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类老师
他是我初一的英语老师。如今过去四十多年,回忆起他的点点滴滴如昨日重现。
他是一位很普通的人。
他个子不高,相貌平平。一年到头短发,他一定理发理得比较勤。脸有点国字形,皮肤糙米色。他有两件中山装,一件烟灰色,很旧,洗得泛白;一件较新,藏青色。他穿上藏青色的衣服,每一粒扣子都扣得紧紧的,一只钢笔插在上兜里,显得精神十足,很有老师和干部的派头。而那件灰色的衣服让他更像一位农民。这很符合实际,他本来就具有双重身份:老师和农民。他是一位民办师,学校与农田是他两块责任田,学生和禾苗在他的心中一样重,都是要精心培育的对象。哪边都怠慢不得。所以星期六他匆匆回家,星期天下午,他从家里赶到学校,有时还挽着裤管,双脚带泥。
他是一个怪异的人。
他走路总低着头,匆匆而行,像怕被别人发现,又似被什么要紧事催赶着,脚步快而密,像舞台碎步;他喜欢发呆,静静的,好像入定了。
上课前,他会早早来到教室门口。他抽出一根烟,蹲在屋檐边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圈,等待上课的铃声。烟雾迷蒙了那张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脸,让人觉得他比其他老师更莫测。铃声一响,他迅速把烟在地上一擦,随手塞进衣袋。不抽烟的时候,他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一个地方,时不时自言自语,声音极轻极轻。起初,有同学站在远处偷偷看他,发现这一现象,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奔走相告。自此,同学们打听到他的精神有点问题。调皮地男生背地里叫他懵子。虽不会当面叫他,但也有点肆无忌惮的样子。
他的怪异不止这些。上课时,不知道他是忘记还是不喜欢用擦子擦黑板。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粉笔写字,写错了,用其余三个手指一擦,用手掌一擦,或干脆扯起衣袖当抹布用。不一会儿,手上、身上全是粉笔灰。他爱用彩色粉笔,所以一节课下来,身上红红绿绿,五颜六色。更有甚者,他似乎忘记了用手擦了板书,讲到忘情时,摸摸鼻子,头上搔搔,脸上搔搔,瞬间成了一个唱戏的大花脸,结果引得同学不是哄堂大笑,就是窃窃私语。后来同学们发现这是他的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课堂倒也安静,师生相安无事。
他是教师中的另类。
我对他态度的改变缘于父亲。
第一个星期六回家,与父亲说起学校的情况,自然说起了他。我随口说他是一个懵子,被父亲训了一顿。
我从父亲那样了解到,他是父亲的同学,也同过事。父亲也曾做过十一年民办教师。他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才变成这样的。这让我颇感意外,突然觉得他很不幸,心中生出几份同情,也多了几份亲切。
他其实是一位很认真负责的老师,也是一位脾气极好的老师。他对不听课不做作业地同学总是这么温和地说:“你们现在不多学点东西,长大了怎么办?怎么办”“你不做作业,怎对得起父母帮你交的学费呢?”学生的作业,试卷,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完批阅,发下来让大家订正。整个学年,他没有凶过学生,更没有体罚过学生。就算这样,他还是不如其他老师受人尊重。
他是一个平淡的人,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在某些时候,他很慷慨,会送你一个大大的无声的笑容,嘴唇好像要裂到耳根。当学生的考试得了优,当后进生进步了,当同学的作业写得很工整的时候,还有在路上,叫他一声老师的时候……
他教我们的时候,身份还是“民办教师”,工资低得可怜。但我们得感谢他,要知道,我在小学五年中,代课老师占了一大半,好多老师没他读书多。我在想,那个时候,如果他不来教我们,我们的英语说不定就要空课呢。
他像一个双面人,课堂上的他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上课时,他正常得很,他清醒,细致。我想,课堂上,他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克服精神上带来的混乱?就像我的一位同事,平时口吃得厉害,一站上讲台,没有一句结巴。这像一个谜,至今不知谜底,但已经不重要。作为他的学生,最重要的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不久前,初中同学聚会,同班同学----他的弟弟也来了。听说耄耋之年的他,身体硬朗,儿孙承欢膝下,享受着天伦之乐。大家由衷感到高兴。几个当年的调皮蛋感叹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好好地上英语课,好好地听老师的话,更不会给老师起绰号,不会恶作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年大家鄙夷的人,最后成人生的赢家。命运其实很公平,它从你手里拿走一些,必还回另一些。
我们一起举杯,遥祝老师永远健康,晚年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