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与大娘
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爷爷还在世。夏天,大人在厨房里切起西瓜吃。从切西瓜那一刻开始,我便馋了起来。待到西瓜摇着红瓤在桌子上轻晃,我欣喜地围着八仙桌转圈。每一块儿西瓜,都与我的眼睛平视,吸引我去吃。我看到大人去拿切好的西瓜吃,便急了。坐上长凳,对着每一块儿西瓜咬上一口。大伯和大娘好像出去吃了,大姑和奶奶微笑又诧异地看着我。桌子对面的爷爷模糊着,冷着脸看我。之所以模糊,是那时我已经急哭了,眼泪和西瓜汁液模糊了我的眼。
爷爷是不喜欢我的,因为他不喜欢他的二儿子——我的父亲。爷爷喜欢大伯,奶奶也喜欢大伯,我的曾祖母也喜欢大伯。奶奶告诉我,大伯小时候,曾祖母炸了油条或麻叶,便在厨房门口招着手唤大伯:“伟,伟!来,来!”曾祖母压着声音,唯恐被其他孙子孙女听去,误了她的长孙吃好东西。奶奶说起她孩子们的小时候,谈到大伯也是自在清爽的。她说:“那年初二走亲戚,你大伯背着几样礼物蹚着雪就去了你舅爷家。回来时带了几根甘蔗,边走边啃,边把甘蔗渣儿往地上吐。”奶奶说着,脸上暖洋洋的。可是一谈到父亲,奶奶就冷起了脸。说父亲又在哪里捣了乱,她专等父亲夜晚睡着,拉开灯,对着父亲的大腿根儿就拧起来。父亲惊醒,奶奶龇着牙说:“下回还敢不了,下回还敢不了?”父亲嘶叫着喊:“妈,妈!不敢了,不敢了!”
爷爷不但喜欢大伯,也喜欢大伯的女儿。我和大伯的大女儿巧云姐只有一岁之差,听母亲讲,那时爷爷就喜欢抱着巧云姐出门转悠,却不抱我这个男孩儿。是呀,大伯是踏实好脾气的孩子,喜爱大伯和大伯的女儿,是自然的。
大娘姓鲁,娘家有一个兄弟三个姐妹。鲁家人的品相好过左家,除兄弟身材高大且有威严外,大姐为人精明能干,小时我被奶奶调教着与前来走亲戚的她对话往来,已然知晓。二姐为人朴实,话不多,不过教育两个孩子一个读了河南中医药大学的医科,一个也接受了高等教育。小妹虽不及几位姐姐,但亦是高个子亮嗓门,颇有气势。相比之下,左家的男孩女孩就见了短板,老实归老实,咋呼归咋呼,虽是地主家庭,却不及乡间的鲁家。
新婚过后,大娘的娘家人便张罗着将大伯大娘的户口迁到大娘的娘家,同时,大娘大伯还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只是实在造化弄人,检查时的女胎,打下来却是男胎。这可使得大伯大娘悔青了肠子。奶奶讲,那时大伯蹲坐在墙边,拿后脑勺往墙上撞。另一边户口迁出,大娘的娘家村子却不接收。涧岭店是官道上的重镇,可谓好出难进,这一时,大伯大娘成了悬在虚空中的飘蓬,只等奶奶来解救。奶奶四处求人说情,踏破铁鞋、受尽冷眼,才终于勉强将大伯大娘的户口留下。于是,大伯大娘似乎有了两样把柄,落在了奶奶和亲友手中——一是没了男胎,二是差点成了黑户。这两项把柄,其实都可以归罪于大娘的娘家。可是左家人丁稀落,气象不在,大娘的娘家人,也是好心办了坏事,自是有苦难言。大伯大娘,更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在生下了堂姐巧云和堂妹巧玲后,管事的人物抓起计划生育来,竟给大伯大娘结了扎。自此,曾祖母的好长孙,爷爷奶奶的好长子,开始了在混沌乡村的自保之路。
小时候我总埋怨大伯大娘对我不甚关照,甚至冷言冷语,有时候也怨恨堂姐堂妹做了大娘的枪,朝我开火。现在想来,大伯大娘也为难,如果不冷眼相待,会有多少人挑唆我登堂入室,去侵占大伯大娘的财产?对于大伯大娘,父亲是霸道的。我曾听大娘眼中闪泪地讲,父亲喝醉后曾使劲儿地朝大伯的裆部抓挠,试图阻断摧毁些什么。说完这些话,大娘委屈极了。她想把事实真相告诉我,也让我这位霸道的主儿体谅一下她和大伯。我越长越大,偶然返乡再去大娘家,都会遭受她的冷眼和驱赶。那时我是怨恨的,但现在想来,大娘的心是很苦的。她若不冷脸,我常常去她家咋办,改日再受亲友挑唆,登堂入室占了大伯大娘的房子财产可咋办?农村是人情社会,没了子嗣的家庭,是弱势群体。墙倒众人推,那时亲友街坊一边倒,都要去欺负大伯大娘,谁又来主持公道?这并非危言耸听,相关的事件,在农村屡见不鲜。
大伯老实,如果大娘再老实,那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了。所以,要冷脸冷眼。如果我是大娘,我肯定也会这么做。大娘冷眼对待左家的每一位亲友,提防着每一位的狼心。
父亲有了二儿子,便和我的继母一起在大街上宣扬,要把二子过继给大伯,这再次挑战着大伯大娘的神经。我的三位姑姑,与大伯一家关系也不睦。这三位姑姑及子女,常去她的二弟、二舅家——我父亲家做客。理由是大伯大娘对他们不友善。她们试图孤立大伯大娘。一次去亲友家吃酒席,众人商议礼金都是500元,唯独将大伯蒙在鼓里——说是400元。待到送了礼金,大伯醒悟过来,在回程的路上,无奈地笑着,说:“恁们捉我呢,恁们捉我呢。”
突然有一天,我和大伯共情了。我也是长子,是奶奶的长孙,却在众人的推搡及暗示中,被赶出了涧岭店。唯一的依靠奶奶死后,我成了孤儿。亲友在衡量利弊之后,果断选择舍弃了我——一来我不结婚不会有子嗣,二来我远在他乡帮不上什么忙,三来我孤独无依,劣根性使得诸位都朝着软柿子捏。不过这也是好事,如果我不把户口从涧岭店迁走,我将不会体谅大伯大娘的难处痛处,也不会为当年作为男丁对大伯大娘的挑战而悔恨。
大伯大娘的两个女儿嫁得都很近,最多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所谓一个女婿半个儿子,有了两位女婿及外孙外孙女的加持,想来大伯大娘晚年可以得到保障。我心中为大伯大娘感到欣慰,这曾经左氏的长房,虽经历风雨,却一直保有完整和稳定。奶奶,也是死在了大伯的房中。虽然与大娘多有隔阂,但奶奶对她的大儿子还是比较欣慰的,死在大儿家中,她心满意足。
只是从传统方面来讲,我还是有一些遗憾的。设若大伯家的大哥没被引产,现如今也已过了而立之年,秉承着大伯的实诚和大娘的聪明,或许已经读了大学,甚至到了硕士博士层次了。肯定已经结了婚,为左家生出了第五代了。这位大哥或许是左氏第四代的振兴人,他的消亡,或许是天命,左氏的没落,或许也是天命。
大伯家的二女儿巧玲,曾在泌阳卫校读中专,后来通过高考被大学医科录取。在河南,中专生升读大学本科的机会也非常少,简直可以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但高昂的学费及目光的短浅,巧玲妹妹放弃了这一深造的机会。那时我已经备有红包,准备在堂妹入学前送给她。当听到放弃的消息时,我觉得好遗憾。巧玲妹妹是非常有傲骨的女孩子,这在农村是少见的。除此,她相貌娇美、头脑聪慧,本应将优势发挥到更广阔的的天地,不想却遗落在了农村的混沌世界,围着孩子和琐事转悠,我实在替妹妹及大伯大娘感到不甘。
时至今日,我都保存着大伯家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大伯和大娘的合影,一张是爷爷和堂姐巧云的合影。大伯大娘合影那一张好像是二人相亲时照的,地点是故乡的老院子。黑白照片中,大伯实诚地微张着嘴,大娘骄傲地抬起姣好的面庞。他们的背后,是爷爷种下的芭蕉树。清秀的芭蕉叶子,非常映衬清秀的两位年轻人。爷爷和堂姐的那一张是在官道上照的,堂姐拿着玩具枪,爷爷半蹲着扶着堂姐的手臂。
不知为何,我一直保存着这两张照片,可能是出于血缘亲情,也可能是出于认可认同——大伯大娘,是曾祖父曾祖母的长孙长孙媳,是爷爷奶奶的长子长媳;堂姐,是爷爷抱出家门示人的长孙女——他们曾是左家被寄予厚望和引以为傲的人,却无奈尝尽了人间苦味。
我迁走了户口,此生都不会再参与到涧岭店的事务中,更不会对大伯大娘的财产造成威胁,我们心中的芥蒂,或许已消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