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小学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我国每年的人口出生率均在30%以上,其中尤以1963年为最,达到43.6%。
人口的快速增长,是那个年代教学点创建的现实需要。栏冲大队其时就有三所小学,其中山口小学是老完小,三村小学和松柏林小学是新建教学点。到七十年代末,小学在校生人数过了峰值,此后逐渐走低,教学点陆续撤掉高年级。我们便从三村小学转到山口小学读五年级。
山口小学建于民国初年,学校就庙而建。庙里供着何许神灵,问老人,说不清楚。庙里有一位老者,专事香火,人称“香公”。
有人会问,庙堂与学校共处福祉?为何如此?我们且来探究一下,以解其惑。
山口小学建校时,适逢社会从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中脱胎而出,在提倡新学的新文化运动推动下,新学堂逐渐取代私塾。但是,民间思想意识及行为习惯,仍深受传统文化影响。
我们先看汉语里的“庙堂之器”一词,原义是陈列于庙堂的礼器,即鼎彝之类的物品,喻指治国宏略之才。再看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句,亦有“庙堂”一词。“庙堂”本指古代帝王祭祀、议事之所,此表“朝廷”之意。
看来,“庙堂”也好,“庙堂之器”也罢,都折射出传统文化倡导的“惟有读书高”的终极追求:做“庙堂之器”,坐“庙堂”之上。
再者,祭祀作为封建礼制的重要内容,既体现帝王之家“承天大道”治世救民的理念,也源于民间“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而祭祀之地,首推庙堂!
鉴于此,古人认为,庙堂作为敬畏之场,教化之所,与学堂的文化功能是异曲同工的。先贤有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又云:“文化者,文而化之也”。
如此看来,庙宇与学堂共享福地,互相包容教化,是不足为奇的。
话题回到我们在山口小学五年级时光。学校除了小学,还设初中部,初中是两年学制。公社所在地的光坡中学设高中,高中也是学制两年。两位读高中的亲小叔已先后毕业,参加了恢复后的高考,不第。堂小叔也已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去了,只有堂小姑在山口小学初中班。我上光坡中学读书时,学校已改为初中,学制三年。山口小学初中班被解散,部分学生加入到我所在的初一年级,等于是回头再读。我猜测是学制两年改为三年的缘故。
山口小学教室远比三村小学的宽敞,青砖瓦房居多,偶夹冲墙泥坯房,每间教室架设两条主横梁,据说其中有岗松木历经几百年长成的良材。岗松木俗称扫把枝或扫把草,桃金娘科,灌木或小乔木,能入药,归肝和膀胱经,清利湿热。
灌木或小乔木能长成主梁之材?我有点吃惊。民间相传,栏冲大队老虎港屯一带,解放初仍有高大的扫把树,可用作桁条。看来老虎港曾经是名副其实的卧虎之地呢。可惜,后来学校危房改造时,丢了这些好木材。
我们五年级设一个班,五十多人,我坐在前排,回头看同学,眼睛贼溜溜的一大片。此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从泥缸里爬出来,又跃进大泥池的勇敢的小青蛙,身后长着的尾巴还在。
人们清楚得很,像我们班,升中时若有二十人考上,就是棒棒哒的。这无形的升学压力,很快促使我们合成一股绳,进入“赶考”模式。
这个“赶考”,并非“上京赶考”那个。老师说,我们得在第一学期把全年课程授完,第二学期就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去复习巩固,得“赶”!老师深喑“不断重复是记忆的窍门”这一门道。
山口小学的人和事都丰富极了。可是少年们肩上的担子不允许有更多分心。眼睛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做广角镜头了,而只能有选择地做着某些特写。
班主任兼语文课罗老师,就是我们欲罢不能的特写,不,准确的说,我们是他魂牵梦绕的特写,彼此都不能虚化处理对方。
他身材魁梧,说话声音宏亮、悦耳,兼着音乐课。那时,我们清楚地知悉关于他的信息:不仅有近十位亲兄弟,而且有六个亲儿子。照此计算,爷孙三代,已经占了一个自然屯的半壁江山了。
罗老师大儿子读大专,二儿子读高中,三儿子读山口小学初中班、四儿子跟我们同班、五儿子读二年级,六儿子是小儿子,本地称“晚仔”,还没开蒙读书。俗语有云:“当姐不当头,做儿好做晚。”意思是当大姐头辛苦,做小儿子潇洒。不过我看未必,那小六子就经常得跟着他老爸的屁股早晚往返于家校之间,算不得潇洒哩。
罗老师家是“半边户”,半边户是指干部家庭夫妻有一半是务农的。放学后需回家分担家里农活,如此长年累月,风雨不改。遇周末,父子五人一并回家帮忙是不用商量的。但是,罗老师却从来没有误过我们的课。
我父母曾是罗老师学生,如按“七剑下天山”的方式论资排辈,我父母是我的“师兄师姐”。如按父母是人生第一任老师论资排辈,罗老师应是“师祖”。我想,还是口称“老师”心存“师祖”的好,这样符合“礼制”些。何况,心存“师祖”,是对德高望重的罗老师的敬佩。
我父母在山口小学读书的时候,学校来了一批“右派”。那时本地仍归广东管辖,是边远地区,成了“右派”分子被下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好来处。他们多是合浦或湛江籍。父辈们读书遇上有学问的“右派”老师,是幸运的事。1965年,本地划归广西管辖,“右派”们才陆续回乡。
据母亲回忆,“右派”老师刚来时,她所在的班级用庙堂供奉神像的那间房子做教室,母亲和她的同学们坐中间,神像们靠墙边站,彼此相安无事。直到后来“除四旧”运动,庙堂里的东西才被清除出去。
这让我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曾几何时,西方人认为中国人无宗教信仰,并称无信仰之民,谓野蛮危险之民云云。视西方文明为圭臬的墙头草,也跟着唱附和之曲,媚态可爱。
试想山口小学创校及其后几十年间,庙中有校,校中有庙,不就实证了我国人是有信仰的吗?如无信仰,庙宇何用?如无信仰,何故庙校同址?
我古代读书人阶层,他们主动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仰视物,以“为往世继绝学”为己任,优秀传统文化,是他们毕生的精神寄托。在乡夫野老阶层,人们身边的山丘、地头、河渚、海岛、浅湖、深潭,甚至一块立石一棵老树,皆可敬立为神,设神台香炉供奉之。以此同时,加上我族的祖宗崇拜至上,遂形成了亲疏有度,大爱与小爱兼容的文化信仰形态。
如此说来,我们就不必怀疑庙堂与学堂之共工,以及润物无声之妙哉了。
话题再回到我们五年级的时候。
数学黄老师是本大队公认的数学科能手,讲课用工卖力思路清晰,个子不高,偏瘦,牙齿好像坏一些了,镶了牙,讲课时能看得见。他测验后批改试卷的效率很高,我们时常跟着来到办公室看改卷。他喜欢把班里几个成绩好一些的同学的试卷先改出来。罗老师儿子罗四的成绩很好,常被先找出来批改,满分居多。
因为“赶”课,其他科目不怎么正常了,但音乐课还正常,是罗老师教的,唱过《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还唱过什么,忘记了。体育课也正常,李老师教队形操练,想教打足球却没场地,等冬天到了,才领着大家到收割完稻子的地里打。那时起,我们就懂得需用假动作骗过对手,才有机会“单刀赴会”。
住校老师好像只有三户,一户是双职工,男老师姓蔡,女老师姓黄,夫妻俩好像分别上着三四年级的语文课,两个儿子,一个四年级一个二年级。一户是苏副校长,他家具体有几个儿女我弄得不很清楚,反正是不会少的。年轻的夏老师也算一户,他是初中英语教师,宿舍对着我们教室,时常可以见他。夏老师有一个动作让我们难忘,经常把戴手表的手扬起来抖抖,那个又大又亮的手表老是滑落,需这般如此才能抖回位置。这成了我们课余笑谈的话料子,调皮的同学常用空手臂作模仿秀,博大家开心一笑。
校长是新学年调来山口小学任教的,姓黄,三十来岁,本公社中间坪大队人。父亲说,他跟黄校长曾是小学五年级同窗。校长家那时也是半边户,不常住学校。放学集会时,喜欢站在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跟全校师生训话。说话中气足,语气坚定,语速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听说校长是革命烈士的遗腹子,虽然从小没了父亲,但他很争气,继承了父辈的优良特质,本实为人,务实做事。后来担任了镇里的中学校长,为本地教育做出了贡献,实现了人生价值。退休后,仍热心做好关心少年儿童成长工作,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很好地发挥余热,一直是乡里人的榜样。不过这是后话了。
秋季学期期中考试后,记不得学校设了哪些奖项,反正是不少的。我记得有一个奖项的奖品是背心,背心上有“天体运行”四个红色的行书大字,左胸印着一个工整的“奖”字,很醒目,穿上坐自行车很拉风。多年以后,仍感觉再也没有过那么好那么称心如意的背心了,所以一直记得。
与我一条上学路的同学,有两位男生和两位女生。记得有一次,两男同学因小矛盾在路旁干起了摔跤,各搂住对方的脖子不放,势均力敌。我在旁边虽努力“劝和促谈”,但效果甚微。双方相持了很久,也许都认为没有胜算把握,才彼此说好同时撤了搂住对方脖子的手臂。两位女同学,有一位不知何故脚受了伤,行不了路,又舍不得缺课,另一位就坚持背着她上学,历经了好长的时间,真是情深义重。
山口小学如今改称为山口益海小学了,看着多出来的“益海”二字,我想起光坡中学的“英华实验楼”,便知也是时代的印记了。不过,我是不怎么赞成如此去改学校名称的。用一栋教学楼、综合楼或实验楼去记住某件好人好事,或许更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