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西施
“面条西施”,是我背后偷偷给她起的名字。记住她,是在三十年前。
那是我新婚不久,第一次拎着菜篮子,去离家几百米的一个国营粮店打油买挂面。长长的队,好容易排到尽头。我惊奇地发现,坐在高高的阴暗的柜台下埋头开票的,竟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漂亮女郎!白皙的鸭蛋脸,秀挺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小嘴矜持地微闭着,就是在拨拉算盘珠子、找钱递钱时,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总是高傲地低垂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坐在这里?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
开完票,还得到另一边排队等着兑现实物。轮到我时,不知是取挂面的小伙子手松得快,还是我自己接得慢,一捆挂面“哗啦”跌落在地上,其中一把散了架,摊了一地,我手忙脚乱地拣了些面上的,而部分挨着地面的,却左右为难:不拣吧,浪费了怪可惜,况且,那时挂面还不能随便买,还得要粮票;拣吧,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衣裳光鲜的女人,未免抹不开面子!就在这时,一个女低音响起:“没关系,反正要下锅煮的!”我感激地回头朝探出身子的她笑笑,坦然拣起了地上散乱的短面节。
以后,我每次去粮店都要偷偷多看她几眼。她依然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埋头开她的票,和每个顾客说的依然是最简单的工作术语,从来没见她脸上有过一丝笑容。每每我不由对爱人感慨,这么漂亮的人坐在那里未免太委屈。
几年后,改革风吹进了粮店。高高的柜台撤了,前厅改做了小超市,后厢才是称粮打油的地方,店里人少了,也没了专职开票的。一度,见不到她的倩影。
突然有一天,在小笼包子烧饼面包坊的露天摊点间,撑起一小方绿塑料棚,卖馒头花卷,也卖机制的手工的粗的细的面条,而卖面条的正是她。
从此,我家每天一顿的面条,都出自她一双白皙灵巧的手。揪断面条,收钱找零,她都非常麻利,只是依然不爱说话。不过,见了我,客不多活不忙,递给我面条时,总会微微一笑。
一次,我走得匆忙,拿了面就走,突听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嗨!你的肉酱!”中午,我家才没吃白面条。
每次,我一般都买一斤二两。有回,爱人难得出了回差。那天中午买面的人还特多,轮到我时,我说:“六两!”可能是人多嘈杂,她习惯性地揪了一斤二两,我笑着重复了一遍,她立刻微笑着连声“对不起”,并表示要拿出一半,想到拿下的一半,后面的人不见得爱要,我便说:“没关系!”那天,我和儿子连吃了两顿面条。
以后,每当我买六两面条时,她都会笑问一句:爱人又出差了?顾客少时,她会问我现在又上什么课了,我会问她什么时候又上下午班了?
三十年过去了,她依然美丽大方,只是长期的站摊生活,使她原本琥珀色的皮肤,红黑了些,头发和我一样,杂有银丝了;但,她的额仍是光洁的,她的气质,也不亢不卑更有风韵了。
面摊旁的一家“洗足城”不久前被公安局封了,从那里被驱赶出来的“小姐”们,不说气质,论容貌也没一个比得上她。
至今,我不知她姓甚,她不晓我名谁。
但,遇见时,我们总会相视一笑。走在都市茫茫的人海里,我常想,在陌生人之间,或是不太熟的人们之间,哪怕多一个微笑多一声不经意的问候,这个世界都会温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