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虽然是碎片
那时候,你读小学。奶奶最小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小姑嫁给了山里一个猎户。每年暑假,你都会回到远在农村的奶奶家。最热的那几天,奶奶会带你去山里小姑家住上些日子,奶奶说山里凉快,正好去避暑。
去小姑家的山路有好几里长。一老一少很难一口气走完那段山路。山路沿着一条小溪蜿蜒,半途经过小溪的一个回湾,回湾处地势平坦,有一片竹林。
竹林边上有几块大石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习惯坐在这些大石头上歇一下脚。无数年下来,那些大石头已经被人的屁股磨得溜光水滑。盛夏的热风穿过竹林,仿佛被竹林浓浓的绿意漂洗过一般,暑意尽消,丝丝清凉。偶尔风稍微大一点,则有竹涛绵绵,似管乐,似琴瑟,无曲而有韵,音远而静心。
多少年过去了,奶奶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了,可是你每次想起奶奶,头脑里第一时间跳出的就是奶奶坐在竹林边大石头上的画面。奶奶手里摇着柄蒲扇,眯着眼,指着身旁的一块大石头说:“你小姑出嫁那天,就是坐在那块石头上歇脚的。你小姑性子倔,我不让她嫁到这深山里来,她偏不听,非要嫁给一个猎户。人在年轻的时候呀,都是不喜欢听父母话的,唉”!
你说,你对奶奶的记忆好像只剩下这么一个不完整片段了。你说,每次在那大石头上歇脚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同样的话原封不动说一遍。你也不记得奶奶到底说过多少遍了,每次你都假装是第一次听到一样。你说,你猜想,奶奶对小姑的记忆可能就像你对奶奶的记忆一样,定格在了某一帧画里,似乎永远不会改变了。你说,是不是人都喜欢这样子?因为,这样子就不容易忘记一个人了。
你又想起了你的一个大学同学。你和她大学四年,三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她的许多故事,包括她的容貌都已经很模糊了,可是你却记得那个月夜。
你和她走在一条小路上,是什么原因让你和她并排走在那条小路上的?你想不起来了。
你记得那是一条乡村的小路,应该是一个初秋的夜,你记得夜风有点凉,路的一边是还没收割的稻谷,另一边是一条小河。那晚的月亮是月牙型的,风过河面,细碎的月光在水里闪耀。你们并排走了很远,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然后,她放慢步子,问你。你真的不记得她那时的容貌了,你只记得她的头发很长。她和你说话的时候,没有侧过脸来对着你,而是依然目视着路的前方。她问你,你知道这条路会最终通向何方吗?你说,不知道,因为它肯定不是一条直路,必然在前面某个地方出现岔路,然后岔路上又会出现岔路,没有一条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方向。
你和她后面肯定还说过啥,可是你都不记得了。那晚你们在那条路上走了多久,你也不记得了。可是你一直都清晰地记得你俩的那两句对话,以及,水里细碎的闪闪的月光。
后来,你问过她,她说不记得那条小路了,更不记得你们曾经聊过什么话题了,她说,说不定是你整错了。
我们这一辈子要经历无数多的人和事。我们会选择对绝大多数的人或事采取遗忘策略,否则,我们的大脑就觉得太累了,它不想装下那么多东西,虽然它容量足够的大。而让我们记住的,虽然最后基本上都是被压缩成了一个个片段,丢失了很多的细节,但就是那一个个片段,却往往有着特别的意义。
有一次,你问我,如果让我来概括记忆中的那些人或事,我会如何对它们进行分类?我说,简单一点区分,一半是让你心动的,另一半是让你心痛的!你又问我,关于那个女同学的记忆片段该归于那一类呢?我说,那就加一类吧——让你既心动又心痛的!
18/8/2022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