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前的高考
2023年6月初，适逢2023年高考，1291万学子奔赴高考考场。这些年，每年的高考，都是牵动千家万户的重大社会新闻。这让我想起36年前，我参加的那次高考。 1987年高考，是南方酷热的7月7、8、9日三天。我和同学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个考试有那么多的紧张和焦虑。
当时我在湖南省常德县八中读书。遗憾的是：由于乡里生源减少，各乡镇的小学大多合并了；这所位于乡镇的高中也在十年前被撤销了。我也成了失去高中“母校”的学生了。县八中位于常德县蔡家岗乡，距离常德市大约20公里。乡政府、派出所、卫生院、县八中等都沿这条乡道排布着。这条乡道不超过500米，它的起点位于南北向的207国道，一路向西，经过坑坑洼洼、只能容二辆车并排通行的缓坡，笔直抵达山顶上的乡初级中学，就是这条乡道的终点。县八中就在乡道的北边，靠近乡初级中学的山岗北坡。
学校大门沿乡道朝向南方。一道生锈了的铁栅栏长期关闭，铁栅栏上留一个半米宽的进口供师生出入。进校门后，就是一条大约200米长的，有些陡峭的笔直下坡路。2002年回过一次母校，和老师开玩笑说过这条笔直的下坡路和大门：“要是哪天我回八中当了校长，我就要在校园北边平坦的地方设置校门。每次学生从平坦的北校门进来，从山顶的南校门离开。这条路，一定会让这些农村孩子感受到必须努力的重要，让大家感受到读书和走这条路一样的道理。因为只有躬了腰、用劲蹬着腿，大力地甩开手臂，才能背着重重的书包，向上艰难攀登，走过这200米，顺利到达南门离开学校。每年高考，都一定让学生们在平坦地方坐车，开过这陡峭的200米斜坡，从南校门奔赴考场。这一定意味着，从这个农村中学毕业的孩子，也像走过的这条路，通过高考，可以让我们向上振翅高飞。”
下到坡底有一栋东西向二层红砖楼房，有些破烂的长条形楼房。楼房二楼东边第一个房间，就是我度过了高中三年生活的教室。教室对面是一个一亩左右的鱼塘，围墙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夏天农田里的蛙鸣蝉叫、冬天鱼塘里的渔网起鱼，到今天都变成了我们记忆里的美好。
教室里很拥挤。不知道这么小的教室，竟然容得下这么多同学。本来只能容纳40人的房间，硬生生地挤进了70多位同学。拥挤的教室里，自然没有了课桌二排间的过道空间。从教室门口看来，整个教室好像就是一个平整水泥台面，台面上有一个个的坑洞，每一个同学就像是长在这个坑洞里的法国梧桐树。“梧桐树”下的课桌台面上，并没有太多的书籍和用于复习的资料。
高三那年也是轻松愉快的，同学们并不显得很紧张。周一到周五，大都是完成各科老师的蜡刻试卷。用钢针为笔尖的刻笔，把蜡纸放在一块长方形钢板上，用力刻划上试卷内容。刻好的蜡纸放到油印机上，涂上油墨，反复用手推动长柱型滚子，就像杨柳青刻板年画的制作。不到一个小时，全班同学考试用的试卷就印好了。每到周六，寄宿的同学们就各自回家了。而我高中三年都是走读，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走路回家了。二个教室之间，是前后分隔开的二间老师住房，物理和化学老师分住前后房间。老师经常把准备回家的我叫住：“F同学，来、来、来，晚回家一会儿，把明天准备考试的试卷蜡刻出来。”
高考前一个月，教室突然显得空荡荡了。1987年的高考，常德是有预考的，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有高考资格，只有通过了预考的同学，才有资格参加七月的高考。五月份的预考，70多位同学，只有不到30人获得高考资格留了下来，其他同学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后，就各自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不到30张课桌，课桌和课桌之间，一下子变得格外宽阔了，同学之间如若想打架，似乎都有了放手一博的空间。
教室里也突然来了好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同学。1987年的八中，都是应届的高三学生，往年高考没有考上的同学，都在县城，或是澧县、桃源等地的复读专门学校学习。估计他们通过关系，把学籍留在了八中，也一样通过了预考。这最后一个月的高考复习，这些以前完全不认识的同学，就成了我们高中三年里，仅有一个月共处时光的新同学。
7月6日的中午，没有到过县城的我，就乘坐学校安排的大巴，准备前往几十公里外，位于白鹤山的县一中考点了。这个时候，正是常德“双抢”的农忙季节，也是南方高温炙烤的时节。汽车里酷热难耐，安装在车顶上、外面罩着细细铁笼的电风扇，摇头晃脑地打着转转，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父母，都正在繁忙的双抢劳作中，无法来到学校送行。我想，他们大概也认为孩子都交给了学校、交给了老师，他们自然犯不着还赶到学校来为高考送行。只有高三的老师们站在车的一边，全然不顾满头的大汗，摇手向同学们送行。车里带队的年轻老师，不断的高声向同学们说：“不要把头伸到窗外！不要把头伸到窗外！”
让我这几十年都不能忘记的，是这次高考中被同学父亲送过来的一热水瓶的鸡蛋汤。就在车辆缓缓启动，准备爬学校这200米长的陡坡时节，C同学的父亲一手提着竹篾外壳的热水瓶，一手急切地拍打着汽车车门。“哎呀，早上五点就出发了，差点没赶上啊! 这是早上给你做的鸡蛋汤。” C同学的父亲，一手抹去额头和脸上，像刚从河里游泳上来一样的满脸汗水，一手把热水瓶递给C同学。C同学双手把热水瓶紧紧抱地在怀里，看着父亲浪浪跄跄走下汽车，泪水混合着汗滴，像雨水一样从他脸上流淌下来。C同学的家，距离县八中有三十多公里，他的父亲恐怕是早上五点就出发了，冒着这酷热天气，紧赶慢赶地一路走路赶过来，就为送这一碗鸡蛋汤。C同学父亲下车后，车门关上，汽车启动了。整个车厢一下子从农村集市样的喧闹变得如同山村冬天凌晨一样的寂静。车窗外的知了鸣叫声、混合着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像炮弹爆炸一样冲击着我们的耳膜。
县一中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气氛有些压抑。同学们各自躺在床铺上，燥热空气像白晃晃蒸汽翻腾，酷热的热浪让大家只能圆睁了双眼，盯着屋顶或上铺床底，难以休息。有个同学打破了这沉闷：“C同学，你可要对得起这一热水瓶的鸡蛋汤哦。要不，也让我们大家沾沾你爸爸的美好祝愿，帮你分担一下你现在的压力呢。“ 倒在铁瓷盆里的鸡蛋汤还冒着腾腾热气，浓浓的蛋花汤像温润的糖浆一样。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甜、最好喝的一碗鸡蛋汤了。
高考的三天风平浪静。除了8日考数学、外语二门课程外，7号和8号都是各考三门。考完去一中食堂，把饭打到瓷碗里端回宿舍，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刚刚考试的情况，对对考卷的答案。带队老师制止我们讨论，说道：“后面还有考试呢。考完了、考完了，你们不要讨论了！”
每每看到今天高考时节的新闻里：毛坦厂中学择吉时发车、万人空港、鞭炮送行；身材已经走形的母亲，身穿旗袍亲送儿女考试；父母和爷爷奶奶们在考点门外，久久徘徊、通过考点栏杆引颈长望；考试完成，冲出校门的考生，做着各种吸引眼球的夸张动作；父母老师、全家亲人怀抱鲜花，等候从考场出来的考生；甚至考完后一头跪倒在父母或老师面前的考生。这些场景都不由得引起我久久的慨叹：三十六年前，即使是远比今天更重要的、也是能彻底改变我们命运、尤其是来自贫穷山村孩子命运的那场考试，也没有这样的紧张。好像在我和我同学们的心中，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像今天高考这样的极度焦虑、超高压力和紧张不安。
三十六年前的高考，可能是因为当年的我们，无法选择、拟或是可供的选择不多，我们和我们的父母，无奈之下，反而让这一场决定我们命运走向的三天考试，变得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轻松了。
2023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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