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围里的女人们
文|苏景文
始兴县志:红围原叫奠安围,曾作为广东省委、粤北省委机关办公旧址,为广东抗日战争作过贡献,有着光荣的红色革命历史。……后被日伪焚毁,只剩四面石墙。
几束红色的阳光照着烟囱上袅袅炊烟,在早鸟的歌声中,奠安围古井边传来“啪啪,啪啪,啪啪啪……”捶打衣服的声音,就像群鸟歌唱中的节拍。勤劳的女人们已经早早起来了,挑水的挑水,洗锅的洗锅,扫地的扫地,洗衣服的去洗衣服,还有一早挑尿桶的浇菜的……无论大人、小孩和老人,都忙碌开了。
东边天空上堆积了好多云,云朵的一边被阳光照成红色透亮了,另一边却是灰黑灰黑的。阳光像丝带,透过云堆缝隙,从山脊穿过来,落在了奠安围隐含红色的石墙上,漾起一种红红的似乎在流动的光晕……
奠安围一共五层高,每层密密麻麻的房间都住了人家,铁锤嫂家住三楼。她把水缸挑满后,对正在洗脸的儿子说:“阳仔,娘去洗衣服了,灶炉里正在煲饭,你要捡火煲好饭,不要烧糊了啊。”阳仔把洗脸布挂在洗脸盆架子横梁上说:“好的。”又说:“爷佬昨晚回来又走了?”铁锤嫂环顾了一下,小声说:“阳仔,不要说啊。”阳仔也环顾了一下,点了点头,拿起昨晚放在八仙桌上的书,一边念书一边走到灶炉前,坐在小板凳上捡火了。炉火烧得正旺,有些柴快烧断了,阳仔把柴往里推了推,防止掉地上。
铁锤嫂往木盆里捡衣服,先捡一身自己的,接着是一身阳仔的,还有一身,是昨晚当家铁锤哥换下来的,已经很脏了,还破了几个洞,破洞上还有粘着血迹。铁锤嫂捧着铁锤哥的衣服,盯着这几个破洞,脑海似乎看见了铁锤哥带着队伍在大山穿梭,快速穿插,“嘶嘶”,衣服给荆棘撕破了,肉也给撕破了,流了血,但铁锤哥顾不上那么多了——铁锤嫂精神有些恍惚——她似乎看到了子弹贴着铁锤哥的头皮飞过,通红的子弹把头发都烫焦了——她打了一个哆嗦。
“娘。”阳仔捡完火,抬头,见娘有些异常,就说,“你怎么啦?”
铁锤嫂定了定神,说:“没事,你爷佬的衣服破了,我去洗了,晒干了补好。你拿白菜洗一下,放砧板上,娘洗完衣服回来炒。吃完饭,早点去上学堂。”阳仔读书很用功,教书先生都经常夸奖。铁锤嫂最大的愿望是阳仔能成为“读书人”,给挣一块旗杆石。
捧着木盆踏出家门,走在回形靠栏连廊上,刚好桃花嫂也捧着装满衣服的木盆出来,见到铁锤嫂,快走了几步,靠近,说:“铁锤嫂,昨晚他们回来了。”她右手搂着木桶,靠着腰间稳住,左手扯扯身上衣服,说,“新的,好看吗?差不多一年没穿了,还是嫁过来成亲时置的。”铁锤嫂说:“哦。好看。”桃花嫂不像铁锤嫂那么健壮黝黑,身材略显苗条单薄,头发梳得整齐,还插着一朵红花,白净的脸上似乎还泛着桃红。她凑近铁锤嫂脸前,低声说:“几个月都没见,怪想他的。我家婆一直盼我怀上呢,也不知这次能不能怀上。”叹口气,“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头!”铁锤嫂说:“这事急不来,能怀上自然就怀上了。”桃花嫂说:“你和铁锤哥多久怀上阳仔?”铁锤嫂没在理她,低头看了看楼梯,抬脚小心往下走,木梯板承接着铁锤嫂的重量,轻轻响着。桃花嫂跟着下楼梯。
下来地下,在围楼中央古井四周的红沙长条石头边上,几乎站满了洗衣服忙碌的女人们,男人们都上山打游击了,也许昨晚男人都回家了,情绪比以前亢奋了不少,都在低头互相谈论着什么。大家看到铁锤嫂来了,都叫“铁锤嫂”,铁锤嫂回应着,走到乌木婶旁边,放下木盆,打水洗衣服。乌木婶是寡妇,男人去年死了,是战斗中死的,头还被割了示众,乌木婶寻死寻活,也差点跟着男人去了。铁锤嫂经常照看乌木婶,人家男人是跟铁锤哥上山打游击的,铁锤嫂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乌木婶,毕竟自己男人是队长,是头,没有保护好战友啊。
铁锤嫂刚要再次放井桶打水时,突然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啊哈,啊哈,荷花开了啊,荷花开了啊。”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大声说话的人:茶花妹仔。茶花妹仔长得虽然不算很漂亮,但好在身材匀称,个儿高,脸型五官看起来舒服,缺点就是好好的妹仔,声音很大、走路很快。乌木婶大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一个十八九岁的妹仔,就要嫁人了,一点都不像,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泼妇呢。”大部分女人都呵呵嘲弄茶花妹仔:“人家要嫁给咱们的陈家大秀才呢,怎么不高兴!在被窝里都扳着指头乐呢。日子就定在今年中秋前,算算,也不要几个月了。”
“昨天还没开呢!”茶花妹仔一点都没觉得难为情,继续她的大嗓门说,“昨天一朵都没有开,我还和桃花嫂一起看过的,是不是桃花嫂?”不等桃花嫂回答,继续说,“铁锤嫂,你也知道的,你还说,等几天就要开。今天一早,我忍不住去看了,你看,今天就开了,一池塘荷花啊,好漂亮啊,好漂亮啊。”她走路又像丝滑的风一样,溜出了围门。经茶花妹仔这么一说,大家都好奇,一般情况下,荷花很少一起开的,心底都涌起像去看一看的究竟,但是没有人起步走。
“桃花嫂,走,去看看。”茶花妹仔看见没人跟出来,又风一样折返,大声说,“去看看!走呀!铁锤嫂,也去看看啊。”
“好呀,去看看。”桃花嫂说,她放下手中的湿衣服,迈开了腿,“看看去。”她又招呼铁锤嫂,“铁锤嫂,看看去!”
“好吧。”铁锤嫂放下水桶,也跟着茶花妹仔和桃花嫂走出围门。回头看,除了几个老妇人几乎所有女人都跟在了后面。最后一个比较胖的女人,走得急了,没踩稳,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奠安围门前面是一块大坪,大坪靠近池塘边沿立着十几块旗杆石。旗杆石,是围楼人的荣耀,据说每一次读书人考取功名后,围楼族人就要为他立一块旗杆石,奠安围的旗杆石数量,在始兴县一带,是最多的。旗杆石前面是一弯如半月形的大池塘。客家人都信风水,几乎每个住家屋场大门前都深挖一弯池塘,池塘用来接纳围楼的生活污水,客家人认为,水,即是财,门前池塘蓄水,即是蓄财啊。
大池塘铺满了青翠的荷叶,无数株荷花拔高探出来,在几束红红的朝阳下怒放,微风吹过来,亭亭玉立的荷花轻轻摇晃着,似乎荷花仙子在沁出缥缈的香味来。“真美啊!”所有女人都赞叹,“第一次看见荷花一起开这么齐整啊。”
“我要是荷花就好了。”茶花妹仔说,“茶花可没有这么美。我真想唱山歌。”
“呵呵,茶花也美。荷花家,茶花野。”铁锤嫂笑着说,“我觉得你叫茶花更合适,一样野。”
女人们倚靠在旗杆石上、站在池塘边叽叽喳喳谈论着欣赏着美丽的荷花,这时,隐约听得左边远处传来类似鞭炮的响声,又间插着类似娶亲时三联铳鸣放的响声。
“是不是人家结婚成亲放鞭炮?”桃花嫂心里怦怦跳,自言自语地说,似乎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所有人,“应该是人家娶亲放鞭炮。”她踮起脚尖往那边张望,“是李家还是刘家?反正就是那几家人。”
所有人都扭头往那边张望,她们非常愿意相信桃花嫂的判断,只是觉得心底虚,猛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静了下来,很快大家的眼光都盯着铁锤嫂,似乎都盼望铁锤嫂说“对,就是李家在娶亲放鞭炮。”可是铁锤嫂的嘴紧紧闭着,黝黑的点脸紧绷着,眼神凝重,似乎在做一种最坏的打算了。
东边的乌云多了起来,拥挤在一起,把缝隙都填满了,把朝阳遮蔽了,天地间阴暗起来了。鸟雀不再唱歌鸣叫,扑棱棱不知往哪里飞,微风也停止了,似乎越来越闷热。
“轰——”青白的闪电过后,雷声在天边炸裂,所有女人都吓了一跳,脸色白了。
“要下暴雨了。”铁锤嫂终于开口了,她再重复一句,“要下暴雨了。”
“怎么办?”茶花妹仔说,“怎么办?铁锤嫂!”
那边继续传来密集的鞭炮声,似乎迎亲队伍离大家越来越近。
“姐妹们,”铁锤嫂大声说,语气坚定,“你们怕吗?”
女人们互相望了一眼,说:“很怕。但现在渐渐没这么怕了。”
“我也很怕。”铁锤嫂说,“怕没办法,我们必须承受。”
“好多人往我们这边来了。很急很乱。”茶花妹仔压低了声音说,“很多人,脚步很急很乱。”
很快就见一群人往这边跑来,约有百多人,越来越近,却不像是迎亲的队伍,再近一些,茶花妹仔惊呼道:“我看见了铁锤哥了,铁锤嫂。桃花嫂,我看见桃木哥了,——还有陈光耀……”陈光耀是女人们说的“大秀才”,是茶花妹仔的未婚夫。
所有女人都迎跑过去了,各自寻找自己的亲人。铁锤嫂拉着铁锤哥,桃花嫂拉着桃木哥,茶花妹仔拉着陈光耀……都焦急地询问怎么回事。
“遇上日伪军了。”队长铁锤哥焦急说,“几千日伪军围剿咱们。有汉奸告密。”铁锤哥张望了一下,“你们怎么都出来了,快回去,快回围楼锁门。”
“快点!”桃木哥、陈光耀等人也焦急说,“你们快点回围楼躲起来,关好围门,你不要出来。”
“姐妹们,听当家的,快回围楼!”铁锤嫂喊,“快回围楼!”
所有女人快速离开自己的亲人,涌入围楼,几人用力推关围门,锁住,插上大木栓。但是大家还不放心,有人趴门缝里张望,有人跑回家上楼,探头在射击孔小窗口张望,——只看到一群扛枪人的背影往陈家围方向迅速奔去,最后的几个人,是高大壮实的铁锤哥、高个略瘦的桃木哥和还显稚气陈光耀等,背对着队伍跑,往围门张望着一阵,转身紧跟上了队伍。
背影离去一阵了,大家还是傻傻地盯着那个方向。
“走了,走了。应该安全了。”铁锤嫂说,“都回去吧,该干嘛就干嘛。”
“啪啪啪……”又传来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刚要离去的女人们站住了,心又怦怦跳起来了。
“哪个方向的鞭炮声?”有个声音怯怯地问,大家极不愿意听到是从陈家围那里传来的鞭炮声,也不愿说是枪声,如果是陈家围那边传来的,说明游击队又遭遇敌人阻截了。“应该是从李家围那边传来的。”大家心里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回答,但耳朵却更愿意听到这句话。
黑云越积越厚,不单单东边,整个天空都堆积满了,似乎就要崩塌,掉落下来,天色越来越暗,雷声隆隆,从远处一阵一阵重重压过来。鞭炮声也在雷声中啪啪响。
“他们打回头了!他们打回头了!”茶花妹仔的大嗓门又叫了。这一叫,把大家的心叫得像被揪起来一样,又紧又疼。
“他们又遇到敌人的阻截了!”所有人都几乎明白。
游击队一百多人,已经分成两拨人,分别向左右阻击,但敌人太多了,黑压压一大片,密密麻麻围过来,武器又好,已经把游击队压缩在奠安围大门前的池塘边,密集的枪声中,不断有队员受伤、牺牲,照这样下去,不要一个时辰,全部队员都会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
“怎么办?怎么办?”女人们纷纷心急火燎地找铁锤嫂想办法拿主意,“打开围门吧?打开围门吧?”好多人几乎哭了起来。
雨点啪啪啪下起来了,很快围楼的瓦檐就哗啦啦流水。围楼外面,满池塘的美丽荷花给雨滴打得摇摇晃晃,似乎就要承受不住了。
打开围楼大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游击队可以撤进围楼,五楼高三尺厚的石墙可以阻挡敌人的疯狂进攻!也许可以等到援军,活下一些人来;同时也意味着,万一敌人攻破围楼,全围楼的人,无论老人小孩女人都要遭殃!怎么办呀!怎么办!
“铁锤!铁锤!”铁锤嫂把整张脸塞在三楼的小窗口,用最大力喊,当看到铁锤他们听到她的喊声侧头往她这边看时,铁锤嫂继续喊,“我们打开围门,你们退进来!你们退进来!”
“不行!”铁锤大声喊,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不要打开围门,你们不要出来!”
“陈光耀,我和铁锤嫂一起打开围门,你们进来!”茶花妹仔也喊。
“不行,听铁锤哥的!”陈光耀大喊。“你们不要开门!茶花,咱们这辈子缘浅,下辈子再做夫妻!”喊完又向敌人瞄准射击。子弹在飞舞。
“陈光耀,你笨蛋!”茶花妹仔带着哭腔大喊,本来她想喊“要死一起死”,但她觉得这样喊不太好,也就没喊出口。
眼看着几个战士又被子弹打中,倒下了,鲜血在脖子、胸腔汩汩流出,其他队员忙用手按住,血却从手指间涌出来,堵都堵不住啊,血流到了地下,很快就给雨水冲走了,形成了一条红色的溪流,流下了池塘里……围内的女人们哭了起来,起先一两个人在哭,极快地传染给别人了,好多人在哭……乌木婶哭了,她想起了惨死的乌木叔,桃花嫂哭了,她想和桃木哥结婚,才一年不够,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孩子也还没有怀着,茶花妹仔哭了,她想起陈光耀一次偷偷亲她时那样害羞的样子,可能永远不会有了——只有铁锤嫂没哭。
“不要哭!”铁锤嫂流着泪大吼,“不要哭了!”
大部分人听到吼声,止住了哭声,抬头望着铁锤嫂。
铁锤嫂大声说:“现在,咱们姐妹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不开围门,他们不进围,他们在外面死去,第二个,咱们姐妹开门,让他们进来,围楼坚固,可以抵挡一阵子,但同时咱们姐妹一家老小也可能保不住!”铁锤嫂顿了一顿,“大家选哪样?”
大家忘了哭,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难以抉择。
“不要开!我好怕。”桃花嫂喃喃说,看了几眼其他人,又说,“还是开吧。当家的死家里好过死在外面。”
“就和当家的一起死吧!”铁锤嫂说,声音发颤,“咱们都和当家的一起死在家里吧。”
“好,”茶花妹仔说,“我去换新衣服,出嫁时的新衣服。”茶花妹仔没等其他人说话,风一样跑回家去换新衣服了。
“我怕死啊。”麻面女人说,“我怕死啊。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开围门吧。”乌木婶坚决说,“总不能让咱们当家的死在外面。”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麻面女人出来阻止开门,“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再恶再坏的人也不会杀死老人和小孩吧?”桃花嫂声音发颤,说,“应该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不少人附和着,但心里很虚,“我想应该不会,不会。”
“你们怎么还没有开围门!”一个很大的声音,大家回头看,是茶花妹仔,她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像做新娘一样,脸上扑了粉,嘴唇也描红了,只是太急了,描得有些走样了,“走,铁锤嫂,快点开门。”
铁锤嫂咬咬牙,大声喊:“不管了,开门,生也好,死也好!”她要推开麻面女人,麻面女人死死抱住木栓不让,茶花妹仔过来帮忙拉开她。
雨还是在啪啪啪下着,风从门缝刮进来,呼呼响。铁锤嫂在茶花妹仔的协助下,扒开了大门木栓,拉开大门,雨水撒了进来,啪啪打在头发上、脸上、肩上、衣服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大家硬下心来,昂着头,跟在铁锤嫂后面,向围楼大门涌去。
铁锤嫂大喊:“当家的,你们进围啊!”雨声雷声枪炮声中,战斗中的铁锤哥他们居然没听到,没有抬头看,他们在全神贯注射击。
“陈光耀!你们进围楼!”茶花妹仔见游击队没听到,扯开喉咙大喊,她声音大,游击队员应该听得到吧?
隔着雨幕,果然有人抬头往围门张望了,这人凑近铁锤哥说了些什么,铁锤哥抬头往围门看了看,大喊:“关门!关门!不要开门!”喊完又瞄准射击!
“要不要关门?”桃花嫂说,“铁锤嫂!”麻面女人说:“我都说不要开门呀!”
“关个屁!”铁锤嫂和茶花妹仔几乎同时说,“冲!”铁锤嫂和茶花妹仔冲进了雨中,向游击队奔去。桃花嫂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进雨中,后面乌木婶跟上,——所有女人都跑进了雨中,各自跑向了自己的当家人。
“你们!你们!”铁锤哥焦急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趴下趴下!”
噗,又有战士中弹,倒下了。同时,也有女人在冲过池塘边时中弹,晃了晃,咚一声栽在了池塘里,把铺满池塘的荷叶砸了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涌出来,红了一大片池塘水,一些美丽的荷花折了,垂下了,花瓣也掉好多了。
铁锤嫂冲到铁锤哥面前,扑倒,把脸伸向男人,说:“快,带领你的人进围楼!”铁锤哥急气说:“真是傻女人啊。”茶花妹仔也冲到陈光耀面前,趴着,说:“快进围楼!”陈光耀说:“妹仔,你真傻。”桃花嫂冲过来,一颗子弹打飞了她的头帕,她慌忙趴下,探头问身边的队员:“桃木哥在哪里?桃木哥在哪里?”队员指了指说:“桃木哥在那里。”桃花嫂看见了桃木哥,忙爬了过去,她的新衣服都粘满了鲜血和泥巴了。
各人都找到了自己当家的,都拉着要往围楼跑,但没接到队长铁锤哥的命令,都不动。其实这个游击队,大半是奠安围的男人,也有一部分是陈家围和李家围的男人。
“撤进围楼!”铁锤队长终于下了命令。大家扶着伤员,紧张有序地撤进围楼,途中又有几个队员中枪,倒在了池塘里,牺牲了。满池塘的水渐渐红了。
进完最后一个人时,雨停了,几束阳光从黑云缝穿过来,照在了围楼门前,铁锤哥几个人关门,抬门栓插住,随后命令:“各人找好有利火力点,死守围楼,注意要节约子弹,瞄准了再开枪。”游击队员听命去了,找好了有利的射击点。铁锤嫂、茶花妹仔、桃花嫂、乌木婶她们为伤员包扎。
日伪军呱呱叫,涌过来,密密麻麻把围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奠安围非常坚固,石墙就近三尺厚,窗口或射击孔很小,从上往下射击视野开阔,从下往上射击却是很难。日伪军也死了很多人,还是没攻下来。
日伪军用各种方法攻围,都没有成功,倒是自己这方死伤很多。日寇中钻出一两个穿黑衣服握空心喇叭筒的汉奸,喊什么打开围门投降就怎么样怎么样的话,喊了半天,喊得有些人心动了,但很快就冷峻的目光中打消了这些可怕可悲的念头。围楼依然岿然不动。日伪军没办法,又攻了两天两夜,围楼的枪声渐渐稀稀落落了。日伪军明白,游击队没子弹了。
确实,游击队没子弹了,又没见援军解围,队长铁锤哥召集所有人,说:“各人都拿刀吧,拼得一个算一个,有机会的想一切办法逃出去。”所有人都回自己灶间找刀。
日伪军在围门堆了炸药,轰一声,把围门炸飞了。日伪军端着歪脖子机枪一边射击一边涌了进来,见人见活物就开枪、扫射。
围内所有人都挥刀冲向敌人,都被子弹击倒了。
队长铁锤哥倒下了,铁锤嫂在倒下了,挎书包十岁的阳仔也倒下了,铁锤嫂左手握着铁锤哥厚实的大手,右手握着阳仔稚嫩的小手,用完力气往自己身边拉近,说:“铁锤哥,阳仔读书很用功,一定能给咱家挣一块旗杆石。”“大秀才”陈光耀倒下来,穿婚礼服的茶花妹仔倒下了,茶花妹仔抚摸着陈光耀满是血迹、俊秀的脸,声音温柔地说:“光耀,我听到娶亲的鞭炮声了,哦,你听,乐队奏响了啊,唢呐声好嘹亮啊。”桃木哥倒下来,桃花嫂也倒下了,桃花嫂扯扯新衣服,拉桃木哥的手摸摸肚子,缓慢说:“当家的,我的穿新衣服样子好看吗?我这次一定怀上了啊。”乌木婶也倒下了,仰转了身子,眼光透过围楼滴水的瓦檐看着四方形的天空,此时天空湛蓝,飞过鸣叫着的鸟儿,她喃喃说:“乌木,我来找你了。”……男人倒下了,女人倒下了,老人倒下了,小孩倒下了——所有人都在敌人的枪口倒下了,鲜血汩汩流动,顺着沟渠,哗哗流进了围楼门前深池塘,满池塘的水已经红透了。
日伪军非常恼怒,一个小小的游击队,一座小小的围楼,竟然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才攻下。“烧了烧了!”日军联队长疯了一样喊叫,“都给烧了。”大火把几个躲在围楼的人烧死了,熊熊烈火烧了三天三夜,烧红了半边天;整个围楼烧得只剩下四面石墙了,依然屹立不倒。
围楼门前满池塘洁白的荷花,吸饱了通红的血水,一夜之间花瓣全部红了,阳光下,鲜红刺眼,但很快就凋谢了,大风吹过,花瓣纷纷掉落,水面都铺满血红的花瓣……
多年后,奠安围成了红色革命教育基地,清理完攀爬植物、杂草、乱木、瓦砾后,大家发现,经战火淬炼过的四面石墙、地面铺石,越发红了,由内而外的赤红,于是人民政府把奠安围重新命名为:“红围”。
2023年6月9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