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忆吹箫（散文）

　　　　　 叶春华
　　云别轻辞，卷舒无影，谁问何来归期。惟有行行字，记得当时。试把此情相忘，闲醉酒，浅笑相思。何处恨，今生似寄，旧梦难欺。
　　应知，泪湿笔笺，纤手题诗词，闷上梢眉。又是黄昏雨，风过花随。记十年思绪老，错晚许，心事差迟。青梅忆，都付柔柳，乱绾千丝。

　　寂静的小学校园里传来了忧伤、婉转的乐曲，牵心牵肺的——《葬花吟》，我背诵过几十遍，曾经心醉神迷。我趴在阳台上，看着西方的天空由淡紫渐渐转为灰白、暗淡，鱼鳞似的小片的云彩变换着形状，高楼上空飞过几只鸽子，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忙碌着。天气炎热，路旁的法桐叶子一动不动，蝉声从树上传来，在哀婉的乐曲里蝉声似乎有了感知生命沧桑的韵味。《葬花吟》在流畅着，贴心贴骨的，牵魂动魂的，让你想起许多或者什么也不要想——情痴怨恨，悲欢离合。一切都虚无，一切都存在。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也不是我们的，是你的是我的也是我们的……

　　直到结婚，才有鲜明的个人拥有意识——男人——丈夫，并且是自己的。大红的结婚证贴着两个人的照片，看起来呆傻、幼稚而茫然，鲜红的公章更像法师设下的咒语。方正的纸片框住了两张脸，一生一世，岁月静好，从此可以有法可依。鲁西南一个叫樱桃园镇的政府院子里，北风呜咽，天空阴沉，旋风时而卷起一地尘土。我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像新娘子一样甜蜜、喜庆。我仰头看着他，傻笑，暗乐。这个高大、帅气、温和的——叫俊的男人是属于我的，如释重负。似乎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96年，他20岁，我23岁。

　　在爹娘跟前怯怯地伸手，说出喜欢的理由。爹叹口气，一支箫45元，妮，太贵了吧。年少的我不体谅爹娘的艰难，用眼泪坚持自己的委屈。夜里睡不着，坐在院子看半弯月亮。想象在月下吹箫的画面，叹了口气。两天后，爹递给我一叠钞票，破旧的五角、一元、五元。我飞奔向书店，买下了那支心仪已久的长箫。那时，爹的工资135元，养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我不知道我一眼相中的那支箫，是湘妃竹，最贵的那种。再小的时候和小朋友玩家家，必定用废纸撕成好多钞票。大气凛然地挥霍着，满足了内心的渴望。结婚，终于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哭笑、撒娇、吃喝拉撒、原形毕露，全然不需要计较。理直气壮从他衣兜里掏钱，再没有那种犹豫、羞愧、受宠若惊。
　　在这之前，也许是现实生活中特定的环境，以及无数次有意识无意识的暗示，饭食、衣服、玩具、钞票、书本，哪怕书本上清晰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及誓言旦旦的许诺（没有保证的抽象的无所依附的太难把握），所有可以剥离的其实都属于——父母的或施予者。

　　叛逆、顺从，自尊、自卑，开朗、悲观，愚钝、机灵，善良、软弱，大气、小性，不知还有谁同我一样，有着复杂的多面性格。儿时看电影《牡丹仙子》，那是有圆月的夜晚，噪杂的人声消失，偶尔有几声狗吠，小村在白银似的月光笼罩下，有种神秘感。我拽着奶奶在院子里乘凉，想起电影中的画面心驰神往。心被迷恋，幻想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仙女，或者也许自己就是仙女下凡。可是忘记前世，不知道上天的路怎么走。之前我听到奶奶跟姑姑、母亲小声嘀咕，老姑姑说了，春华是天上的小童女，不小心打破了花瓶逃到人间，上天老想抓回去，所以一次次地遭受磨难。说是扎个纸人做替身，在十五的夜里烧掉就好了。姑姑拿着绳子量我尺寸，我有点心惊而又遗憾，一直穿姐姐们的剩衣服，好不容易做一次新衣服，还是纸做的，要烧掉。邻居女孩雪听我说后冷笑。雪脸黑而胖，嘴巴偏大，门牙突出，但是我不敢说她丑，她在我奶奶家就敢追着要揍我，谁要是得罪雪的娘，她娘能沿着小村骂三天三夜。雪说我头发黄、眼睛小、下巴尖（小的时候特别瘦，下巴尖尖的。小姨一直笑我：尖嘴巴，会说话），怎么会是童女？童男童女都是特别俊俏的那种。我羞愧又卑怯地辩解，天上的仙女也不都是长得俊吧，也会有长得丑的，像在天上烧火做饭的。想起灰姑娘，更坚信自己的想法。雪满意地点点头，顿一会说，你也不多丑。

　　娘马上要生产，大人把我撵出去玩。我7岁多一点，在人群里跑来跑去，我听到娘低低的哭泣声。我意识到生妹妹而不是弟弟，是很羞愧很丢人的大事，我对自己身为女孩子突然有点悲伤。后来听同院的三老奶奶跟邻居拉家常，说谁谁家烧香磕头，怀孕了本来是闺女，最后还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天，我背着家人在厨房里，偷出奶奶的香火点燃，虔诚地跪下去，把额头磕的“嘭嘭”响。厨房的墙上乌黑，挂着破落的蜘蛛网。墙壁贴着灶爷的烟熏火燎的画像，他的旁边坐着两位胖胖的两位夫人。我向灶爷爷奶奶哭求，把我变成男孩吧，爹的脸就不会阴着，娘也不会老哭了，爷爷奶奶也不会不待见娘了。我没意识到灶爷是管人间肚子饥饱的，不是送子娘娘。在我的心目中，所有的神仙都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眼看着香渐渐矮下去，我用手摸摸下身，没有男孩子那样的小鸡鸡。我颓废地坐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我绝望而强烈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永远也会不属于自己的。

　　多年前，Q说，从你背起花书包走进四年级教室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笑。我感觉出上课时，有人在看我，那种感觉似乎很不在意又有些喜悦，喜悦不敢承认转而成恼恨。放学的路上，他朝我笑，在同学的哄叫声飞跑而去。那时候，公社大院里种满了扶桑花，粉红或者浅白，满园是淡淡的不好闻的花香。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看到大片的扶桑树里有人在走动，嬉笑。我破口大骂，用石头子投他，揭露他家的隐私（这种泼妇形象应该是骨子里的）。我让母亲去他家告状，他爸爸是公社书记我也不怕。我坐在梧桐树下看《西游记》，看着他低头走过去，不再跟我胡闹。不久，我听说他坚决一个人睡觉，不让溺爱他的外婆搂着。再见到我脸便红，低头过去，倒弄得我不好意思。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使我很难坦然地面对他。然后，我离开公社，陪着姥姥回老家上学。初一时，我收到一封信，自称是Q同学的女孩子，要我写信劝Q，说他现在上学整天跟人打架斗殴，仗势爸爸是局长谁的话都不听。他说，他只听春华的话。后来他寄给我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那时我刚刚开始看一点古典诗词，以为是他写的，把这首词修改的满目全非。他笑着告诉我，《凤凰台上忆吹箫》是李清照的，不过，也不是不能修改。我满脸通红，趴在桌上，好长时间不动。

　　自然而然地与Q订了婚。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家又是邻居，我们成了亲戚朋友眼中的金童玉女。我认定，我的一生就属于这个男孩子，不可能再有所改变，青春年少的我们谁不承诺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信念？这个从四年级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的男孩子，应该是上天恩赐给我的，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几年来，我为他写下六本日记，记载着我的痴情和快乐、幼稚笨拙的诗句。我在葡萄架下吹口琴，Q在一旁静听，看卡耐基的《人性的优点，人性的弱点》。不识乐谱，我可以把任何会唱的歌曲用口琴吹出来，包括豫剧。然后是笛子、吉他、箫，什么也没学精通，什么都忙着乱试。他用微薄的工资给我买书、买衣服和零食。他工作之余用自行车带着我玩，去单位、亲戚和朋友家，毫不掩饰地种炫耀着他的喜悦。我在大堤的杂草上坐着吹箫，笨拙而断续，他不时地笑，用手拢拢我的短发。我自以为是——他是我的唯一，我也是他的唯一。

　　Q上班领到第一大笔加班费1000元，喜滋滋地把钱递给了我爹。有时我说话，刚开始说一句，下句他已经接下来。他懂得我的所思所想，把我当视作生命中的人，我能体会到那份拥有。他沉稳、坚强、善良，脾气却易怒、暴躁。我一直觉得他家人不欣赏我，这种感觉常常引起我泪流满面，为了相爱的人，我在妥协着。直到有一天，他到湖南出差学习，带来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照片。开始，我没有在意，他母亲戴着眼镜看着照片，对我说，要不是你俺儿就娶她了。我看到院子里葡萄架结满了葡萄，紫红、青绿，有只蜜蜂在嗡嗡地围着葡萄转。我想着，蜜蜂蛰住会不会疼，伤口会有点葡萄的甜味吗？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书桌上打开的《红楼梦》。又一次争吵，他动手打我，他家人拉住我不让我还手。我伤心欲绝，对于这个家，我永远是个外人。多少年，我放不下对我的这些伤害，撕下骨肉相连的皮肉，痛疼是刻骨铭心的，于他于我于我们家人。他哭，坐在我家的罗圈椅上，哽咽难止，那么高大的男孩子，眼泪唰唰地流。爹娘哭着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到父亲因我而大哭。终于放下十几年的感情，找到自己真正合适的人，我才明白，缘分之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前段时间，Q邀请我及一些老朋友吃饭。初中没毕业的他，分手后半年没迈出家门一步，是赌气也是毅力，最终考上了律师。善良、正直和对工作负责，是他做律师的底线，有时也会良心不安。守着一桌子吃饭的人，Q自嘲而坦然地说，有时想起你，我还会哭，哈，一个大男人，让你们笑话啦。他无所顾忌地喝酒，说话，看到大家（包括我）愣愣的表情，无动于衷。我生命中有三个女人，春华，你永远是第一位。现在我的书橱里存放着所有关于你的书信、照片，还放着你的口琴，长箫。第二位就是湖南的那个女孩子……。一瞬间，我心似乎针扎似的酸疼（酸疼的好没道理）。我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说，决绝地离开你跟定他，是我今生英明的选择。

　　十几年的相识相爱，却抵抗不了瞬间的惊鸿一瞥，从前我不懂也不能接受，现在只觉得不能简单地认定为背叛，是对是错，谁知道呢。箫史和弄玉在凤凰台上吹箫引凤，双双骑龙驾凤而去，用逃避和隔离诱惑的方式，维护一个神话故事的圆满结局。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吹潮湿、温热的晚风，看万家灯火，打开音响一遍遍地听《葬花吟》。站在时间远处看充满浪漫色彩或略感忧伤的往事，心情是淡然的。“忆”字不过是一段往事，一份存在，一种心情。想着李清照为赵明诚，“终日凝眸，频添新愁”。想起出门在外的老公，我也是“试把此情相忘，闲醉酒，浅笑相思”。

　　圆满和别离，往往不是我们能左右了的。命运用无形的手推着搡着我们向前走，谁知道还会遇到谁呢，谁会让你怦然心动——电光石火或熟视无睹——擦肩而过？

　　谁知道呢。

（字数3944）

[ 本帖最后由 扁舟一叶 于 2010-7-20 14: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