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弟弟(短篇小说)
四个弟弟(短篇小说)
死亡就是一些记忆,所以,对于死亡来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很漫长。——题记
(一)
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在我爷爷的精心策划下,我的大叔,娶了他的亲表妹,也就我爷爷的亲外甥女,又没过几年,我一言九鼎的爷爷,又将他的大女儿,许配给了他的亲外甥,也就是我大婶子的亲弟弟,这样一来,我的大婶子和他的亲弟弟,就都成了我身份叠加、称呼混乱的二个亲人,他们一个是我的亲戚,一个是我的家人。
大姑嫁过去没多久,因为我的大姑父和他的父亲需要投靠我的爷爷,他们就住到了我们的村子里,这样一来,我远嫁到某个犄角旮旯的大姑,和我,和我的大叔,以及我的其他兄弟姐妹,又都生活在了一起。
因为是近亲结婚,在随后的日子里,二叔和大姑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所以,他们也成了我们村里最可怜的人,当然,说他们可怜并不是说他们的婚姻有什么问题,说他们可怜,是因为他们各自生下了二个傻儿子。
在大叔和大姑的四个傻儿子,也就是我的四个表兄弟当中,首先要说的就是我大叔的第一个傻儿子,大叔的第一个傻儿子叫大毛,他和我同年,在我已经牙牙学步的时候,他依然还躺在一个木制的摇篮里苟且残喘。
作为同龄人,我和大毛都处在记忆刚刚发育的年纪,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产生记忆,反正我的记忆是已经产生了的,因为我对他的死亡,首先是有记忆的,或者说,我对他的记忆,仅仅局限于在他的死亡。
从记得大毛死亡这件事情来看,我相信人的记忆是有筛选和储存功能的,或者是,我们一旦有了记忆,就只对深刻的事物才有印象,尤其是对死亡这件事情来说。
但是,对于当年那么弱小的我来说,什么算深刻什么又算不深刻呢?它们的标准和依据是什么呢?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记住了大毛的死亡,或者说,我记住了他死亡时的那个场景。
想到那个场景,我基本上就得出来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对他死亡的印象和记忆,并不在于他死亡这件事情本身,而是由他死亡这个事情触发的,那个让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内容、惊慌失措的场景中的几个细节。
是的,细节决定一切,我记得事情发生的时候,所有的大人都慌张地涌进我爷爷和奶奶的房间,扑向那个躺着二毛的爷爷和奶奶的大床,然后是我大婶首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除了大毛的死,或者说大毛死时的那个场景,我对他的其他一切印象,基本上再无半点,如果非要有一些什么的话,那也只不过是一团他躺在摇篮里模糊的虚影罢了,另外,关于那个记忆的场景,还有一个至今让我想起来仍然感到有些庆幸的细节,那就是在那个紧要时刻,我似乎嗅到了不好的信息,也预感到房间里快要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我记得我当时是挺机智的,因为我果断地采取了逃离那个那个房间措施,可奶奶那间该死的房门槛着实是太高了,它几乎高过了我的胸脯,在我努力爬出来的时候,我还是险些被某个大人绊倒了。
是的,就是那个险些让我绊倒的恐惧,让我牢牢地锁定了那个久远的场景。
这样看来,记忆应该源自恐惧,或者说,记忆只储存恐惧吧。
综上所述,对于我这个早逝的弟弟来说,我最深的印象就仅仅局限于那些片段罢了,时光飞逝,倘若他仍然活在当下的话,他也活了有半个世纪了,然而,即便他尚在人间,我相信他也和他随之而来的大弟弟一样,也是个完完全全的傻子。
(二)
大毛早夭不久,他的二弟二毛紧接着就来到了人世,可惜的是,我这个叫二毛的堂弟,命运仍然不济,他一样违背了大叔的初衷,生下来不久就坐实了也是一个傻子,二毛除了没有智力,身体的发育还算是正常,当然,我指的这个正常,也只是局限于他的正常长高和不稳定的行走而已。
二毛跌跌撞撞的行走,仍然和他的年纪极不匹配,他吃喝拉撒的过程,也远远超过了一个正常孩子需要的服侍过程。
除了越长越高,二毛的智力一直平淡无奇,永远就停留在了他的婴幼儿时期,经过大叔大婶常年的寻医问药和力所能及的喂养之后,他还是变成了一个挥舞着手臂、流着口水、咿呀咿呀的傻子。
二毛自打会行走之后,他惊人的食欲也随之疯狂起来,他漫无目的行走结合着他疯狂的食欲,每天都要上演一场又一场围绕村庄的朝圣。
我们的村子很贫困,大叔一家也很贫困,但贫穷的大叔没有放弃二毛,他除了让二毛让他家的粮库不断地接近一贫如洗之外,他只能默默地面对,默默地接受。
实话实说,从安全的角度来看,二毛的安全问题并没有给大叔带来太多的困扰,毕竟,我们的村子不大,村里人对二毛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于偶尔,还会有一些村里人大发善心,施舍一点食物给他。
闲来无事的二毛除了进食就是行走,他再也无其他的事情可做,他走累了就回家吃饭,吃饱喝足了就接着行走。
偶尔,也会听到一二句来自路人的问候:二毛,回去。
其实,路人的这句问候也是总结了现实,结合了历史教训的,因为,终日行走的二毛喜欢凑热闹。
由于二毛喜欢凑热闹,这就给大家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和尴尬,比如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啥的,二毛就会穿梭其中,扯着别人不停地“唠叨”。
也因为这个,你说,我们除了叫他回去,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对他说呢?
随着二毛身体的不断增高,他行走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因为他越走越远,这就不仅关乎我们的家族荣誉和面子问题,还关乎到了他个人的安全问题了。
二毛越走越远,几乎就经常接近“走丢了”的风险里,他从最初的一二公里,到之后的五六公里,再到不确定的距离里,无论是长度与宽度,辐射范围都远远超过了家人的掌控范围之外,也因为如此,他长期这样的远距离的行走,无疑就让更多的外人知道了我们家族的这个秘密,也让我们家族的这个丑闻越传越远。
不过,对于担心二毛走丢了这件事,沉默寡言的大叔说过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他说,不用担心,世界再大,也不会丢掉一个傻子。
听大叔这样一说,我们知道二毛虽然经常走丢,但每次都能够平安回来,老是走丢了的二毛为什么又会回来呢?我是过了很久才明白,原来大叔的意思是,世界这么大,总少不了助人为乐的热心人。
现在想来,那些热心人都很厉害,他们总能通过正确的方式,把走丢了的二毛指引回家,事实上,我大叔之所以说出那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也是长大了许久才明白,在那些热心人当中,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认识他的,至于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就不再啰嗦了,重要的是,热心都是善良的,他们也知道我大叔是善良的。
通过二毛不断走丢了这件事情来看,也让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家乡版图的大小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年纪和视线,也就是说,我们离开家乡的距离越长,我们家乡的版图就会越小,我们的年纪越大,我们家乡的位置就会越远。
无疑,二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行走,加剧了我他的印象,也加剧了我对他的思考。
(三)
其实,二毛在村子里的行走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因为在我的村子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行走者——大权。
大权,就是我大姑的大儿子,他,是他的外公,我的爷爷,用他一儿一女的婚姻做近亲交换来的又一个结果,因此,大权,也是我和二毛另外一个共同的弟弟。
和二毛比起来,大权是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傻子,但从智力水平来看,大权还是明显略占上风的,大姑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她说,大权生下来还是好的,只是有一次他发了高烧,高烧一直不退,然后就烧成了傻子,我自然明白大姑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她的大权不是天生的傻子,她的大权是后天的傻子,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大权的傻已经成了事实,再说其他的,也改变不了他的傻子命运。
在智力上略占了上风,大权的行走和二毛比起来,无论是内容、形式还是质量,就有了本质的不同与意义。
从这一点来看,二毛的行走其实还是挺孤独的,哎!孤独不孤独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所以从智力的差距来看,正所谓差之毫厘 缪以千里,不仅如此,单单从经济角度来看,大权的行走就具备了劳动的价值,从大量的事实来看,他的行走不是二毛那种毫无意义的行走,换句话说,大权是有生产力的,如果引导正确的话,他的生产力水平完全是可以很好地被激发和利用出来的,可是,和他的智力发育同步的是,他的耐心也是极其匮乏的可怜。
尽管大权没有耐心,但在少数情况下,他还是可以帮大姑姑分担一些活计的,为此,行走这个独属于二毛的词汇,对于大权来说着实就有点不太公平了,毕竟,大权的行走或多或少都是带有一定的功利性,而这份功利性,恰恰就是他思想的体现,从这一点来看,我倒觉得“溜达”一词,才最大可能接近大权的行走。
但无论如何,大权都不算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的傻子,因为,他的智力根本撑不起他的劳动价值,他的劳动贡献也完全出自于他的率性而为和即兴发挥,他劳动的积极性和学习的能力也都处在比较原始的状态,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需要耗费我大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成本的,为此,我大姑对大权的管理,基本上就是无为而治的状态了,她也知道,这笔账,是怎么算都算不过来的。
大权已经这个样子了,大姑就经常拿他没有办法,大多数的时候,她也只能放弃努力,结束挣扎,让固执、没有耐心的大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经常失去了约束的大权,就和二毛一样,成了一个勇闯天涯、无拘无束的乡间傻子。
家里有了二个傻子,便有了太多的比较和区别,在凑热闹方面,大权和二毛的习惯是一样的,但和二毛不同的是,他的出现,会让现场的人更加感到不适与不安,因为多数时候,二毛领到了食物,会安静地坐到一旁分享,而大权不同,大权是那种属于人来疯的傻子,是给他一点阳光他就灿烂的傻子,你如果给了他食物还继续和他发生一些互动的话,那你就会死定了,他就会置他手上的食物于不顾,一直跟你疯疯癫癫地纠缠下去。
闲来无事的大权,整天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村子里,他就像一个充满力量的斗士,又像一个行侠仗义的游子,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奔赴一场狂欢的盛宴,无疑,精力旺盛的大权所到之处,也是广大村民的劳动之处,为此,他也就养成了助人为乐的“劳动”精神,由于有了这个精神,但凡路人的人向他伸出求助之手,他是绝对不会拒绝的,他是一定会尽力且乐此不疲的。
逝者如斯夫,大权助人为乐的精神很快人尽皆知,同时,他也用极大的热情时刻践行着属于他快乐的劳动时光。
大权的家后面,就是一段陡峭的大马路,大马路是十里八乡的大马路,是镇里唯一的县道,这条马路遇到雨水季节,便是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由于是县道,平日里便车马川流不息,为此,车辆陷入泥坑的情况就时有发生,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车夫们都会眼巴巴地看向路人,很显然,即便他们不说,路过的人也会主动搭把手。乡里乡亲的,这都是举手之劳的事。前提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得有路人的存在呀!
说到这里,大家远没必要为他们担心了,因为我热爱助人为乐的弟弟大权,一定就游荡在现场的某个角落,或者说,他就是为了等待这么一场盛况的发生,而潜伏在某个他认为最合适的位置。
因此,每次有这种类似情况发生的时候,他都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积极热情地参与到其中的人。
在每一个救援现场,大权是亢奋的,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在大人一次又一次的一、二、三、四的加油呐喊声中,他是干的最欢的那个人。
(四)
天道酬勤,大家都知道大权是个助人为乐的傻子,自然而然,他这个助人为乐的习惯,也经常为他争取到一些相应物质上的补偿,比如一些食物,一支香烟什么的。
自从大权有了助人为乐的精神以后,大姑的心理就种下了不平衡的种子,她对我说过,她说,也就是他这个傻子,吃家饭拉野屎,免费的劳动力谁不要呢?我们家这个傻子,人家打发他一二支烟,他干起活来就不要命的。
仔细一想,大姑的话乍听起来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我也心知肚明,仅凭大权的智力水平,他被别人利用的劳动价值是微乎其微的,他除了没有方向感的那一点点蛮力气,他还有什么值得被别人利用的价值呢?但话又说回来了,遇到这个助人为乐的傻子,遇到主动送上门,不要白不要的劳动力,谁还会有心情拒绝呢?
基于此,在多数情况下,大权的劳动力水平是得不到太多有效发挥的,甚至于,他适得其反的操作,还会让“雇主”遭受多出收益的其他损失,哎!这其中的性价比,反正是一下二下也说不清的。
对于大权这些不争气的行为,大姑还对我说过,她说,这个傻子就是一台摩托车,油烧自己的,维修是自己的,干出来的活,出出来的力,却是别人的。
大姑数落大权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我一直听她说,我一直听,她就一直说,她一直说,我就一直听,我越爱听,她就越爱说。
对于大姑,我知道我的听,就是我最好的说。
(五)
喜欢凑热闹的大权除了助人为乐,胡搅蛮缠,还有一个喜欢盯着别人看的毛病。
换句话说,就是你一旦被大权盯上了,你就有死的心了。
和二毛不同的是,大权看一个人是那种一直直死死地盯着,在那个死死的盯着里面,是有着极强的专注力,而那份专注久了,就会流露出涣散空洞的迷茫,而在那些涣散迷茫与空洞瞬间转换的过程中,又会夹杂着些许稍纵即逝的狡诈、探索和好奇。
幸运的是,无论我离开多久,每次我回到家,大权都能把我认出来,他先是迅速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很谨慎地打量我一会,接着会试探性地问:回来了。我说:嗯。
听到我确切的回应,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肯定起来,人也显得特别高兴,他会接着说:彬彬哥哥回来了。
听到他说我三弟的名字,我顿时感到很气馁,也明白了他把我叫成了我三弟,然后我就及时纠正他,说:我是膜膜哥哥。他马上就会说:膜膜哥哥回来了。我说:嗯。
但是没过一会,他又故伎重演,说:彬彬哥哥回来了,我又会纠正他,说:我是膜膜哥哥。然后他又会重复一次:膜膜哥哥回来了。
如此反复,无论我如何纠正他,每隔几分钟,他还是会把我叫成彬彬哥哥,没办法,我也会很快失去耐心,再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他了。
当然,除了大权,每次第一个站在我面前的自然还有二毛,和大权稍微认识我不同的是,二毛一点都不认识我,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三弟,以及我的其他兄弟姐妹,二毛虽然不认识我,但他认识陌生人,他对陌生人特别感兴趣,正因为他对陌生人感兴趣,所以并不妨碍我每次回到家,他都会最早出现在我面前,并且一直“嘘寒问暖”。
有了二毛和大权这样的弟弟,所以我每次的回到家,都有一场浓重的“欢迎”仪式,他们好像是二个站在我家门口看不见的岗哨,只要我家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他们都会闻风而动,第一时间抵达现场。
凭心而论,我是不太愿意见着他们的,因为一旦见着了,实在是太难打发了,哪怕只是打发他们消停那么一小会儿,都是我当时的运气占了多数。
(六)
在所有人的嫌弃中,二毛和大权也慢慢长大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身体长高了,长高了的二毛和大权,对于嗟来之食还是一如既往地来者不拒,但在不拒绝的前提下,他们的情况还是有区别的,对于二毛,是无所谓的,反正他的智力极其有限,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而对于大权,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有点智力的大权,对于吃的方面,就要讲究一些,虽然,他和二毛一样,对别人的嗟来之食从不拒绝,但他对陌生的食品,总是保留一份谨慎的欢迎,首先,他会把陌生的食品拿在手上,静观其变那么一会儿,然后,他会耐心地观察一下别人的态度,再决定是否送入嘴中。
起初,用食品打发他们离开还是蛮有效果的,但随着这种互动的方式太过频繁,他们对这种方式就产生了强大的免疫。
看来,所有的事物在进化的过程中,都是有不同解决方法的,对于二毛和大权的驱赶,我们虽然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但随着无数次的“交锋”,我们还是从中积累了一些与时俱进的宝贵经验,特别是大权,我们发现除了食品和言语上的“恐吓”之外,还真有一样东西可以完全制约他,这个东西不仅可以让他立即安静下来,还可以让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东西,就是香烟。
大权的烟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相信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也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追问,大权抽烟上了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为此,可怜的大姑心头就又多了一份忧虑和烦恼,每次看见我递香烟给大权,她都会数落说:你那么好的烟,给他也是浪费。
知道大权抽烟上瘾,我就问过一次大姑,大权怎么会有烟瘾呢?问到这个问题,大姑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说,他整天帮别人出死力气,人家也就打发他一二支香烟,时间一久,他就抽上了瘾呗,我说那他平时没烟抽怎么办呢?大姑说,没烟抽就去讨呗。我说讨不到怎么办?她说,讨不到就找我要,我不给,他就跟我打架呢!这个傻子,力气大得很啰,我是越来越打不过他的,你姑父又老宠得他,舍不得打。
说到大权的力气,大姑还是有点喜形于色,语气也流露出些许的自豪。哎!说到大权抽烟,大姑都会长叹一口气,会说,有些人心思坏的很,打发这个傻子一二根烟,他就会出死力气帮人家做事,一二根便宜香烟,都是那些人的迷魂药。
时间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接受,或者说,接受是生活的全部。对于大姑来说,在接受的全部里,大权的烟瘾也成了大姑接受的一部分,也是他自己不多生活的一部分。
对于大权这多出生活的一部分,大姑其实也就想开了,话又说回来,她不想开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是不停地接受,然后是不停地面对,事实上,她不仅接受了她的第一个傻儿子,紧接着,她还接受了她的第二个傻儿子,因此可以想象,她生活的不幸像她家庄稼地里的庄稼,一季接一季,一茬接一茬,同样,我们村最不幸的女人,桂冠也非她莫属了。
大权抽烟上瘾,说实话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也超乎了我的正常理解范围,不过,我对他抽烟的第一印象,记忆还是挺深刻的,我记得那一次我刚进家门,和以往一样,二毛和大权就蜂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们围着我不停地“嘘寒问暖”,在纠正了二次大权的口误之后,我就开动脑筋想着如何打发他们“回去”了。
打发食物的办法显然早就失效了,但我还是递给了他们一些食品,接到食物的二毛会安静那么一小会,而大权依然兴奋不已,在我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突然,我发现他的耳朵上居然夹了一支劣质的香烟,那根接近空瘪的香烟像一只软绵绵的小虫子,弯曲地挂在在他的耳朵上。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夹着好玩的,谁知没一会,他把那支烟取了下来,对着嘴巴吹了吹,然后对我做出了一个借火的手势,一看那老练的标准动作,我瞬间就心知肚明了。
我很快掏出打火机给他对了火,大权抽了二口之后,居然说了一句非常蹩脚的普通话:谢谢。听到大权的谢谢,我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鹦鹉学舌的傻子,居然把我当成了熟悉又陌生的城里人。
说完那句谢谢,他就又胡乱地抽起来,刚抽上二口,他就发出剧烈的咳嗽,通过他的咳嗽,我猜他一定得了严重的气管炎,没一会,一支烟就被他抽完了,抽完那支香烟,大权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仍然在我面前不停地“嘘寒问暖”,同时,他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左上衣口袋——那个放了一整盒香烟的上衣口袋。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他是想找我要一支烟。
从大权越来越急迫的眼神里我不难发现,如果不是畏惧我是半生不熟的“城里人”的话,如果我动作稍许慢一点的话,他就很有可能伸手来夺,我心领神会,很快就掏出香烟发了一支给他,他接过之后马上又表示要借火,我又给他对了火。
很快,这支烟也被他胡乱吸完了,吸完之后,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没办法,我只能再给他一支烟,然后叫他回家,我发的第二支烟似乎终于奏效了,他接过我的第二支香烟很珍惜地看了看,然后熟练地夹在耳朵上,最后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祸何止是不单行,前面说过,除了大权,大姑的二儿子也是一个傻子,这个叫小权的傻子从生下来就和大毛一样苟且残喘,没有离开过他的木制摇篮。
所以,加上大毛二毛,我实际上就有过四个智力不全的弟弟,同样是一夭一活,二家只不过在排序上相反而已。
瘫痪状态的小权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由于缺少阳光的恩赐,他的脸色是经年累月的苍白,由于年纪的关系,我对小权的印象自然要比大毛深一些,毕竟小权死的时候我都有十几岁了,总之,在人间,这一虚一实的二道渺小的影子,未曾久留便已离开。
小权死了,大姑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关照大权了,其实所谓的关照,无非就是如何更好地精准对接大权的劳动力价值。
没办法,在农村,劳力是绝对的第一生产力。
因为有了香烟这个驱动力,大权在农活的支配上,大姑就有了极大的主动权,毕竟,大权不能独立完成一支烟的吸食,他也没用储存香烟的能力,他唯一可以存放香烟的地方,就是他的二只耳朵。
有了烟瘾之后的大权,和二毛的行走就有了很大的区别,二毛的行走还是一如既往的,而大权的行走,就有了一些确定的目标,或许,成了他获取香烟的唯一目的。
(七)
不大的村子里白天永远是空空荡荡的,无论大小,所有的劳动力一大早就倾巢而出,分散在附近的田间地头挥汗如雨,而只有二毛和大权这二个不停移动的傻子,像二条蠕动的肉团,在寂静无声的村庄里四处游荡,他俩时而交集时而又分开,时而相向而行时而又各奔东西,在他们不规则的行走路线里,唯一能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的,一定是大大小小的热闹,可是,农村的热闹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属于二毛和大权的快乐和幸福,也实在是太少了。
二毛和大权由于都喜欢凑热闹,喜欢凑热闹的他们自然就经常会凑到一起,我们发现,凑到一起的二毛和大权之间从来不说话,他们之间不说话,自然也就不会打架了,二个傻子嘛!连交流都不会,怎么可能打得起架来呢?可是我们都想错了,奶奶说,他们也打架的,而且打的还是生死架,听说二毛和大权会打架,我们就三番五次地问奶奶,他们是怎么打架的?他们是为什么事打架?奶奶说,打哟,经常打,都往死里打,反正我是拖都拖不开,这二个傻子力气大的很,我一把老骨头,根本拖不开。
好奇的我们又会问奶奶,他俩谁更厉害呢?奶奶会认真地总结道,旗鼓相当吧!二毛更傻一点,但蛮劲大的吓人,拿到砖头水泥、耙子锄头什么的,就往大权身上砸,把他往死里敲,大权要灵活一点,知道躲,知道绕前绕后,如果被二毛近了身,大权还是要吃大亏的,这个二毛,身上又不知道痛的。
听完奶奶的点评,我们意犹未尽,也感觉情况和我们的想象基本上一致,但说实话,我们还是很想亲眼看看他俩是怎么打架的,只是,我们一直找不到让他们打架的机会,即便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于是我们又会问奶奶,他俩为什么打架呢?奶奶说,鬼晓得。
既然在奶奶那里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并不妨碍我们一探究竟的好奇,和付诸行动的野心,在一些聚会的场合,我和我的其他弟弟们就会故意挑拨他们。
可即便我们群策群力、使出浑身解数,二毛和大权都会显得无动于衷,他俩甚至看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即便某个方法有点奏效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大权会偶尔快速地瞟一眼二毛,然后依然是无动于衷,不过,在他瞟向二毛的那一眼里,我还是能够发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畏惧。
挑唆二毛和大权打架我们没有成功过一次,索性我们就都放弃了这份努力,回归了正常的心态,尽管没能见证奇迹,但我们也丝毫不会怀疑奶奶的话,毕竟,在人气凄惨的村子里,奶奶是另一条支点,是和二毛大权构成的三角形的一边。
(八)
人间生育是沧桑,在大叔和大姑锲而不舍的坚持下,他们又各自连续生下了二个健康的儿子,生完这二个健康的儿子之后,大叔和大姑终于完成了生育的历史使命,完结了再生傻儿子的恶梦。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们的共同茁壮成长,村里的人气也越来旺了,家族的活动也就越来越频繁了,活动多了,二毛和大权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概率也就越来越频繁了,总而言之,但凡有热闹的地方,一定就有他们俩的出现,他们就像二块讨厌的膏药,总是如影随形地贴在我们的生活里。
无一例外,我们都非常讨厌着这二个傻子,反正只要他们一来,我们就要打发他们离开,他们不走,我们就学着父辈的一贯做派,拿点吃货来打发他们,但和我们的讨厌、不屑、驱赶不同的是,父辈们的态度是极其友善的,他们不仅富有耐心,而且极其友善,尤其是我的父亲,他对待二毛和大权的态度,尤其让他的妻子、他的三个亲生儿子都感到非常不解。
每次二毛大权来到我家,我的父亲都会极其热情,他会像对待二个正常的小孩一样,给他们拿食物,然后会大声的和他们打招呼。
因为我的父亲对二毛和大权特别的友善,他们来我家的频率就显得特别高,也因此,我的父亲,也就享受到了他的其他兄弟姐妹们没有的待遇,那就是:每次大权路过或是准备进到我家的前一秒,都会声如洪钟地喊一句,大舅。
作为珍贵的劳动力,我小时候和二个傻子弟弟交集甚少,在我十六岁远行的前一天,我的父亲从镇上请来了摄影师,说是要给大家庭照一张全家福。
作为我的一个弟弟,二毛自然也在其中。
那天一大早摄影师就来了,他很快就把大家的位置安排好了,然后开始交代大家如何配合他的手势,就在他快要按下相机快门的时候,我清醒的父亲及时发现了照相的主角——我,不在大合影的队伍里。
我其实头一天就知道了照相这回事,只是因为二毛的形象在我心里添了堵,便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父亲示意摄影师等一下,他很快就在某个房间找到了我。
看见他进来,我也很识趣地走了出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到了队伍里,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在摄影师的重新安排下,我更加不幸地被安排在了二毛的一旁,和他紧紧地靠在一起。
大合影很快就出来了,我也稍稍看了一眼,可想而知,我当时一百个不愿意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愁眉苦脸,而紧紧站在我旁边的二毛却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站姿挺拔,神情坦然,整个人显得非常意气风发。
时间过得真快,因为讨厌的疫情,我都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自然,也就好几年没见着二毛和大权了,只是,下次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要和二毛好好合个影,当然,还要叫上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