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散文集《九片之瓦》:只掌之美,至情至性
生命是一个向前缓慢移动的坐标。一面向前,一面回望。一面身不由己推动前行,一面主动向后探究生命的过往。随着生命老去,愈发觉得故乡事物是内心纯粹的情感和时间的有力塑造。故乡事物没有消失与萎靡,而是长在情感最深处。哪怕一叶草,一片瓦,只掌之美,葳蕤生香。这是作家冯杰散文给予读者最强烈的感受。
《九片之瓦》收录作家39篇散文,记录了日常的乡村事物,作家透过乡村事物表象深入其里,从生活的功用,透彻的说理,翩跹的联想,生命的真相,以及从时间、象征、寓意等多方面、多角度、多层次,鞭辟入里地分析乡村事物的肌理,叙述与说理并叙,情趣与意趣相间。作家情感的雨线在瓦片上,在陶罐上,在草木间,在河流中,在乡村的事物上滴落成诗成文。
诗意丰沛。台湾评论家王健壮说,《器皿记》文字如诗,叙事如低吟小调,意象如淡笔素描。作者笔下各式各样的器皿上,映照的是那些逝去的年代中各式各样逝去的故事。
作家本身是诗人。先后出版诗集《一窗晚雪》《讨论美学的荷花》《冯杰诗选》《震旦鸦雀》等,他的散文语言诗意丰沛优美。
乡村本身就是简约而诗意的。它匍匐在大地上,是土地筑起的部分,来源谦卑的土地,高出土地,又回归广袤的土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它充满了诗意,宁静,广袤,生机,它的一切都是一种可见的诗性生长。你可能在城市的喧嚣里焦躁不安,当驻足在大地深处,片片蛙鸣溪水潺潺中,哪怕没有出口成章的才华,绝对能体会到大地乡村的诗意在身体内涌动。作家的散文到处可见勃发的诗意,丰美的诗意。
作家坦言,我对城市的全部感情,心理上远远没有对乡村的亲近。这让我不能不感叹,城市非常好,可不是我的家,我永远是一个局外的乡下人。
这使我们确信,作家在城里没有乡村的美好月光,只有令人焦躁的喧嚣与难闻的汽车尾气。作家的文字里到处可见乡村的宁静、舒缓、悠然、简朴、深邃、诗意,哪怕是一片灰头灰脸的土瓦,也赋予了非同一般的寓意。它是一抹色彩之瓦。有着面貌与籍贯,自己的土语方言。它是一只飞翔之瓦。行走在天空,如一方方高涌的飞浪。它是一叶扁舟之瓦。在海阔的天空里,踏着白浪一样软润的脊,飞翔在海上。它是一首诗意之瓦。在唐诗宋词间,营造出美丽而丰沛的诗意。只要作家一落笔,就是乡村事物,就是一片丰沛绵柔的诗意。
意象丰美。作家早年生活在乡村,对于乡村事物熟稔于心,即便身居车水马龙的城市,毫无安妥可言,毫无秀色可餐。乡村乡土风俗风物才是他心心惦念、翘首以盼的风景。作家白天是城市的作家,熙熙攘攘;夜晚才是乡村的冯杰,归于内心。岁月的酝酿、发酵,促成了诗人作家对乡村事物的另一番景象。所以在普通人眼里简单平凡的事物,在作家笔下有了另一种色彩和味道。他想象丰富,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那些熟稔于心的事物都能信手拈来,挥洒自如,这种“高密度的意象”,使文章意蕴更加繁复、丰美。
阅读冯杰的散文,时有感觉平凡不是平淡、浅显,而是有着不易发觉、发现的幽邃与哲思。作家思想敏锐、睿智,善于从平凡的乡村事物中捕捉不同的东西。用诗性灵动的语言,深厚的学识,丰富的想象,加工成独有的意象美学。有时是一种对照,似乎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善意的提醒。有时是一种暗喻,似乎把矛头指向了内心的自己。有时是随口说出的“借代”,那些看似随口说出的话,如喷发的火苗,都是一句至理名言,他们是历史经验与智慧集于一身的“二大爷”、“我姥爷”,其实就是作家本人。作家用语言的绳子系满了繁复丰美的意象,读者流连在他的绳索中用力攀岩、解读。
意象是他散文的翅膀,在选取的内容上,意象之法有了独树一帜的丰美。密度之高,丰蕴之深,成了人性复杂的一种或多种关联。
意象与诗意常常相融,是诗意的语言达成了意象繁复之美。
井绳上下通达,一半可以传达井外面的消息,一半可以入井与水密语。井绳身世是湿漉漉的,上面结满记事。无论出世和入世,井绳一身都是泪痕。最后都要瘦成一把月光。
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好,说横看成岭侧成峰也好,我们都是从读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之所以千变万变,是因为写作者的文本的曼妙,所以,每个人理解当然就丰富多而不同了。
井绳像极了人的一生,如果把井理解为家园,那么作家就是那根“井绳”,打捞着故乡的月光,他把水的密语,用湿漉漉的语言,情感丰沛的语言,解读成可以阅读故乡、阅读心灵的文字。打一根井绳需要拧入麻、棕、方言、月光,闲言碎语,更是拧入了乡村的哲思与美学。
说理丰实。如果意象是写虚,毋庸置疑,那么说理就是写实。作家的散文推陈出新,更有“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之态。评论家孙荪说,冯杰散文见人所未见,思人所未思,言人所未言。从更深一步讲,见人所见是有新见,是有新思,是有新言,是思想的深入、深刻、细腻,见之阐发形成理,又长于说理。我们完全可以从《树知道自己的一天》体会到。作家赋予了树的思想,又别出心裁,把一天按照传统文化中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划分时间,一棵树的成长,知道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情。
树永远谦卑,拥有一种“植物美德”,巳时,它只是一寸一寸地收敛自己的身影,独身守定。
一棵树,它从不赶先,从不超越什么,它只固守着这一个地方,从生到死。热爱,笃定,坚守,延伸,期待自己有一场绝版的旷世爱情,至死不渝。树常常去把一枚叶子扩大成一片绿荫,去把一时的幸福放大成一生的幸福。
文章老更成的庾信有《枯树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很多时候,树是一面镜子,是人的老师。树活着的时候,为我们带来绿荫。死后又为每个家庭遮风挡雨。所以生活中常常树与人关联很近。比如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大风声细,贵人话语迟。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众,众必非之,等等。生活中,人们有“认树为父”、“以树祈福”的习俗,作家写树,写树的美德其实是一种教诲,人们会从树的身上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譬如说,树活着的时候是一棵“死”树,树死去后,才是真正意义的活着。而人,活着的时候仅仅是行尸走肉。死后永远不会复活,又好像从来没活过。
在心里栽种一棵树吧,让树的谦虚、收敛、宽松、慈爱的品性与美德在心里生长。
土语丰润。作家语言活泛,土语方言俚语俗语谚语,可谓活色生香。有趣的是,《九片之瓦》是借代“姥爷”说话,而《怼画录》是借代“姥姥”代言,他们的话都是土生土长的方言土语,也可以认为是智者发声,可见作家有自己的地域“语言”。贾平凹的语言是商州。莫言的是高密。汪曾祺的是高邮。沈从文的是湘西。等等。贾平凹的小说和散文语言有着极强的辨识度,小说更接近生活现场,具有浓重的地域性,羊肉泡沫辣子红油的味道特别干裂浓郁,散文更接近心灵独白。
而作家冯杰的语言是建立在“北中原”的基础上,何为“北中原”?作家深谙此理,也坦然相称,是他虚构的文学地理符号。作家卖过菜、种过地,做过银行小职员,现在是诗人、作家、画家,获得过很多奖项,被誉为书、画、诗、文,均为绝妙的当代奇才。是冯杰的经历,是这样的生命历程才呈现出真挚的、可亲的、可爱的“北中原”语言来。语言是长在大地上的色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语言。而冯杰的北中原,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北中原。
所以说,作家语言很活泛,也很宽泛,不是一锤定音,不能盖棺定论。不同的风格,才是诗人冯杰,才是散文家冯杰,才是小说家冯杰,才是画家冯杰。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作家冯杰的绘画落款,很多都是诗的语言,别具风味,俏皮,耐读,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