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解密程礼方和他的玉雕艺术“三观”
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解密程礼方和他的玉雕艺术“三观”
阮德胜
与程礼方有过两个下午的面对面,均是在红茶的透彻中,我们进行着关于玉雕艺术以及美学、哲学的对撞与融合。
首次。夏天。北京。禄米仓胡同。不太起眼但写满着故事的四合院工作室。我是去“考察”,文联决定申报他为“江淮文化名家”之“青年英才”。他为主,我为宾。一开始,我俩都有点“端”,后来有了小酒的蛊惑,基本放了下来,但不够过瘾,不仅仅是时间的缘由。
再次,已跨过一个成熟的金秋,他回老家过年。池州刚刚邂逅了一场小雪,远处近地都留下冬的印痕。我们在杏花村古井文化园。我为主,他为宾。茶舍里对坐,边饮边聊,像在叙旧,也像在拓新。晚餐前,踱到园中,看一对黑天鹅在悠然自得,恰在此时,听到他哼唱了一句“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猛然间,我似乎抓住了打开他玉雕艺术“三观”的密钥。果不其然,进去后享受到了他那世界的阳光灿烂。
程礼方玉雕艺术的“人生观”:向
出生于九华山麓的程礼方,在他少年时代,父母给他挂的“如意”玉雕像一粒种子种在了他的心田,加之成长的前后徽派艺术不间断地浸洇,高中毕业时,他精准地选择了中国玉雕之乡的南阳,进入师范院校就读了玉雕设计。大学才读一年,他便不满足于书本,便开启了前往北京、上海、苏州求艺之旅,打开了他的玉雕艺术世界。期间幸运师承了中国当代玉雕艺术理论构建者江富建教授,开始起步根正苗红的美学之旅。
程礼方至今还承认对自己成长的“拔苗助长”。一次,他看到师兄雕出一尊文殊菩萨,心与手痒得实在不行,捏吧捏吧口袋咬着牙还是买回一块玉料,起早贪黑地、得心应手地干了七天,与倍受师傅称赞的师兄作品几乎同模所拓,然而师傅看到之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之后递他一盒磁带,让他得空多听听其中的歌曲《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一头雾水,当初他正是踏着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木鱼石的传说》的主题曲跨进工作室的,而师傅每每创作时,室内外飘荡的也全是它的旋律。先以为只是师傅的偏好,不想回到宿舍,他听了一遍、三遍、五遍,到十几遍之后,我明白了师傅的教义:开始反复倒带聆听那句“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直至凌晨才在音乐中睡去。次日,睁开眼,他便直奔石佛寺玉雕大市场,他要去听石头唱歌,然而他失望了,这次失望让他对自己的玉雕之路产生了怀疑,因为他在那个精品遍布的市场里,却没有听到一块石头在唱歌,甚至回到工作室再次倾听师傅获得国际大奖的作品,也是一音皆无。
知徒莫若师。师傅看到程礼方在着急、在徊徨,拿捏住他的火候,点拨他“石头只会给听得懂它歌声的人唱”。什么人才能听得懂、怎样才能听得懂?师傅指了指身后的书架。程礼方后来的成功,基于他骨子里对艺术的老实、根子中对艺术的忠实、行动上对艺术的扎实。他放下了刻刀,一头扎进了师傅指明的传统文化的丛林中,在这里他礼拜了老子孔子孟子和孙子,他求教了刘勰钟嵘洪迈和李渔,他结识了顾炎武沈德潜朱光潜和李泽厚,还有一切与绘画、书法、建筑、编织等中外艺术载体或符号……近半年的时间悄然而过,有次他陪师兄去买玉料时,突然听到了博古架上一匹玉马在朝他嘶鸣:它是《四骑吏綮戟图》上的汉砖马?它是顾恺之《洛神赋图》上的魏晋马?它是展子虔《游春图》上的隋代马?它是阎立本的“六骏”、韩干的“照夜白”、李公麟的“五马”、赵孟頫的“浴马”、郎世宁的“百骏”?是,也都不是。程礼方的脑壳就在这个午后的大街上,进了一束光。
也就是这年的中秋前某一天,师傅开车带他们从南阳到了安阳。师傅带他们看甲骨上的象形字,带他们看妇好墓里出土的大量玉器。师傅一路行一路问,他一路听一路答。就在这问答之间,进一步印证了那束光的存在,并且开始归属于他。
程礼方完整地理解了师傅的良苦用心和育人之道。面对甲骨文的“日”“月”时,他回答道:此为“日”“月”,非天上之日月,否则为“象”。似象非象,谓之“像”,艺术需要接近生活,更要塑造生活。待到看妇好墓出的大量玉鸟、玉兽,特别是师傅停在一块圆形玉龙前,他终于将自己的见解进行了补充:世上本无龙,它为何又为龙?龙在中国的文化里、龙在世人崇拜里、龙在艺术象征里。我们玉雕人要“象”,这是技;更要“像”,这是巧;最终要“向”,这才算得上是艺。
回到南阳,师傅给了程礼方一块上好的玉料,让他从操作层面上为师兄弟们打个样。与其说是待遇,不如说是大考。程礼方并没有使用师傅提供的大料,不是他不敢,而是不合他心中的一个向往——他在阅读赵孟頫《谢幼舆丘壑图》时,便决心让这幅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的艺术精品以玉雕的方式再现中国。他又一次几度阅读名画,待画中丘壑对应了心中丘壑之后,他方才从市场上精心挑选了两块青花籽料。随之,他撷取了画中一隅,去雕秀起峰峦、去刻微茫雾霭、去呈丘壑松涛,一山一水一物都在叙说着画中主人公谢鲲的人与事,却不见谢鲲身影。当这部组合件作品完成时,是赵孟頫但早已不是赵孟頫,它从元代走到了现代,他从平面走到了立体,他从绘画走到了玉雕,一次中国艺术的近一个世纪的传承与成长,在程礼方的刀下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南阳玉雕界以及中国玉雕艺术开始刮目相看这位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师傅大喜,逢人便说:“我众多徒弟中,能成为玉雕大师的,只可能是礼方,起码他是第一个。”
不久,《采薇图》问世,他再次在业内的肯定中,更加明晰了他和他的玉雕艺术的人生观,即以中古魏晋时期为代表的“立功、立德、立言”的中国文士的精神。有了这个健康向上的指向和这个积极指向下当代关照的理想追求。他的作品“文士”辈出,有《枯荣》的树下老者,有《寻隐》《空山不遇》中的寻者,有《鹊华秋染》中的赏者,有《藏英》中的雅士,有《三家意》中的三者和《二士图》中的二士……但远观似乎人人一样、个个同款,发髻雷同、衣着雷同、体态雷同。然而,近观细琢,尤其是结合整个作品纵观,方才大悟:程礼方的玉雕人物没有一个是雷同的,尽管他们大都形似,但在不同的时代里、背景里、文化里讲述着不同的人生;尽管他的几乎都是无相,但不同的面对和不同的举止,人人生相,相相生人;尽管几乎都是文士,但他们严格按照程礼方谱的曲、作的词在吟唱着中国旋律。
唱歌,唱情感!程礼方给玉石开腔音、教说话,靠的是真情、用的实感,每一件作品从选料到深读,从构思到雕刻,他无不与之同孕共育。他说“艺术创作是在个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交流中产生的,这种微妙交流的成果就是我的作品。”山有山语、水有水声、人有人话、物有物音,他都与这块石头和它的艺术,在一个经度上演绎着它生旦净末丑的情感与表达,在一个纬度上同甘共苦着它的前程与归宿。
程礼方玉雕艺术的“价值观”:为
2019年夏天,程礼方决定从池州前往北京。虽然他在池州乃至长三角地区已经有了自己玉雕市场的优势,但他从不否认,与众人所说,他是寻求更大艺术发展和更高艺术“价值”,事实上他的玉雕作品到了京城其价格翻了不止一倍、两倍,而是十倍几十倍。
跨出这一步,是一种艰难,也是一种机缘。
那年春天,程礼方应朋友之邀在省城听了一场《关于“文学是什么学?”》的讲座。他听清了,文学是人学,是人学中的人性学,而这个人性最接近于尼采的哲学理论。当天,他就从网上买到了《人性的,太人性的》。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他有个强烈的问题:艺术学是什么学?查了很多资料,答案有抽象的也有具体的,而他想要的是那种能进入灵魂并随时指导他创作的“实用理论”。最后,还是他的师傅告诉他,“在你成功作品的灵感中去寻找,在你创作实践中去寻找”,但他是一位在创作中不完全依赖灵感的人。恰在这段时间里,他去了一趟北京,在故宫里他看到了康雍乾爷孙的三枚玉玺,质地相差无几、刻工不相上下、权势几近相同。此刻,他顿时想到了汉字中的“王”字旁,也称“斜玉旁”,“玉”的造字法来自于“王”字加一点的“指示”。天上的王称玉帝,地下的王称阎王,中间王的称皇帝——王即玉,玉即王。哦!玉是为王的,这是历史的产物、王朝的标识、权贵的独享。当代玉雕呢?出了天安门,他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看到了人民大会堂。艺术为人民!他吓了一跳,他第一次将个人创造与伟大的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有这个认知和理解,他对玉和对他的玉雕价值和价值观进行了重新梳理和总结——
玉,比其他的同类材料本身就有着相对较高的价值,那是来自自然力的铸造、来自宇宙观的加持。很早程礼方理解到了作为一个玉雕人,任何一刀都容去伤害、都不许去伤失玉原初的价值,所以对“工”而言,他持“不工”之念,能不尽不。话说回来,玉雕不是玉石,已经上升到育人之道的名言“玉不琢,不成器”,强调的是琢。他特别喜欢这个“琢”,在他眼里,他的心中,在他的作品上,“琢”已不是一个动词、一个动作,而一个作品从玉石走向玉雕的完整过程,既把玉的原胎价值“琢”得更清楚,又要把玉为人之本“琢”得更贴心。后来他在《因复本明如见青山》的玉雕作品集的自序中如此写道:玉雕作品不仅仅是供赏阅者把玩或观赏的空间摆件,本质上也是引领赏阅者对灵性思维方式来源的一次探寻与挖掘。
当我看完了程礼方几乎所有的玉雕作品——别人收藏的、室内陈列的、正在创作的、小稿构思的、心力向往的——有意在找“人”的时候,“人”却被“忽视”了,首先是个体的小,小到全在“毫米”级,很多人头比火柴头还小,甚至有买家怀疑他们是粘上去的。我看出程礼方的“刻意”,难道“雕”人是他的短技?我终究还是问了他,他反倒问我,之于自然、之于世界、之于宇宙,人高大吗?我一下子懂得了他的“精心”。
再来细品程礼方作品,其中的“人”无处不在,小是小,但小得恰时、小得合分、小得精到,有些艺术作品一味在强调人反而矮化了人。无论是仰视、俯视,还是平视,有独坐的人,如《枯荣》;有寻迹的人,如《空山不遇》,有赏景的人,如《鹊华秋染》,有对视的人,如《二士图》……还有“拟人”的马(《行吟》)、鹿(《鹿鸣秋山》)、鹅(《如是》)、鸭(《恍闻》)……他们是绝对的主人公,人人身上有故事,人人身边有气场,当然也有“无人”的《百城烟水》《结庐在人境》,可受众不寂寞,它每每都能看到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精妙。正是这种作品之人的“小”,衬托了除“人”与外所有元素的万物之大,蕴藏了创作者内心的艺术之大,成就了受众者接受“小”而享受“大”的人性之需。
最让我服气的是,他作品中的所有物象,无不是在服务于艺中“人”:有桥的能过人、有阶的能上山,有树的能成荫、有水的能畅饮,有日的在生物、有月的在抒情,有盘的可对弈、有马的可骑乘……山再高,可攀及;水再深,可见底;林再远,可听鸣……那云那雾,来自于天上也好,出自于地下也罢,不叛逆、不生造、不无性,随着山势、跟着水路、顺着万物,该动时动、该静时静,一切都要最终合得住人气……一件件“人”味十足的作品,在程礼方的手上和心里成材、成器,成为受众的心爱。2020年素有中国艺术品拍卖之首的嘉德艺术中心,厚爱了程礼方和他的20件玉雕作品,一周的展示之后,百万元级的作品自然而生。
程礼方很高兴作品在如此重要平台上被认同,但他内心知道,它的“人”或“拟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元素,充量是人的代言。作为玉雕,器性之外更要有药性和德性。他又一次打开下载在手机的歌曲,这次他听到的是“精美的石头会”为谁而“唱歌”?他开始学会倾听,在每一件作品问世时、在每一件作品展览时,他一有机会就去听人们有意和无意的评说。有次,有位小朋友在观赏《恍闻》中,问爸爸那上边的大鹅是公的还是母的?程礼方心中一惊,无论孩子问意在哪?那只鹅必有公母之分,回到创作原初,他只希望有只鹅,在曲颈观察身边山、山上树、树之藤,以及倒映下的属于它的那片生存、生活的天地,旨在给人以安澜。如果此鹅有公母,便有了男女,我们看到的、想到的、得到的是不是会更多?服务的意旨是不是更广?润心的渠道是不是更畅?
程礼方和他的玉雕艺术从起初服务于作品之“人”辽阔地走向“为”人服务之路,一步一个脚印。为人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有如此的理论认知和扎实的技艺操作,他的玉雕艺术可以说突飞猛进。他的“新云山”系列很快横空出世,他让玉雕艺术回溯到家乡九华的虚实之中,他让玉雕艺术重温传统精神的真伪之中,他让玉雕艺术体味人间烟火的冷暖之中,他还要把他对玉雕艺术的“欢喜心”和当下中国乃至世界人人都向往的“欢喜心”在作品中进行无缝对接、整体融合、重新锻造,于此来说,他是成功的。
当代玉雕在接受“新云山”的价值观同时,照单全收地接受了程礼方。
程礼方玉雕艺术的“世界观”:限
欣赏程礼方的玉雕作品,每一件有着每一件的时间阐释与空间表达,但当走进“新云山”系列时,那里的小康生活与大同世界的独特与完整,无法想象出自如此年轻人之手。更令人惊诧的是,如此接近完美的、能让他吃够半生的玉雕“空”的理念,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被他自我深情地突破,甚至无情地替代。他真诚地说,这是他在丢弃了功利心之后,重新理解的关于玉、关于玉雕的美学方向和哲学溯源。
很早程礼方便知晓,大多数玉雕人都会找所谓的好料:无棉、无浆、无裂口——这是市场标准中的料。在他眼中,玉料与人一样,没有高低之分,每一块料都是平等的,每块料都有自己的魅力,这是自然造物时赋予万物的平等接受玉料本来的样子。他说“中国文化里,天人合一是很重要的哲学观念,在意料之外顺势而为,在自然之中物我为一,也许才能寻找到东方意境与中国艺术的内在联系”。还是师傅要求他聆听一生的那句歌词启发了他,只有“精美的石头”的石头才会唱歌。精美只可能来自于创作。读石,是程礼方最老实的功课,也是他成功的笨方法。每每得一方玉石,他都要反复地去读,他会很快读到它美的一面,但他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读它的形之拙、质之劣、瑕之在,更要从这些不完美处出发,用心、用情、用美,再刻刀之技去最大限度的去成就它的艺术完美。毕业不久,他花了与个体收入不对称的价钱购得一块青花籽料,他实在喜欢它给他带来了一种创作的“欢喜心”,这件后来命名为《齐雾》、大小为570×30×200mm的大作品,他读了快一年,其中多次想动手,都被自己强行克制了,但这件作品表现什么、指向什么、服务什么越来越清晰的一天早晨,他打开池州工作室的外窗,来自九华山的一团云雾涌窗而入、扑面而来,那种来自天然的新鲜直入心肺,似清似涤,仿佛微睡中的妈妈的吻。顺着雾的来路,他看到近处的山黛、中处的灰淞、远处的晨白,尤其这眼下的雾,顿时让他破解了原石之前的白给他带来的艺术转化之困。更令他兴奋的是,此时的山林中传来一曲悠扬的、他再熟悉不过的九华山歌:“九朵芙蓉云里开,九华春茶雾里栽。九十九峰茶歌起,九天仙女采茶来。”再回望茶几上的那块原石,岂不就是此时的山、此时的色、此时的景、此时的人、此时的歌,于是,他在这个早晨开始成就这块玉石,当然玉石也在成就他。成就之一:他的青花籽料作品《齐雾》获得中国工艺美术最高奖“中国玉石雕刻百花奖”银奖,同年获得“陆子冈”杯中国玉石雕刻大赛金奖,他站到中国玉雕的前沿方阵里;成就之二:他从命程里认同并欢喜上富有水墨意境的青花籽料,那料中的墨与白,灵动了他对山水的思辨与内省,以及关于生命轮回复杂与简约;成就之三:他获得了“新云山”的玉雕表达语言,打破了传统勾勒线条式的云雾表现手法,采用看似简淡,除去简要雕琢,几乎不做勾画雕刻,实则将“工”藏于内,天真不饰、大片留白,空无之中包罗万象;成就之四:他的玉雕艺术第一次开始有了明确的世界观,那便是他定义的“空”……
“空”,来自于程礼方回到家乡的一次采风。那时,他已往京城,他为了获得更多的“新云山”语言,高薪聘请一个拍摄小组前往九华后山。然而,去了三天,天天晴空万里,无雾也无云,只得下山。不想,刚到山脚,山上起云生雨,一行又匆忙上山。路上遇一大和尚,得知他们所为所遇,大和尚说:九华的天云山雾是有限的,只有心中的云雾才是无限。听后,程礼方心扉大开,当即决定:下山回京。这个系列他坚持在做,他是要寻找东方美学与写意玉雕的内在联系,使其作品在文化特质上具有鲜明的中国气象,从后来被“嘉德”一眼看上的结果来看,他无疑是成功的,但他在创作中对“空”有了更宽广、更深入和更哲学的理解,这就是时隔仅一年“嘉德”又要给他做玉雕艺术周,而他选定的主题为:限。
我受邀给程礼方写关于“限”的主题词前,他传来一批新作,那种在“新云山”系列之后自我要求一目了然,那种打破旧叙事的动作当当作响。他的“限”系列,件件有框,框住了玉石原生的无序、框住了玉雕艺术的克制;件件有空,空出了玉石内质的肌理、空出了玉雕追求的意外。刻意了中国书画的裱功,又有打开窗户说亮话的胆识与自信。我为他的“限”系列写下:“在有限的原生上放空限量;在无限的构思中假定限度”。他很快发来他的片断式理解。
——放空限量,以达无穷;假定限度,以求有度。如何在无穷的量与有限的度之间,释放玉的质与德?
——放空限量,是匠心读玉后物我合一的表达,犹如为玉开窗,让观者透过此窗之一孔,如骑天马,行于长空,可见银汉灿烂、宇宙星河。
——假定限度,是对玉石原料的尊重,是敬畏造化之神奇,是对自我想象汪洋的克制与要求。创意无限,但创作要有道可循。
——一言以蔽之:真正的无限是在意料之外顺势而为,在自然之中物我合一。在合一中,更多的是注重此时此刻,即是“心”刹那间显现的样子,是刹那的真实。正如用铁笔雕刻出一个纯粹的世界,乃至将广阔的宇宙都“收缩”在有限的玉雕之中。从而达到一种“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的艺术境地。
我很认同他的理解,作为一个玉雕师的理解,作为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理解。“限”系列至今还没有命名,只是简单地编号为序,更多“有限”会成就他更大的“无限”。我坚信程礼方有这种玉雕艺术世界观的指导和探索,他会更加辽阔,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是首批“限”系列阅读者,再一次面对程礼方的新作品,对这个之前阐释的“主题”又有了新的顿悟——优秀艺术都会如此——“之于玉雕者来言,原石有着胎生的资料限性。素材走向题材过程,需要读形、读限,更需要放空想象的限量,反复地揣度石对玉和玉对石的硬度与软度的极端分界线,在无限的想定中令原生态与艺术态在个体的哲学与美学中对抗、对撞与对洽。刻刀开始有了走向,同时置一方几何体隐态,为物、为我、为艺、为大众、为自然——剔除的是思念、留守的是真情——物再为我、物再为艺,物再为大众、物再为自然。物已不是物,物成了‘我的作品’。”
补记:本文结稿之际,程礼方休完年假返京前,从微信发来一段文字,这是他对当代中国玉雕艺术发展的预判,也是他的艺术走向与担当——玉雕原料运用,会从技术加工的粗放型向艺术创作的精细型转变;玉雕作品定位,会从分散的民间工艺型向集中的高校与民间合作的艺术型转变;玉雕人才培育,会从重视“技能人才”到重视 “审美人才”转变;玉雕手艺传承,由传统师带徒小工作室授业模式向高等院校与民间工作室共同办学的方式转变——我们拭目以待。
2023.01.24-01.25作于青风阁
2023.01.28补记于青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