将就爸爸一些。我们就趁势买些好花草回去,良种李子桃子,橘子柚子,牡丹芍药,美人蕉,紫荆树,八角树,野柿子,三角梅等等,把地块慢慢侵占了。几年之后,树根子在地下乱蹿,可能只有在树荫下见缝插针种点辣椒、葱蒜苗了。那时,大概妈妈也就收收手了,享享清闲了。
这大概算是侵占了她的产业,剥夺她劳动的权力,她心底一定有些不快。这话是有根据的,去年春天,由村委供苗,爸爸移栽已是小碗口那么粗,亭亭如华盖的一棵万年青和一棵八月米桂,可到秋天,叶儿慢慢地不明不白地都枯黄了。妈妈可高兴了,欢喜得像天真小孩一样眉飞色舞,还笑出声来:“人算不如天算,死得好呀,这不,老天爷就把地给我腾出来了?”
她那股幸灾乐祸的兴奋劲儿,叫我们哭笑不得。
(2019-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