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我并不喜欢七月。
七月意味着别离。意味着每隔十年，遥远的天际将又悬上一粒孤独的星。外公过世是夏，过十年，外婆过世亦是夏。我在医院遇见的黑猫，毛色油亮，它瞪着我，我瞪着它，当它弓身向花坛深处跳跃时，我的胸口突然有两三秒的停滞。
那时候我已经清瘦到一把骨头，但不自知。我每天行走在家与医院之间，走在从小到大熟悉的道路上，我路过银行、农贸市场、报刊亭，目不斜视、心无旁鹜。我辞掉了一份并不高雅的工作，在医院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只希望能多陪伴外婆一些时间。她越来越瘦骨嶙峋，我偶尔在她的身上看见旧日子打着绳结，一串串平摊在病房内。
我憎恶不懂事的舅舅，他酗酒、颓废，把好好的日子过得和他的外形一样乱七八糟。他曾是个出名的英俊青年，却被一个女人和一只酒杯毁掉了所有：前途、孩子、工作。在之前的另一个七月，我陪着外婆乘坐绿皮火车赶去金华基地，舅舅喝得烂醉，从二楼别人家的阳台摔落在地，割掉了一只肾。我的外婆忧心忡忡，当时母亲和二姨小姨已经到了医院，然而外婆不放心——他是她唯一的儿子。我们在摇晃着昏黄灯光的小旅馆呆了一夜。
可是舅舅做了什么呢？当他失去工作回到故里的时候？不久外婆就躺进了医院。有一天傍晚，他站在窗前指着隔街的霓虹问我：“霞霞，那是不是舞厅？”我愤恨地回答：“现在只有你还有心思问这个！”他不吱声。有时候他嫌累，外婆心疼，让他回家休息，他就头也不回地跑得没了影。小辈里头，我算是得到过舅舅的青睐的：他领我看过录像，带我去江边乘坐过渡轮，他还吹嘘渡轮就是他的资产。——外婆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舅舅，她拉着我的手比划，让我们一定要善待舅舅，帮助舅舅。
外婆走了以后，舅舅一直是全家人的心病：给他找的几份工作，没有一份能够干得长久，在工作与酒杯之间，舅舅永远选择后者。他的狐朋狗友只在他发工资这天才会突然出现，勾肩搭背地进饭店搓上一餐。结账的自然是舅舅。没钱喝酒的时候，他变卖一切能够变卖的东西：棉被、大衣、炊具。他甚至为了索要喝酒的钱而对二姨拔刀。
舅舅结识了一位有夫之妇，要姐妹们出钱替她家修建新屋。这说起来未免太滑稽了些。为了阻止他们往来，家人费尽唇舌地把舅舅劝回金华，替他租好房间、清理卫生、买好一切生活必需品。我们都想他能重头开始。一个人倘若身体有疾，那是可以治愈的；最怕的是心理有顽疾，永远地沉沦下去。
然而舅舅连永远沉沦的机会也失去了。他倒下的时候家徒四壁，污水横流，舅舅像节干瘦的枯枝卧在地上。母亲接他回乡治疗，舅舅的戾气很重，他只要姐妹们服侍，没过几天就过世了。听母亲说，最后舅舅泪眼混浊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了，大姐。”也许那一霎那，前情旧梦涌上心头，舅舅的灵台是清醒的。
舅舅走了，是不幸，却实实在在解除了大家的枷索。他的灵魂自由了，再也不必依靠酒精的麻痹来对抗岁月赋予他的种种伤害。唯独对外婆我们无法实诚地道出真相。每年清明扫墓，大家会告诉外婆发生的诸事，唯独关于舅舅不提只言片语。然后小辈们拐道去另一处公墓看舅舅。舅舅的邻居是位如花少女，他们并肩坐在翠柏两边，静默无言。子侄辈中，我最像长者，会念叨舅舅：来世请戒除烟酒，积极生活，努力向上。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
写到这里仿佛跑了题：我的本意是想写一写这个令我困惑和讨厌的月份，不知怎么会写到舅舅身上去。在我年少时曾写过一篇舅舅，结尾是衷心期待他能痛改前非。这是我欠他的一篇文字，并且再也不可能还有未完待续了。此刻，蝉嘶鸣于高树，我仰起头，却找不到它们的羽翼。不管愿不愿意，炎热到透明的七月终于来到。就像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的生命，都将按造物主设计的路线行到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