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笔记
李 汀
天上斑鸠
斑鸠是最恩爱的鸟儿了,成双成对在田野里觅食,成双成对在空中低飞,绝对看不见一只孤独的斑鸠在田野漫步,或者在空中滑翔。
不知道它们的二人世界是不是有吵架,或者成天不理会哪一个。它们总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出现在田野,或者停在同一棵树上。停在不同的树上的时候,一定是两棵树挨着,能够彼此望得见对方,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它们把平淡的二人世界过得安静、热乎。
天边透出一点亮光的时候,落在它们的脸上,是谁最先从晨光中醒来?不管是谁,一定会调皮地掰开对方的眼睛。对方一定会抱怨一两句,睁开睡眼,望着对方,又眯着眼睛眯一会儿,就开始懒懒地走出来,一起来到阳光里,一起来到田野,在晨露里洗脸、梳妆,用嘴捋捋对方的羽毛,用嘴碰碰对方的耳鬓。老家伙,来人了,于是它们一前一后飞上树枝,羞涩地站上树梢。
经常看见斑鸠在田野里散步,踩得地上的落叶沙沙响。它们不会理会那些捣乱的风,风把灰尘吹起来,把落叶吹起来,绝对把在田野散步的斑鸠吹不散。一条蛇从草丛窜出来,吐着鲜红的信子,它们屏住呼吸,望了一眼蛇疯狂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它们逃离了田野。在天空俯视那条失望的花蛇。它们在田野散步的时候,总是尽情欣赏着田野的野花、野草。看见一丛野向日葵花,多美的花儿,照张相留个纪念吧。臭美啥呢。说是说,两个挨着站在野向日葵花丛下,叫阳光当了一回摄影师傅,阳光闪烁了一下眼睛。遇见一两粒野高梁,它们一定会一起分享,你尝尝。你吃吧。四周是那样宁静,只有天边的夕阳染红它们幸福的脸颊。
天上斑鸠,地上泥鳅。要吃飞禽,当数天上的斑鸠了。人总是满足不了吃。尽管它们有很高的警惕,但有时候也逃不过一管猎枪。在它们散步的田野,远远的有人端着猎枪,背在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后,正在瞄着悠闲的一只斑鸠。一切都在酣睡,没有谁注意树背后的枪,更没有一棵草提醒它们,这时候,就连一丝风也逃跑了。树背后的人很有耐性,他一直端着枪在慢慢等待,他一定是一个老猎手。突然,“呯”的一声枪响,糟了,快跑,老头子。已经很迟了,它挣扎着弹起来,还是落在了田野,它使劲睁着眼看着飞上树的老伴,笑了一下。鲜血染红了刚才老伴才梳理了的羽毛,鲜血还在流着,它想给老伴说一句话,它怎么也说不出来。噔——噔——噔,一个人急促跑过来,捡起它,露出了诡诈的笑容。
逃离的那只斑鸠站在树枝上,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它知道老头子死了。它孤独地站在树梢上,望着地上的那一摊血迹。它流泪了,它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老头子,老头子,剩下我孤苦的一个人,你叫我咋个活啊!泪流干了,声音沙哑了,它站在树枝上不吃不喝,还在等待奇迹的出现。它一次次地幻想从田野的草丛里,老头子能突然冒出来。奇迹没有出现,它没有飞离那棵树,它还在等待。它的眼睛已经失去光彩,它的羽毛已经蒙上灰尘,它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抓住树枝。它在风中荡来荡去,忧郁而死,风干的尸体挂在树枝上,再大的风也把它吹不落,像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
那些端着猎枪的人永远看不见斑鸠这双干净的眼睛,他们也永远不懂挂在树上的那斑鸠的尸体,其实是一面旗帜。
地上锦鸡
那天上山背柴,在幽深的密林里,突然听见刷刷跑动的声音。定眼一看,就看见一对锦鸡在落叶里跑动追逐,落叶在它们跑动中翻飞起来。撒在林中的光点被它们的追逐搅乱,一晃一晃的。我趴在山坡上,背上的背荚子压在我身上,跟我一起屏住呼吸,看那对锦鸡穿过荆棘,来到我面前的一个宽敞的平坝里。嘿,好好看的鸟儿,我在心里喊。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羽毛丰润,头顶顶着一个金黄的羽翎,腰羽深红色,那长长的尾羽上还布满了深绿色斑点,每一片羽毛都金黄得闪闪发光,绿得耀眼。可有一只就有些逊色了,棕褐的身体,色彩简单多了,灰头灰脸的。那只美丽的锦鸡耀武扬威地走在灰锦鸡前面,向它展示着自己华丽的衣裳,毫不掩饰地展示它那匀称的身材和它那光泽的羽毛。
啧啧,真让人叫绝。锦鸡一番展示,终于得到了伊人的回应,那只灰锦鸡乖乖投进了它的怀抱,它们互相用嘴啄拨着对方的羽毛,可惜它们说的悄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奇妙的想象由此而生,那只美丽锦鸡一定是个美少女。我看大队妇女主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大队书记后面,多像这对锦鸡。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包含了他们要表达的全部。我在心里笑,那种发现别人隐秘一样地笑。我身旁的那些草也好像受到了我的感染,份份摆动着身子。我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口里,静静地看这对鸟儿。
就在我静气观赏它们的时候,突然,从它们身后窜出一条长蛇,高舞着脑袋,“扑棱棱------”向锦鸡扑过去。我惊呆了。蛇没有扑住锦鸡,锦鸡飞上树枝,长蛇只好在灌木丛中穿梭徘徊。在灌木丛深处,蛇兴奋起来,它发现了两枚锦鸡蛋,它想这时候总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了。它张开嘴,想要一下子吞下两枚锦鸡蛋。我在想,这锦鸡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就要葬送蛇口了。说时迟,那时快,锦鸡一下子从树枝上弹下来,就像从枪膛射出的一枚子弹,“呯”一声落在蛇的面前。未等长蛇反应过来,锦鸡已经用尖嘴在蛇的头上狠狠啄了一下,蛇向后退缩了一小步。
长蛇哪肯罢休,它不顾一切地张开大嘴,到嘴的肉岂能丢掉?长蛇猛扑过去,想要咬住锦鸡脖颈。锦鸡早有防备,跳起来飞到一棵树后,长蛇撞上树干,笨拙地落在草丛里。另一只锦鸡马上扑过去,不断在蛇的头上猛啄,蛇身在抽搐。而蛇也不是好欺侮的,它凶相毕露,决心死拼到底。
我蹲在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出,瞪着眼睛快看呆了。我在心里诅咒着那条长蛇,同情起那对锦鸡来。可我呆在草丛里,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人遇到这种急难险境,很容易被击昏,更不要说当时我也还是个孩子了,我没有那个能力帮上锦鸡,哪怕投一块石头过去,吓吓长蛇也是可以的。可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肯定是待在那里的,不知所措的样子。锦鸡没有胆怯,它们要协力保护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先是一只长尾巴锦鸡飞起来,又迅速落到长蛇头上猛啄。接着短尾锦鸡用爪子死死抓住长蛇的尾巴,那爪尖一定深深扎进了长蛇的肉里。
长蛇转过头,抽搐着身子,忍住剧痛,它一扫尾巴,把短尾锦鸡扫了一个踉跄。短尾锦鸡还没有站起来,长蛇已经用身子把它死死缠住了。短尾锦鸡张开尖嘴在喘气,气息越来越弱,快要窒息了。长蛇靠的就是这种缠绕把动物致死。眼下,战斗发生了逆转,长蛇占据了主动。短尾锦鸡还要对伴侣喊一句话,也喊不上来了。长尾锦鸡看见了,也感受到了,它心疼得“嘎嘎”大叫起来,立马振翅朝长蛇猛扑过去,用尖嘴啄长蛇的头,用爪子抓长蛇的身体。长尾锦鸡不顾一切地啄着,它使出全身的力气。长蛇猛张开嘴想要吞下长尾锦鸡,它一摆尾巴,向长尾长蛇猛咬过去。蛇咬住了长尾锦鸡的脖颈。我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可怎么也喊不出来。
长蛇在咬着长尾锦鸡的时候,松开了短尾锦鸡。短尾锦鸡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睁开眼看见自己的伴侣正在蛇口里。它使出最后的气力,张开翅膀,双翅狂扇,直朝长蛇扑过去。地上的落叶都扇得到处乱飞,有的小石块也扇起来了,直向蛇的身子打过去,飞沙走石一样扑过去。长蛇只觉得身上和头上火辣辣地疼,慌不择路,松开长尾锦鸡,一头跳进草丛,悻悻逃走了。
长蛇逃走了,一对锦鸡兴奋地叫喊着。那受伤的长尾锦鸡腾空而起,飞上树梢,鲜血雨点般洒落,溅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惊,腾空而起,惊得我口里含着的狗尾巴草一下子就从口里滑落。那些被我压在胸前的狗尾巴草也腾空而起,摇晃了几下脑袋。好像有一种声音把寂静的山谷震得摇摇晃晃的。短尾锦鸡也飞上树梢,挨在伴侣身边,它们很激动,眼里含着幸福和胜利的泪花。
这对锦鸡站在树梢上,望着远去的长蛇,它们在树上“嘎嘎”歌唱起来。突然,它们又落在灌木丛里,把两枚蛋暖在怀里。它们紧紧靠在一起,阳光撒在山谷,静静照亮它们鲜艳的锦衣。我没有多想,泪水流了下来。
山里狐狸
可恨的狐狸,在一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我家鸡圈里,叼走了一只下蛋的花母鸡。我和爷爷布下了许多圈套,一次次就叫它识破了,鸡还是一天天少下去。爷爷说,这家伙灵敏得很,能辨别出人的气味。我捡起那些圈套,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有呀。爷爷说,你又不是狐狸,你哪闻得出来。我不明白狐狸还会比人灵敏,在那黑灯瞎火的林子里,会机敏地嗅出人留下的味道。
最可恨的狐狸,在抓走了我家的鸡,连鸡毛都找不着,我把屋后的山林都找遍了,没见着一根鸡毛。我想,它肯定不会连鸡毛都吃下了。一有空,我就在山林里转悠,可还是一无所获。看过《聊斋志异》,知道狐狸能成精。一会能变成漂亮女人,一会儿变成一只鬼。恍兮惚兮,似乎它是介于神鬼之间的生灵。在林子里转悠,我怕突然跳出一只狐狸来,恍然之间就又变成一个妖娆的女人,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我肯定是不敢上前给她打招呼的。我只有跑出山林。想到这些,我开始笑。
狐狸在深夜抓我家的鸡,它是变成啥子去抓的呢?是变成一丝风吗,是用风的魔掌抓住熟睡的那一只只鸡的吗?是变成一双温柔的翅膀吗,用翅膀挨着翅膀,趁一只只鸡不注意,一下子抓走的吗?是变成一双温暖的手吗,抱着那些熟睡的鸡离开鸡群的吗?
反正是狐狸仍然神出鬼没,甚至连它的模样我都不曾看见过。我蹲在夜空里,想它接近鸡圈的时候追赶它。爷爷劝我,狐狸不会来的,它知道你蹲在那里的。后来,爷爷想出一个办法,把黑狗拴在鸡圈旁,才避免了那些鸡继续减少。这天,我把黑狗带上山林,想要它帮我找找狐狸窝。整整一天,我和黑狗都在山林转悠。突然,黑狗停下来,在一个洞口吼叫不停。我正要爬到洞口去看,一只金色的狐狸窜了出来。它猛跑几步,又回头张望。黑狗汪汪叫着,追了出去,我也举着木棒,跟在后面。狐狸那飘逸的跑动,确实美丽。它那三角形的脸庞嵌着一对小眼睛,妩媚而灵动。有时候,它停在山坡上,坐在那里用前爪洗一会儿脸,见我们跑去了,它又跑动起来。一跑一张望,一跑一停,我们一阵紧追,总也追不上。
我唤住黑狗,折转身,跑到狐狸窝。看着窝里几只小狐狸睁着朦胧的小眼睛,身上的毛光滑而金黄。一只小狐狸还站起身,摇晃摇晃它那金黄的腰身,我家那几只鸡的毛就在它们身下,看着它们可爱的样子,我的气恼又消失了一半。黑狗跑来跑去,“呜呜”低吟着。猛一回头,哪想到,那只跑了的金色狐狸也返了回来,它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山坡上,用爪子洗着三角形脸庞,“呜呜”哀叫着。作为母亲,让它有了跟我们作对的勇气,几次它贴着树木,想要靠近我们,几次,它想要跳进它的窝里,都被黑黄狗撵跑了它。跑一段,它又不跑了,折转回来,望着我们,望着窝里的子女。我举着木棒撵它,它好像瘸了一只腿,一拐一拐的,好像跑不动。我又唤过黑狗追撵它。心想,这下看你往哪里跑。它在我们前面一拐一瘸的,看见要追上了,总缺那么一点距离。追撵了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刚才还是瘸腿的狐狸又一下子不瘸了,猛冲过一片树林,停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气喘吁吁的我们,露出了狡诈的笑容。
我们再次返回到狐狸窝,想要把几只小狐狸抓回去。我爬到窝里一看,几只小狐狸早不见了,窝里只剩下那些零乱的鸡毛,还残留着小狐狸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