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镯子
玉镯子
一
秦地的初冬,阳光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人行道上的树叶被风吹起飘转几下又落在地面。下班的广播响起,人们鱼贯而出,骑摩托的,推着自行车的奔向车棚,开车的最后驶出厂门,住在家属区不着急回家的人三三两两,走着说着。林夕下班通常是走在最后,出门另拐,一个人慢慢行走在通往家属区的小路上,今天,她第一个走出办公大楼,出门左拐,踏上通往闹市的主路,脚步匆匆。
早晨,审核完几张打印好的图纸,林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刚上班就泡的玫瑰花茶,她看着杯子,花瓣舒展,飘浮水中,色呈桔色,有点淡淡的红,浅浅的黄,水温刚好。林夕坐在电脑前,小口啜饮着,微信图标闪动,提示有新消息,通讯录里有人请求加为好友。
林夕,我是石璟桓。
七个汉字,直呼姓名,自报家名。
林夕甚感意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茶水漾出两滴差点溅湿了最上面的一张图纸。她认为一般陌生人加好友,应该用一个礼貌用语比如你好,后面才是谁谁,即使以前是熟人,也不能省略应有的客气。石璟桓,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林夕已经忘记了他,忘记了他曾经带给她的一切。石璟桓开门见山,语气里流露出的自信、盛气凌人,我一定要同意,会同意吗?是想炫耀他的功成名就还是嘲笑我的默默无闻?又或是发错了消息,同名同姓?
林夕摇头。这也太巧合了,对方是通过手机号码搜索的林夕微信。
不想,也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林夕毫不犹豫地输入:我不想和你成为好友。她放在回复键上的手指,却有千钧之重,不听大脑指挥。置之不理,由他去吧。
林夕放下手机,却再也无法继续工作,往事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林夕,思绪波澜万丈难以平静,一个念头闪了出来不断地盘旋脑海。买,买下那个镯子,哪怕花很多钱。
林夕下定了决心,今天就买,一定要买。她已经看过好几次,白色,和田玉的,晶莹剔透,细腻温润,没有一点点杂质,一下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就是价格太贵。
半年前的一个黄昏,林夕下班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到了城市的老街,文庙旁边统一是三层红砖青瓦的建筑,多是售卖古玩、装裱字画和日杂的小店,一个叫玉缘的店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冥冥之中抬腿就准备迈进去。刚到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低头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差点撞上了林夕。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很大,但目光暗淡,神情忧郁。林夕白色连衣裙在向前行走又猛地停住瞬间飘舞着垂下。对不起。他看了一眼林夕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低下头慌忙地走了。
林夕走到了柜台前,一个白色的玉镯映入眼帘,圆形,外圈呈外弧状,内圈是平的,浑身通透,清晰可见其中的纹路,静静地躺在玻璃柜台里,像是和林夕有前世的约定一样,诱惑着她的目光。
是和田玉的。喜欢可以试戴。
林夕听了,伸出左手,并拢四指,拇指向手掌靠近,白润的玉镯贴着皮肤完全握住了她的肌肉,紧紧地包裹着指关节,到了虎口位置,右手用力一推,一丝凉意沁入手腕,光滑又油润,闪动着细腻的亮光。定睛细看,她注重保养的纤纤素手,莲藕一样的胳膊,白嫩,光滑,晶莹剔透的玉镯在灯下闪着一道光。林夕举起手臂凝望,似乎有千言万语,全部映射在透明、光亮的盈白之中。
十万,刚到的极品。店老板报出价格。林夕望而却步。
林夕不太懂玉。大学毕业后在这个不知是三线城市还是四线城市的地方生活,除了铅笔画图变成电脑绘图,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有多大变化,下班做饭看电视,听音乐,睡前翻书,漫无目的地阅读,周末练练瑜伽,采购生活用品,逛商场时经过玉石柜台前,她总忍不住驻足,听销售员讲解 ,在书本里遇见,慢慢就有了一点了解。
玉石多为透明至半透明状,颜色多种多样,白、黄、紫、墨、碧、青、红等,其中和田玉以白色羊脂玉为最佳,质地温润,体如凝脂,有蜡一样的光泽。
林夕去过南疆一个油田,当时是她们设计的产品在实际工作中的存在的一个缺陷,需要技术人员现场调研。那时林夕参加工作不久,本来去边疆出差都是男同事,她那时感情受挫,情绪低落,就向领导申请,坐上了西去的列车,钻秦岭,过天山,踏上茫茫戈壁。大漠上的石油工人热情接待了林夕,推荐她回去时带几件玉饰品。
那儿的玉器店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翠玉轩、玲珑阁、吉祥屋、如意玉器店等等,饰品是应有尽有。大到屏风、摆件、玉盘、玉碗,玉筷子,小至簪子、头花、耳环、项链、吊坠、手链、镯子,手里把玩的,单是吊坠,就有好多品种,玉观音、弥勒佛、莲花、牡丹、麒麟、貔貅、鲤鱼跳龙门、十二生肖姿态各异,惟妙惟肖,一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林夕决定给自己买一个玉镯,看上眼的都两三千元,价格昂贵。她最终买了一件莲花吊坠,玉质细腻白润,雕刻层次分明,刚绽放的花苞,似开未开,片片花瓣似在等待,又像是准备蓄势而发,即刻就会怒放一样。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林夕不戴佛。汉传佛教的观音菩萨都是女身,是慈悲柔和的象征,大肚弥勒佛是开口便笑,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世间俗人,妄想男人也有女性的温柔和体贴,女性能心胸豁达,坦然面对一切。林夕做不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二
从南疆回来后,林夕更喜欢看玉饰品,她站在商场柜台前浏览玉镯子,偶尔也试戴。白色的和田玉,绿色的碧玉,黑色的墨玉,粉色的芙蓉玉等,价格从一二百到成千上万,质地也相差甚远。看上眼的玉镯子都价格不菲,她慢慢说服自己不再光顾玉石柜台,直到那天,无意进了玉缘店。
林夕第二次去玉缘店,带了一个喜欢古玩的同事帮忙鉴定。玉镯子在同事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射下通体透亮,由外可以看见内,润白,泛光,没有一丝杂质。触手光滑,细腻,油润无比。
是块好玉,而且包浆浓厚,应该是长期佩戴,玉石被人体分泌的油脂日夜浸润,才会有如此光泽。同事说。
林夕下不了决心。厂子里在高新区新建的厂房,生产车间有的都搬了过去,她们技术部门明年也要过去。厂里出面组织大家在附近团购的商品房过了春节就交付,到时还要装修。相比商场里灯光映射下光彩夺目的玉镯,玉缘店里的镯子异常安静,浑身洁白,凝脂一样,泛着淡淡的亮光,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吸引着她第三次来到了玉缘店。
店老板一分不少。如果不是主人着急用钱这个价你买不到这么好的成色。
林夕犹豫不定,惆怅中走出店门,迎面又碰见了那个中年男人。十几天的时间,他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憔悴,脸庞削瘦,眼窝深陷。两人在门口看见对方,都愣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
时隔半年,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林夕又一次走进了玉缘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了银行卡。
你来晚了。有人掏十万要买时,卖主来了,拿走了玉镯。他卖了汽车,房子也抵押出去,还是没有挽回他老婆的生命。他说玉镯是送给老婆的定情物,现在人没了,留着是个念想。店老板叹息着继续说,如果你真心想要,我可以给你们联系,他欠了那么多债务,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林夕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店门,手里拿着店老板给的电话号码。风刮得更大,吹得街旁的树枝来回地摇摆。她不由地捂紧了衣服,踏上回家属院的那条路。
嘀嘀,嘀嘀,后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谁这么没有素质的在大街上乱按,林夕心想,那么大禁止鸣笛的标志都看不见。后面的汽车和她的脚步保持一个速度,车上探出一个中年男性的头来,叫着她的名字。林夕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异常的锃亮,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露出了一个亮晶晶的手表,一个圆脸,大眼睛的男人,浓眉,修剪得整整齐齐。
林志颖,大学同学都说他像林志颖。林夕脑子里立即冒出来,石璟桓,阳光、帅气、英俊大方,体贴又温柔的石璟桓。他会弹吉它,坐在校园的长椅上,低眉信手续续弹;篮球场上虚晃一招,直接三分投篮,然后是高兴地跳跃,曾经吸引了包括林夕在内的许多女孩的目光,也曾经把林夕的世界渲染得多姿多彩,又把孤独和暗淡留给了她,让她刻骨铭心。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林夕脑海里挥不去石璟桓的身影,慢慢捂着他留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结痂,她忘记的那道疤痕,今天又突然被撕开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石璟桓从车上走了下来,总算赶了过来。一起吃个晚餐吧。
不。林夕想也不想果断地拒绝了。
还在记恨我?石璟桓说着给林夕打开了右侧前边的车门,把她轻轻按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
车里开着空调,完全不是车外冰冷的温度,舒适的真皮座椅,宽敞的空间,电子屏幕上播放着音乐:雪花飞舞,行人捂着帽子或撑着透明伞,汽车停滞不前,女声演唱着《声声慢》,“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暮色蕉叶山花丛染红巾。”声音清脆,大珠小珠落玉盘。眼睛只那么一瞥,强烈冲击着视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底就泛起了涟漪,林夕浑身发软,想拒绝却无力地坐了下来。
石璟桓给林夕系上安全带,一边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说:我在路口一直等你。
林夕没有回答。他也不管,继续说着。我知道有家菜馆不错,订了包间。虽然离开了这地方,我有时出差来但没有联系过你。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行车视频没有了画面,声音却如天籁穿透了心扉。石璟桓关掉了车上的音乐问:你还是自己做饭?
是。林夕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林夕不语,坐在副驾上一动也不动,往事在脑海里翻滚。石璟桓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左脚撑着地面,非要林夕先坐上后座他才起步,弯腰向前,骑行在长安路上;距离学校不远是植物园,他为省两张门票怂恿自己从旁边的矮墙上翻了进去,两人看着衣服上的泥土哈哈大笑;有时,他坚持让她坐在自行车前大梁上,在古城南郊的大街小巷穿行。她想起学校跨南二环的天桥上,有她们欢快的笑声,校园图书馆中,林荫树下,食堂里,每一个角落,都有她们手牵着手,紧紧相随的身影。去工厂报到的那天,人事科接待的女孩目光就盯在石璟桓身上。他身材修长,目光深邃,穿一条白色的休闲裤,是林夕提议的,显得人非常干净整洁,站在全是深色着装的男孩中非常耀眼。后来,人事科的女孩经常往石璟桓办公室跑。她听说女孩的父亲是省厅的一个领导,技校毕业在工厂只是个过渡。石璟桓慢慢疏远了自己。
林夕表面对此不屑一顾,心里却在滴血。朝三暮四的男人,如此经不起诱惑,值不值得她去挽留?她当时高估了爱情的力量,过分相信自己的眼光,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直至听到石璟桓要结婚的消息,她放下矜持和顾虑,跑到他的宿舍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她选择了放弃,默默地退出,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任由泪水不断滑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无力挣扎着翅膀飞不出无边的黑暗,倒在了风雨交加的夜晚。
汽车停在了秦皇路上一家饭店门口。
石璟桓急忙下车,从车头绕到副驾,绅士一般帮林夕打开了车门,手背贴在门框架上防止碰头。一起吃个饭吧。林夕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就那么爱吃吗?你想怎样就怎样?她推开石璟的手,扭头走向来时方向。
石璟桓拉住林夕的手,叫着她的名字急促地说:我专门从北京开车过来,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
林夕一愣,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以前过生日,林夕会给自己买礼物,愉悦一下心情。好像是过了不惑之年,她就记不起生日,潜意识里逃避一样。石璟桓见林夕沉思,轻轻挽着她的胳膊走了进去。
点菜,石璟桓并不征询林夕意见,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服务生轻轻地关上房门,他把椅子往林夕旁边拉了一下,斜坐在她对面。听我说,昨天下午下班前,我终于拿到了离婚证,立即就开车往陕西赶。长途,中间在服务区休息了一会,就想在今天见到你。
终于?是说离婚进行的并不顺利吗?是不是耗费了很长时间,可这与我有关系吗?林夕心想。
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了。
不是,林夕。他着急辩解。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没有爱情的婚姻十分痛苦。但是因为孩子,我忍到了高考。提出离婚时她不同意,法院调解,走法律程序,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带着自由之身才敢见你。
石璟桓显然有些激动,面孔微微泛红,目光紧紧盯着林夕,那一往情深的眸子里释放着无尽的爱意,像是深不见底的潭,里面有林夕再也无法触摸到的柔情蜜意。
石璟桓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紫檀木的,长方形,四周被打磨得光滑,正面是黄铜锁,月牙形的扣手穿过。他慢慢打开盒子,一块黄色的绸缎,中间凸起一块,一个通体发亮,浑身油润的白色镯子映入林夕眼帘。
羊脂玉的!林夕差点喊了出来,明显比她在商场里看的品质要好许多,她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拥有这样的玉镯,将是无比的激动与兴奋。但是今天,她异常冷静,盯他的眼睛问:很贵吧?
石璟桓拿起玉镯,放在林夕手中。送给你的玉镯,没有价钱。
它能抵得上我的房子?林夕又问。
可以。石璟桓肯定地回答。
它能换回我的青春?林夕继续问。
石璟桓不说话。
真的送给我?林夕忽然笑了。
真心送你。我一直想送你一个全世界最好,最美的玉镯。
林夕拿起了玉镯,拇指与食指轻轻的提着,在石璟桓的眼前,在自己的眼前。她终于拥有了它,一个无法估量价值的玉镯,曾经让她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爱情信物,如今长途跋涉地来到眼前,似童话故事一样,哒哒的马蹄声驮着归来的白马王子,梦幻一般,她似乎应该惊喜地迎上前去。玉镯就像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兀自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尘不染,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可它又是那么的虚幻,随时都会消失一样。林夕担心它的洁白被空气污染,甚至她们说话的声音会惊扰它甜美的梦境,亵渎它圣洁的灵魂。
林夕沉默,石景桓也不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林夕将脸扭向一旁,睫毛忽闪,呼吸急促,胸口一阵绞痛,她用手抵在胸前,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像被刀割一样在心底呐喊,玉镯子,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玉镯子,一个你答应我的玉镯子!
林夕脸上的肌肉随着微笑颤动,她轻轻地松开捏着玉镯的三个手指头,玉镯瞬间下落,在空中划出无数的圆圈,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溺水者被淹没前嘴里吐出的白色气泡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像是运动员入水前做的空中动作被慢镜头无限拉长一样,慢慢、慢慢地在林夕眼前翻滚、降落,一道白色的光影,朝着地面迅速下坠。
石璟桓望着林夕,他看得清清楚楚,林夕微笑着松开手指,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相抵,无名指微曲,小拇指上翘,做着一个兰花指的手势,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美丽、神秘,似乎得到满足的样子。
玉镯飞快地落地,他慌了,弯腰向下伸出了胳膊,翻转手掌向上。玉镯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倏忽滑过他的皮肤掉在明亮可鉴的地面,弹起的两个碎片在地上划出两道大小不一方向不同的弧线,摔落在玉镯的旁边。
林夕仍旧笑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颤动,两片薄唇相抵,使劲咽下千言万语。玉镯与地面清脆的撞击声传进了林夕的耳膜,她感觉自己终于爬上了雪山之巅,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听见雪崩的声音,周围无数的积雪窸窸窣窣向下涌动着,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向她袭来。她听见雪山訇然倒塌,发出噗噗的声响,她一动也不动,任由积雪一点一点覆盖了她的身体,一切,慢慢静了下来。
三
石璟桓看着林夕下车,目送她进了院子,他站在原地没有挽留,一动也不动。
林夕头也不回地上楼,机械地开门,连拖鞋也没有换就倒在沙发上。外面的风吹得更大了,窗户里吹进一股尘土的味道,旁边楼上的灯光隐隐约约闪现,她闭着眼睛,实际上她进门也没有开灯,睁开眼睛也看不清,但她还是闭上眼睛,听着风声拍打着窗帘。
房子里的光线十分暗淡,林夕静静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时钟嘀答,嘀答地响着。她站起身来打开大灯,打开电视机,房间里有了声音,她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影集,打开一张一张地翻着。影集里多是以前的照片,有她穿着背带裙登上城墙的,也有她在大雁塔的照片,有集体照,没有她和石璟桓的合影。林夕没有表情地合上影集,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喜欢什么就干什么,不喜欢理谁就不理谁。偶尔,林夕也会失落。当落英纷纷,林花谢了,朝来寒雨晚来风时,林夕也有幽怨,当菡萏香销,翠叶残时,西风愁起绿波间,林夕常常独立于荷塘,任秋风拂面,细数心事。
林夕在第一次恋情结束后就想关闭自己情感的大门,她按时上班,努力工作,主动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回到宿舍吃饭、休息,戴上耳机听音乐,读书看小说时也戴,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舍友谈了对象,结婚搬了出去,又分进一个女孩,比林夕小几岁,姐长姐短地叫着。没住几天,就有小伙子经常敲门,邀请看电影院,学滑旱冰,骑着自行车到五陵塬转悠。也有找林夕的,平时上班碰面点头而已,下班时间,频繁借书,隔几天还书,坐在宿舍约林夕一起去单位的阅览室、读书室看书;有人送上新上市的歌曲磁带,提议一起去街上的卡拉OK唱歌。
林夕清楚,单位的图书室和阅览室不大,前者占用了子弟学校几间教室,书籍却门类繁多,品种齐全,其中不乏新出版的小说、诗歌作品,可以拿回家借阅,后者以报刊杂志为主,涉及军事、家庭、法律、医学美容、时事报道等五花八门,职工家属都可翻阅,不能借阅。这两处是工厂晚上最丰富的文化活动场所,也是人们茶余饭后休闲消遣的娱乐之地,各种消息传播迅速。
经过一场无比浪漫无比美丽又不堪一击的爱情,林夕从云端被现实狠狠地击落,重重地掉在尘埃,成为人们同情、可怜的对象,她不再幻想爱情, 在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以结婚为目的和门当户对的张永强走到一起,开始探讨生活,讲述小说故事,剖析人物内心。林夕接受不了路遥让田晓霞最后落水死亡,说田晓霞没有世俗的观念束缚,为什么要如此安排?张永强反驳,如果不这样,难道还真让她和孙少平走到一起?林夕长叹一声。
张永强手脚勤快,人有眼色,工作认真,很少参加娱乐活动,虽然有点不爱修边幅,但衣着干净,从农村出来平时节俭,会过日子。他穿着一件假冒的名牌衣服,开心地和林夕坐在阅览室里,偶尔看一场电影,他会提前在批发部买好瓜子提在手中,出来吃饭,林夕说随便吃点什么,他就在街边小摊上要两碗普通的扯面,津津有味吃着。林夕皱起眉头叹了一声,他依然咀嚼着,发出一阵让林夕浑身都不舒服的声音。
石璟桓不是这样。她们在小吃店吃米皮,林夕挑了一筷子停下,他就问是不是太辣了?要不要喝点什么?
和张永强决定订婚时,林夕也没提物质上的要求,双方父母订下日期,准备坐到一起商量婚事,买几件衣服,张斌提议再买一个戒指,总得有点仪式感。他说。
林夕站在玉石柜台前,恋恋不舍。玉镯子太贵,咱买个玉戒指吧?
玉这东西,没有统一的鉴定标准,价格没有可比性,还容易碎,买个黄金的,24K,现在流行金戒指。
林夕蹙起双眉,我喜欢玉的,它们每一个都是无可复制。
我们都是普通人,大家都买黄金的,为什么要和别人不一样?
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林夕看上的玉戒指真的不贵。她和张永强在挑选戒指时不欢而散,头也不回地离开。石璟桓处处都为林夕考虑。那年她们一起和同学去爬华山,四个人,都没有相机。石璟桓的同学答应借给她们相机,林夕和舍友知道后十分高兴。石璟桓出发前借相机去同学吞吞吐吐,他当时没钱,找其他同学借了四百多元买了一个相机。他不能让林夕在朋友面前丢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以后有钱了给你买玉镯子,金的太俗。林夕听了激动又担心,你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买相机,明天吃什么呀?
王斌是在张永强后走进林夕的生活,他爱唱歌,父母都是厂里的职工,作为子弟招工进了工厂,林夕到车间指导图纸时,有时聊几句歌星和其代表作品。王斌嗓音极好,音准把握到位,吐字清楚,懂得调整气息,歌曲所蕴含的情感经他唱出,更加缠绵悱恻,情深意长。他大眼睛,高鼻梁,眉毛很浓,双眼皮,留着一个和郭富城一样的头,说话时爱用手捋一捋额前的头发,目光紧盯着林夕,像有一团喷出的火,熊熊燃烧。
工会经常组织文艺活动,唱歌、跳舞,各种曲艺表演,王斌每次唱歌都能获奖。团委举行的五四青年卡拉OK比赛,王斌拿着话筒,目光扫过观看的许多人落在林夕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想唱一首自己并不拿手的歌曲,哪怕不能获奖,也想把它唱出来。一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眼睛不时看着林夕。散场后他捧着鲜花站在林夕面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小城里很少有花店。石璟桓都没有送过,他是买的假花向林夕表白。
林夕不顾家人的反对,开始了和王斌的交往。她们一起唱歌,跳舞,看电影,他张扬着青春的热情,奔放,毫不隐藏对林夕地热爱。王斌带着她去商场,不管多贵的衣服,只要林夕喜欢,不管这件衣服是要花掉他一月的生活费还是他一月的收入,他会毫不犹豫地掏出腰包购买。他带林夕到录相厅,一张票不限时可以整宿观看,林夕提醒几次时间太晚才走出放映厅。他经常上班迟到或者因为晚上熬夜早晨就不去上班。那时厂子里纪律松散,上班有时不忙,林夕劝说王斌多看看书,学点技术理论,提高工作技能,将来也可以考技师。他说有那功夫还不如学学新流行的舞蹈步伐,强身健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王斌看着林夕站在首饰柜台前留恋的眼神,毫不犹豫买了一条漂亮的黄金手链送给林夕。这个不怕摔打,黄金还可以保值。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着这个认为黄金可以保值的男人,林夕最终选择离开。
好像从那以后,林夕就再也没有机会对男人提出分手的话语来。每次短暂的见面后,有人就会礼貌的告别,有人会婉转地暗示,你要小两岁多好,也有人吞吞吐吐地:我曾经有过一次婚姻。林夕不再年轻,她不再进行讨厌的相亲,宁缺勿滥。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丝丝寒意,林夕环视房间,这个六十多平米的两居室是单位的福利房,那年房改时低于市价很多,她当时已评上了工程师的职称,按条件也有购房资格,可在僧多粥少的企业里,未婚的她自然而然地被挤了出去。石璟桓当时已是主管她们单位年轻的局领导,一个孩子的父亲。他知道后找到了她的单位,解决了问题。林夕最终如愿以偿地买到这个房子,买到了现在的这个家。也就在那年,他调到北京去了。
石璟桓走之前约林夕见了一面。找一个人结婚吧。
石璟桓非常认真地对林夕说,找一个爱你的,比我好的人。这世上没有纯精神的感情,如果不是我岳父,我也不会有今天,你也得不到这房子。所以现实一点,不要寻求那么完美。
林夕触景生情地说,如果我们不分开,今天也可以得到这套房子。他愧疚地看着林夕,对不起。我打碎了你心中最美好的童话。不要追求完美的婚姻。婚姻不是爱情,勉强过得去就行了。
一开始我没想过抛弃你,她投怀送抱,我是个男人,你非但不理解还冷落我。我不是追求名利的人,但她满足了我的一切需求。
林夕漠然听着,木已成舟,她努力保持的所有冷静和理智,在那一刻如山洪暴发一样,立即冲破了堤坝肆意流淌。泪水夺眶而出,她大声地哭了起来。
此刻,林夕坐在镜子前仔细地看着自己,素白的脸庞,不施粉黛,圆脸,细眉,修剪得恰似二月的柳叶,眉头圆润眉稍渐窄略微下弯,长睫毛,明眸皓齿,胖瘦适中的身材凹凸有致。今天是她四十五岁的生日,她又遇见他,她摔碎了他送给自己的玉镯,摔得是淋漓尽致,可是她内心是多么渴望有一个玉镯子呀。
林夕铺开瑜伽垫子,盘腿静坐,双手置于膝上,中指和拇指相抵,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缓缓地变换着动作。她微闭双目,想屏气凝神,眼睛却不听指挥地瞅见了墙上的挂钟,九点十分,时间还不太晚。
林夕赤脚站了起来,拿起手机,慢慢按下十一个数字,拨通了玉缘店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