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记忆
预备铃没打之前,我已经往厕所跑了三次。三次上厕所的下场是让一个蹲坑的同窗怀疑我前列腺有问题,说我滴滴答答的样子正是他在医学书上所看到的症状。我说去你娘的吧!匆忙又跑回考场。这种状态和去年应届高考时大相径庭,去年的7月7日,我坐在最后一排,监考老师进考场时,我还镇关西似的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嘴里叼着烟卷,斜着眼睛瞅人。监考老师是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对不良少年有些惧怕,带着商量的口吻说:“同学,马上考试了……把烟灭了?”我丢了烟蒂,我得给老师个面子。我现在怕什么?浑浑噩噩的高中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虽然勉强通过预考(我们那时通过预考后才能取得高考资格),高考毕竟是要落马的,否则天理何在?我在无知无畏的状态下完成了三天的考试,像许多败家子一样卷了铺盖,踏上回乡的路。伟人说,农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鬼才信的话!现在我是自作自受了。考试的结果是我离大专线差了三分。再多三分,我的命运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分数面前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还没有低下到蠢笨的地步,父亲在准备将全副农活交给我时思想也发生了扭转,他说,看来得补习一年了!自己扛了头到地里去了。
我永远感谢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我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的日子里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儿子。他们宁愿受苦受累,只要我有一丝希望,他们就递来一根用自己血肉拧成的绳索。我在这一年的9月又踏进熟悉而陌生的校园。补习班里有六十三个人,有第一年补习的,也有补了两三年还名落孙山的。教室里最大限度地容纳着桌凳,第一排已经和讲桌对齐,最后一排同学的后背已紧挨了墙壁,进出之间衣服后面就蹭满灰土。窗户上安装了防护网,密密的铁条排列着,有如监狱的感觉。巨大的虚空和燃烧的希望让每一位同学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是在中午时分,他们也是一边往嘴里拨食,一边瞅着书本喃喃自语。对于有高考经验的我们来说,这一年的冬天至关重要,一开春,天气愈来遇热,绝对不是学习的最佳时机。我和臧君租住在离学校两里地的村庄。从学校后墙绕过一片坟地,穿过一座小桥,才能到达住宿地。我们就住在主人家新盖好的小楼的二层。虽然上了楼,但没有欲穷千里目的感觉,窗外被密匝匝的树木遮掩,秋后的蚊虫,从没有纱窗的窗户自由出入。半夜里,风从椽头的孔隙呼啸而进,长音杂着短调,断断续续,有如狼嚎。
冬天里下了几场雪,天气奇寒。1991年的冬天据说是建国后最冷的一年,积雪多日不化,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元旦的那天晚上,学校组织了一台晚会,人太多,秩序有些乱,我和臧君挤散了。我想他一定是先回去了,于是踏着冻冰高一脚浅一脚地往住地赶。路上空无一人,天地混沌一片,只可见近前的一丝亮光。绕过学校后墙,风带着哨子无遮拦地吼起来,那片坟地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近在咫尺,身体发瘮,感觉棉袄与身体都拉开了距离。偏偏的,一团白色的物件从坟圈子那一边呼喇喇响着飞过来,我惊得头皮发麻,脚腿一下子不听了使唤,但理智告诉自己,愈是慌乱越要出大问题,我咬着牙,嗓子颤抖,哼着不成调的歌曲,挪动着慌乱的步子。那一团物件终于落在我脚下,原来是一张废弃的塑料纸!我依旧要镇静地走,四周漆黑,人如穿行在隧道里,脚下如同拌蒜,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时间仿佛凝滞了,这两公里的路程好似永远也走不完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一拐弯的瞬间,看到了村庄里昏黄的灯光,我长长嘘了一口气,身体放松的刹那感觉膝关节和小腿肚子一阵疼痛。等赶回住处,才发现臧君并没有回来,又跑到村口,却再没有勇气越过那个拐弯的地方,只好在寒风里静等。一会儿,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地太滑,“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我喊道:“毛——”(臧君的小名),来人应了一声,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探着步子走了过来。他喘着粗气说:“天黑得很——”我说:“真黑。”回到房子里,灯下看时,他的手掌已经摔破,血糊糊一片,我急着要去找白药,他说:“算了,——有啥吃的?”从墙上取下馍兜,馍已经遍体鳞伤——可恶的老鼠并不整个吞吃,在每一个馍上都要咬几个窟窿。用刀子旋掉窟窿,我们俩各自拿着馍啃起来,馍里有了冰碴,咬起来咔咔直响。我说:“这日子要记住呀!”臧君说:“苟富贵,勿相忘呀!”相视而苦笑。晚上又落雪了,我们蜷缩在一起。半夜里雪从椽子孔隙钻进来,早上起来,被子上落了厚厚一层。
补习班里的同学多不来往,自己沿着自己的轨迹走。老褚实际年龄不大,但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这家伙爱说笑话,调侃自己神经衰弱,说一睡着就看电视连续剧,美得很!老曹问:有黄片吗?老褚说,倒是想看黄片,可他妈的一上演就是有关考试的,还一直看不完;姚润民蔫蔫的不说话,见人咧了嘴腼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桌上偶尔放一本《星星诗刊》,这让我这个自诩为文学青年的人大为鄙视,他娘的玩什么高雅!后来大学在一个班时才知道此君造诣深不可测。潘伟力大不咧咧一个人,呲着门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这家伙记忆力特好,大概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一篇短篇小说他能一字不漏地背完。我和臧君说,这厮天生的考试机器,选了文科,肯定能考上大学。说这话时我俩充满了妒忌。班里有人谈恋爱,一个英俊的男生和一个看着不起眼的女生,两人坐了同桌,上课时喁喁私语,偷偷拉着手,中午吃饭时,互相用勺子给对方喂。这让小鱼儿很不舒服,说,干啥呢嘛!到外边开个房算了!我说,小鱼儿,你嫉妒了?小鱼儿说,嫉妒啥呢,你看女的长得那熊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说小鱼儿标准还高。小鱼儿真名叫余朝辉,两颊红红的,平时老实巴交不爱说话,偶尔出言,言辞却犀利,令人刮目相看。谈恋爱的男生的父亲和数学老师是同学,一次开全体补习班师生会,数学老师说,我的老同学来问我,说看咱喔货考得上考不上大学?我说,咱喔货要是考上了大学,你叫他骑着驴到我家门口骂我来!教政治的费老师,干瘦一个老头,脾气倔倔的,已经退休,被返聘了。他身体不好,讲课要坐下讲,还要坐有靠背的椅子。上课前他自己扛着电镀椅子从家属楼那边蹒跚过来,同事见了问,费老师,又要开谝了!费老师气鼓鼓地说,咱是对牛弹琴去呀!补习班会上,费老师要发言,说,你们有些学生在他的别野里(指租住房)不好好学习,扭着尻子跳什么鸡死科(迪斯科)!这两天还到电影院看什么《豆冠年华》。你们真是净尻子撵狼——胆大不知羞!对得起你爸你妈?嗯!咳咳咳……费老师一激动,红脖子涨脸,血压就升高,吓得副校长赶紧叫人将他搀走,宣布会议结束。
坐在窗框上呜呜的哭,人们七嘴八舌的纷纷解劝,说路还长着呢,千万要想开些!女生只是哭,身子慢慢向窗外倾斜。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看见李纯刚老师跑来,对着女生说了一通话,女生终于止住了哭声,从窗户上下到房间里。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我不知道假如自己落榜,是不是也要有这样的行为。
我在高考成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梦里还在考场上答题。卷子答完一张还有一张,无休止地波浪一般涌来,而那些考题也千奇百怪,都是些闻所未闻的题目。我常常在梦中惊醒,浑身被虚汗浸透。在漆黑的夜里,感觉虚空飘渺,不知身在何方。
现在的年轻人,70~90%的人都可以进入这样或那样的大学,对于当年的我们,只有10%的人有此机遇。而那个时候,二元模式让农村和城市判若霄壤,高考决定命运的份量可想而知。读过路遥《人生》,刘震云《塔埔》的当能理解那一代年轻人欲摆脱命运束缚的心路历程。我的高考结束已经20年了,20年中,精英教育发生了重大变化,大学普及的一塌糊涂。当年我们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落得人仰马翻,今天大学毕业后满地的散兵流勇,形式虽不同,苦闷是一样的。
又到一年高考时,胡乱记下以上文字,算是为了纪念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