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农业税
最初对税收的概念来自每年的麦收时节和秋收之季。这是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缴纳“皇粮国税”的时节。
上学时,老师总是激励我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我总以为对这句话体会最深切的当属春耕秋收,夏长冬藏的村里人。他们播下去的不只是种子,还有希望,耕耘的不只是田地,还有生活。所以,每个收获的季节,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节日。每一个热火朝天的麦收时节,是村子里最隆重热闹的日子,村里人几乎倾巢而出,吃饭、睡觉成了最大的奢侈。抢收,如同一根紧紧绷在心头的弦,他们每天掂量着麦子成熟的时机,掂量着好的天气会持续到几时,只要有一家开始麦收,一年一度的麦收大戏便会拉开大幕。村里蒸腾的空气里到处都是新割的麦穗在阳光下挥发出的清新麦香,家家都磨刀霍霍,收割、压场、扬尘,然后把新收的麦粒放到阳光下曝晒,在阳光最毒辣时一遍遍翻晒,挥汗如雨。
黄昏时分,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渐渐拉长,尘土飞扬中,他们把麦子一粒粒装袋,还在阳光下沉睡的麦子,带着温度,带着懵懂,就被装上车,一夜的好梦后被送往镇上的粮所。镇上十里长街,几乎被各村前来送公粮的车堵塞,他们排着队,拉车的马、牛更是栓满路边的电线杆,场面颇为壮观。因为我家距粮所不过百米远,每次都是父亲拉着车,我们在旁边帮忙推车。粮所门口一个人手持一根长长的仪器,一下一下插到盛满麦粒的袋子里,如果麦子不够干燥,带着水分,仪器就会发出滴滴的报警声,那人便也一挥手,让送粮的人把麦子拉回家重新晾晒。检查合格的人则可以把车拉到院子里过秤,然后再一袋袋地把麦子扛到高高的粮仓里,蒸腾的热气混着麦香飘荡在粮所大院的每一次呼吸里。父亲回来时拿着厚厚一摞空袋子,从过秤人的手里拿过一张单据,还有薄薄几张十元的钱币,那今年的“公粮”便算交上了。也有实在穷苦的人家,新收的麦子不及交上便都还了青黄不接时欠下的债。于是,村干部便一趟趟做思想工作,动员他们先交公粮,因为交公粮就如同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麦收过后,村里的人便开始给地里的棉花掐枝、捉虫、打药、浇水,筹备着秋天的收获。当地里的青草开始枯黄,天上一群群大雁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地里的棉花便开始竞相开放,虽不如鲜花芬芳,却也如朵朵飘落凡间的白云,载着村里人一年的遐想。这个时节,村里的大人、孩子齐齐来到棉花田里摘棉花。那时,我们除了寒暑假,还有两个较长的假期:麦假、秋假。我们没有五一、十一长假,没有清明、元旦小休。我们放假的目的只有一个,帮着家里秋收,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老师家里也要秋收。于是,好多年的秋天,我都要随着父母腰扎塑料袋子或麻布做成的袋子帮着家里摘棉花。
柔软的棉花握在手里,说不出的温暖,虽是十里一色的纯白,却暗香浮动着我们花花绿绿的幻想。基本上,这一季棉花的收成决定了一家人这一年的经济是否宽裕。父母努力地劳作着,期望着更好的收成,期盼着更好的生活,期待着我们姐弟能有更好的人生。摘回家,松软的棉花在阳光的抚触中更是膨胀着喜悦,越加柔软缠绵。几日的翻晒,母亲用大大的包袱将它们缠绕包裹,几家人合伙装满一车,送往棉花收购站。不过三里的路程,满载着希望和喜悦,这是村里人一年最大的收入和指望,一年的提留,来年春天的肥料,一家的柴米油盐,孩子的学费,所有的花销都指望这一包包送往棉花收购站的棉花。
坐在车上,我期盼着今年的棉花价格会高一点,父母脸上的笑容会多一点,家里的生活会好一点,父亲给零花钱时会痛快一点,每次去每次期盼。但是去到那里,每次也都深深地震撼,偌大的院子里,人声鼎沸,车马如龙,高高的棉垛一个连一个,高的要使劲仰头才能看见。入口处依然有一个人手拿一个长长的仪器,插进一包包扎系结实的棉花里,仪器默不作声才会让进去,如果仪器滴滴地警鸣,则要把棉花包抬下来。每次我都提心吊胆,期望着仪器会沉默不语,否则一路的喜悦便会垂头丧气了。进到里面,依然是过秤,把棉花扛到高高的棉花垛上,然后算账,拿钱,捏着厚厚一沓钱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劳作后的喜悦。回到家里,父亲拿过几次卖棉花积攒的钱,数出要上交的提留钱,剩下的母亲才会心安理得地放进她放钱的衣服柜子里,藏好,上锁。父亲拿着钱去到镇上,一路上都是各村的喇叭传来的催促缴纳提留的各色声音。
后来上学了,才知道父母所谓的“皇粮国税”是农业税,历史悠久。据记载,农业税为春秋时期鲁国实行的“初税亩”,汉代叫“租赋”,唐朝称“租庸调”,国民政府时期叫“田赋”。中国作为传统的农业国家,农业税收一直是国家统治的基础,而两千多年来,包括父母在内的农民也一直认为纳税是一种应尽的义务。2006年1月1日,国家全面取消农业税,村里祖祖辈辈缴纳公粮、提留的老人莫不感叹时代的巨变。
如今,“皇粮国税”已成为历史,“公粮”“提留”也变成了越来越陌生的词语和越来越遥远的记忆,只有村里人拉着车时黝黑的脊背成了我不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