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年年麦青
又见年年麦青
亲戚家的长辈去世了,九十多岁,前年我还在给她贴春联。
这位由土地孕生,长于田地里的老婆婆,土壤见证了她的幸福,记叙了她的苦难。土地是她从父母丈夫离去后的为数不多的依靠。
时间是她苦难的跨度,空间是他磨砺的丈量。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无疑与其他同时代众多百姓一样,靠着二亩薄田,养活一家老小。土地是她的见证者,也是她苦难的馈赠者,她的芳华随着汗液流逝,剩下的只有满脸的褶皱与粗糙。可正是这样的磨难,依旧未曾让这位老婆婆放弃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在临走之前希求子孙让自己完完整整向这位“慷慨”的馈赠者奉还,而非相别于烈焰,游荡天地间。
棺椁在夜里随着板车不忍重负的吱拗声消逝了,我清楚我目前的情绪,是极其哀痛与困惑的。她无法在人生的最后风风光光的归于土壤,无法光明正大的回到她的城隍,只得落下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趁着雾的遮捱,由几个后生将她静悄悄的放到土壤中,待到日头再次妄想照到这位婆婆的面额的时候,只得落在那小土包上头了。
等到来年,再等几年,或再过上几十年。麦田将这座小土包推倒了,青绿再覆盖了这片平原,仿佛一切都成为青烟渺于天地间。
在夜的庭院,我思索着。在这片土地上麦苗绿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一代又一代,到底什么还有着他纯真的样子?
土地,或许只有这被祖辈轮番乞食的碱土母亲即使摇摇欲坠,却始终愿意护着襁褓中的孩子……
目光透过蒙蒙的雨夜,我似乎看到了一副景象——一位佝偻着的妇女坐在门槛上翻动颤着那装满麦粒的簸箕,旁边三五个小孩边放着纸鸢边擦着鼻涕,远处几个扛着锄头拿着斗笠扇风的身影说说笑笑缓缓背着夕阳走进“今年儿麦青,收成定是不孬”。桦树枝头相互用树叶摩挲对方的肌理,发出如其名的声音。后来啊,这位妇女的背更加垂低,堆在旁边吃灰的风筝也不再引起旁边三五成群的大人的乐意,他们也如其父辈一样抗起锄头拉上老牛去开垦田地,旁边扛锄扇笠的瘦削身影不知何去?应是去休息罢,在土地母亲的摇篮曲下他的气息渐渐平静。麦黄了,收成确实不孬,收成完,再等麦青。一茬茬麦青,又是镰刀过后,一片片麦秸。
有多少新绿的苗头幻想自己是株蒲公英?争着离开这片穷困的碱土地,想着靠着自己单薄的身体闯出自己的天地。
年老的麦秸渴望着与母亲同眠,青涩的苗头总想着天高海远。过去的青年持着对母亲的嫌弃鄙夷而大包小包的朝外乡的雨露追赶,似乎他乡之景他乡之食总是这瘦削的碱土母亲无法供还。可令人不免疑惑,为何这群青苗在登上离开这片无垠耕地的车途之前,总是想着攀下根杨树枝,带走片桦树叶,掐下几支生麦放手里揉去皮后轻轻的在嘴里咀嚼,品味着大地母亲沉默箴言的临行送别的不舍滋味。
再后来啊,这些新苗挎着他的帆布包模仿蒲公英般零落于大江南北,成为别人口中的“客人”。他们在矿坑里摸黑,在流水线上发迷,于四季常青的树下衬着光轻轻抽出那夹在破旧账本里的落叶,坐在工地上啃着干饭饮着自来水回味着生麦独有的草香,在……。在这不同于故里的风景里找不到故乡的辽阔,在夜晚寒风萦绕的被窝里找不到与那襁褓中的相同的余温。漂泊半生的“苗头”也似乎在风雨中被压低了枝头,不再像在母亲面前那般自信昂首,也终于明白外乡的晨珠未曾比故乡的枯井解渴,弱瘠佝偻的母亲怀抱里的温度比自己认为的多的多的多。
饱经风霜的“苗头”在经历时光的磨练成为一株“青麦”时,这才意识自己如儿时在田野里牵拉着父辈赠送自己的那积满尘灰残破不堪却乘着风飞得高远的纸鸢般,即使与这片土地离的再高再远,终究会再次回到这片平原……
如今,愈来愈多的“青麦”带着他们从天涯海角集聚的露水乘着纸鸢返回蒲公英的这风起绽放之地,历经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他们伸手将那包裹着他们的衣壳打破,抽出青穗,伸出根芽,将自己的身心重新埋在母亲的身上,专致于这位母亲那纤弱的臂膀,挺直母亲的佝偻的腰板要为这片碱土地做出独属于他们的“丈量”。看着这一群群小娃娃自小成长在自己身旁,从自己那贫瘠的肩膀上的放牛郎到蹲在湖旁的烤焦的鱼香,如今这茬苗头再次抽出麦穗,想如同他们的父辈一样,希望通过他们的作为让自己成为他们口中那宏伟壮阔的故乡,从先进机械到农业旅游……如今,“贫瘠”一词已不再适合为这片土地冠名,这一茬茬苗头已经在这片华北平原上散发出独属于他们的麦香。
听着木板车远去的吱呦声音,雪花不知不觉间打湿了我的衣襟。
月下雪掩阡陌,无垠碱土,又见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