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走完的高中岁月
文∕李金华
“金华,我真不想你考上高中。”自我参加中考以后,妈妈曾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那是一九七九年,十年动乱结束不久,国家百废待兴。全国高考和中考都刚刚恢复,农村改革也随着凤阳县小岗村的“大包干”拉开序幕。我们家乡虽然还没实行,但原来的生产队已经划为单位更小的合作组了。下地劳动还是以工分结算,一般男劳力十分,妇女八分,像我这样十四五岁的初中生周末干个一天活,也能给个四五分。因爸爸常年体弱多病,基本不能下地,大姐出嫁,大哥分家,俩妹妹还小,所以妈妈老想着我考不上高中,早点回家挣工分,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但天不遂妈妈愿,我偏偏就考上了,而且是全大队考上高中的两名学生中成绩较好的那一名。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上哪有不希望子成龙女成凤的父母,妈妈也是不得已才那样说。”“我知道,妈妈,我一定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开学了,镇高中离我家有十七八里地,走得快也得一个半小时,我只能住校。我们那时每周上课五天半,周六吃过午饭回家。所以,每到周六的午后,由镇通往下面三个公社的一条扁埂大路上(现已修建成一条横亘整个圩区的宽阔柏油马路),有一道别样的风景。三五成群的高中生们,背着书包,人人拎着一个装了三两个空菜罐的网兜,有的还扛着一条扎着米袋子的小扁担,有说有笑,悠哉悠哉的往家走。有手痒的男同学还不时将网兜往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发出一串串叮叮当当的碰瓷声,也不怕碰碎了被妈妈责骂。极少数家庭条件好点的同学,骑辆自行车,歪戴一顶绿军帽,嘴里哼着“四人帮”被粉碎后最流行的那首畅快淋漓的《祝酒歌》,略带几分炫耀的神情故意从步行的女同学身边风驰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后边的我们也一起吼唱起来: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歌声穿过大路两边的村庄和树林随着大雁飞出圩乡。
我却不常在这风景里,大部分时候,我先他们赶回家下地挣工分了。只有农闲时,我才加入他们的行列,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快乐休闲时光。
星期天,别的同学早早准备好下周的米和菜,不慌不忙返回学校。而我必须再干一天农活,星期一起个大早顶着晨曦,匆匆忙忙赶回学校。
有一天夜里小闹钟停了,我误把窗外月光朦胧当作晨曦微露,急匆匆背起书包,扛上米袋,拎起菜罐,跨出家门,闷头直往学校赶。等到了学校大门口,沿街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我放下米袋和菜罐,抹一把被露水亦或是汗水打湿的头发,把书包垫在校门口的青石板上歇了老一会儿,才看见传达室亮起了灯光。敢情是我起得太早,走得太急。
印象中从没迟到过,直到现在我走路还是特别快。每次和同事们出去爬山,我总是先别人到达山顶,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而我却轻松自若。想来是高中那两年赶学练出来的脚力吧。
那时的我年少体力好,自然消化力也强,总觉着饿。每周扣紧的七斤米饭票要吃十六七顿饭,除了早上馒头稀饭每顿三两,中晚餐平均也半斤多了,要是搁现在怎么也吃不完。终究那时只吃干饭,没有新鲜的油水菜,更别说荤菜了,长年不是腌菜就是辣椒酱拌饭。肚里清汤寡水又是长身体的年纪,饭量不大才怪呢!
由于新鲜菜存不住,又没钱打食堂菜,所以只能每周从家里带两罐咸菜。尽管是咸菜,时间长了还是变味,尤其是气温高的季节。到了周五周六,咸菜发白甚至长毛,实在难以下咽。多年以后我肠胃不好,怕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不过也有好吃的时候。记忆中有一次,刚开学不久,我家自留地的八月黄大豆刚上市,妈妈破天荒割了半斤肉,用肉丁、绿鲜豆、红辣椒烧了一罐大豆肉丁酱。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起床赶往学校,直走到靠近扁埂大路的一个小村子时,晨曦初露。这时,冷不丁窜出一条大黄狗直往我身上扑,我猝不及防,随手将手中的菜罐子砸向黄狗。还算幸运,虽然腌菜全砸了,肉丁酱还留下一半,那一周的菜就是那仅剩的半罐肉丁酱。
真的,直到今天,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鲜美的肉丁酱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高二下学期。那一段时间,爸爸老是吃饭打嗝,吞咽食物十分困难,公社医院的医生给爸爸做了一个钡餐检查后建议爸爸去大医院。果然在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通过胃镜切片活检确诊为食道喷门癌中晚期,急需手术。妈妈求爹爹告奶奶,东挪西借凑了三百多块钱为爸爸做了切除手术。当时的三百多块,对于我们那样的家庭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让我们本就穷困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自然我在学校的生活也更加艰难。
这多半学期,妈妈大部分时间在医院照顾爸爸,根本顾不上我,也才让我得到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大哥大姐血脉亲情自不必说。最要感恩的是淳朴善良的乡邻,他们有的给我二三毛钱,有的给一些蒸熟的鱼干,还有我的同学每周让他妈妈多烧些咸菜跟我合着吃,终于让我度过高中那段最艰难的时光,熬到毕业季得以完成高中学业。
可是,我天资愚钝,又不太努力,终究辜负了妈妈咬牙供我的这两年高中学习机会,高考落榜了。当然,除了极少数几个同学被录取了,我们班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只是他们大多都复读了。妈妈说,现在单干了,你爸爸这个样子,还欠这么多债,我实在没法让你去补习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帮衬我种地吧。虽然我心有不甘,可望着妈妈日益憔悴的面容和万般无奈的眼神,我哽咽了。自此我告别了晨曦中的赶学,握起了锄头,正式成为了一个农民。
此后的两三年里,跟我一样当年落榜的高中同学通过不断复读,陆陆续续基本都考上了本科、大专,中专。每每听到这些,又想想整天窝在几亩责任田里的自己,突然感觉一片茫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八十年代中期,农村学龄儿童不断增加,各乡镇中小学教师紧缺。有一天我小学的老校长找到了我,让我去村完小代课,不想这一代就是三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