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印痕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村庄是一个温润的所在。它们先是我生活的主旋律,之后是插曲。但无论它们以何种形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都给过留下过别样的印痕。所以作为写作者和美术爱好者,我总想表达一下对它们的情感。但我经常会在想要表达的时候思想溜号,甚至左顾而言他。无奈只好一次次放弃。
而且我有个很自以为是的想法,就是觉得文字作品或者是美术作品,只要不能让它们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从心灵里冒出来,又用独特的风格来表达,就不算是文学艺术作品。这些固执的思想都严重束缚了我描述村庄。
当我纠结于如何表达对村庄的情感时,时光却毫不留情地朝前奔跑着,想抓都抓不回来。我担心有一天我老了,思想迟滞,笔力稀薄,再也无法倾诉那些曾经饱满的或热烈的情怀,所以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趁着年轻写一下村庄,哪怕这些作品看起来啥也不是。于是我的表达就开始了——
一、三个村庄
第一个村庄是我的出生地。
那是中国东北部一个小村庄,它的特点用一句话描述应是:群山起伏、河流纵横。植被丰美,民风朴实。
原本,这个村庄被称为“牛圈沟”,大概是因为当时有养牛户。在伯父的自传里,我也看到了有关大户人家养牛的记录:五岁时候我就给大户人家放牛。深秋天寒,没有鞋穿,脚冻得僵硬疼痛,便瞅准哪头牛大便的时候,跑过去,把脚伸进里面。牛粪的温热会瞬间把脚暖过来……但更久的以后,我分析认为,大凡名称里带有“沟”这个字眼儿的地方,多数跟贫穷落后、生活条件差脱不了干系。
但这个村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更名为赤榆了。“赤榆”二字对于当年幼小的我来说,有些匪夷所思。也曾经四下里去寻找赤色的榆树。只是眼中所见,也不过是成片成片生长的绿色的的榆树。就连它们结出的果实--榆钱也是绿的。榆钱会在晚春时节像雪片那样当风舞。饥荒年代,这里的人们曾经把它们当成口粮,维系生命。由此,少年时期的我觉得,赤榆这个名字可能寄托了本地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无限遐思。也是在很久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此地之所以叫这个有着标志物(榆树)特色的名字,其根本原因应该是出于当地栽种的榆树较多。至于要叫赤榆,而非黑榆或别的什么,很可能是出于时代需要。赤和红,是具备时代特色的形容词。
村里有一条河,父亲说,它叫地疃河。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是地毯河。我想象着,这条河发源于村北的雪洼(是不是再往北才是发源地我不太清楚),沿村东一直流到村南,再向村东,几乎把半个村子环绕起来了,是不是就像一条地毯,铺陈在村子里,所以叫地毯河?
直到后来父亲写了他的自传。写他在地疃河附过玩耍过、求学过、奋斗过的经历,我才知道这个疃非那个毯。地疃河是洒满了父亲印记的一条河。如今,父亲就安眠在地疃河畔。
地疃河的河床很是宽大高伟,我还在村子里的时候,每年河水都会泛滥成灾,淹没左近的农田。所以防洪筑堤也是村上居民年年的功课。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再泛滥了。甚至还有了枯水期。就算丰水期也不再那么清亮,水体也没有那么深了。河里的鱼明显减少。反而是白色垃圾堆满河床和河道,河上漂着各色的废物,有的河域已经长满浮萍,接近死水样貌了。
每一次去父亲的墓地路过,我都会感叹这里的山河变丑了,并期待我或者我的儿子可以成为富有的人,从而投资改造这条河,让它重新回到当初的模样。但我们求富的过程,能够赶得上河流衰老的进度吗?
第二个村庄是我寄居四年之地,也是姥姥的村庄。
这个村庄叫龙潭。为啥叫龙潭?没有人能说得清了。但此地虽与我的村庄只隔着二十华里,却与我的村庄大有不同,山都是远山,田畦纵横、人家聚集是其特色。
姥姥大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前后,就随家人迁居龙潭。她的家族在从山东闯关东来到这里之后,曾经因为无奈贫穷,举家中途迁往吉林通化二道江附近。姥姥说,二道江的水非常清流,二道江附近的土质也特别肥沃。她和家人经常在二道江附近看江上的木排顺水而下,漂到很远的远方去。怎奈,二道江的水和这里肥沃的土地并未给予姥姥一家太多的奉赠,反而让她的好几位亲人在短短几年内相继离世。于是长辈们怀疑是因为水土不服。便在某一年的冬天,由姥姥的父亲带领(那时姥姥的母亲已经谢世,姥姥也只有十二岁)下,姥姥作为大姐在地上与父亲徒步,大舅姥爷、二舅姥爷坐着驴背,小舅姥爷背在父亲的背上。大家一路向西,开启了回归之旅。
抗日战争时期,姥姥家所处的地界由于隶属平原地带,是日军经常袭扰之地,一家人时常在恐怖的阴影下艰难度日。但姥姥说,她也见到过个别日本人不伤害中国人,甚至还会提前告诉他们,一旦大部队来了,一定要躲起来。这是姥姥作为一个平民百姓,对于战争和战犯们的最客观的评价。
但是“十一支队”来的时候,姥姥家却饱受伤害。那时候,姥姥已经和姥爷结婚了,有了我的母亲。由于此前姥爷为共产党办事,叛徒就向“十一支队”举报了姥爷。他们把姥爷绑在那里,极尽毒打,差一点就要了姥爷的性命,好在有人出手救了他才幸免于难。
有一年,龙潭村的一位农民,睡到半夜突然有一梦。说有一千年老龟被压在自家的山墙下无法呼吸,希望做梦君救援。这位农民于是从梦中忽地坐起来,穿戴整齐就开始绕着自家的山墙观察。思忖了半天,决定找人把墙推了,看一下究竟。
墙倒了,墙根下空无一物。农民不甘心,又让人向地下挖掘。不知挖了多久,竟真的挖出一个龟形石。农民把这个龟形石搬到院子中央,把梦境说给乡亲们听。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便有文物鉴定者上门查验。但最终也没能查出个究竟。只是这块龟形石却成了左右善男信女顶礼摩拜的器物。甚至还有人想出钱买下这块神秘的石头,据说后来,龟形石被卖到了一家珍奇馆。于是大家就猜测关于梦见老龟的事,很可能是这个村民自己编的故事,只为了把他发现的那个龟形石给卖出去。只是一个农民竟然能有如此创意的营销手段,在当时也算是另类了。
由这块石头,人们对龙潭这个地名就有了新的传说。譬如,此地曾有龙居,龙离开之后,只留下一潭水。其实,在龙潭村附近,还有一个村子叫龙源。上古时期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关于龙潭村的传说,也湮没于历史深处,无从探知了。
第三个村庄是我婆婆的村庄,是我夫君的生养之地。我常常站在这个村庄的村口,看着光秃秃的远山,笑说这里史上一定是不毛之地,极其貌似古代契丹人游牧之地。而且按照宋代辽国的疆域来分析,婆婆的村庄确实是契丹人触手可及之地。而且该地与内蒙古距离较近。居民中有很多人是蒙古族。即算不是蒙古族,也是原住民,极少有遗民,特别是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所以在村庄的一些地带,我时常会看到高大的墓碑,耸立在坟墓上。也许辽金元时期的墓葬在这里较多,据说婆婆的村庄里还出现过盗墓贼。
婆婆庄上的人长相上多为浓眉者,样子看起来也像极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但婆婆却说,她是汉族。仔细一查问,才发现婆婆是汉蒙混血。我夫君自然也非真正的汉族人士。
婆婆的村庄特点是十年九旱、岩石林立、温差较大。在婆婆家,早晨你可能要穿棉袄,中午却可以穿夏装,晚上再回归。一天体会三个季节是常有的事。今年谷雨前后,农民们播种完毕,正等着地里的小苗茁壮成长之际,突然一股寒流来临,温度直线降到零下,刚出土的小苗都被冻死了。于是在五一期间,大家又重新翻地播种。至于今年的秋季还能不能收上丰硕的果实,那还得看新播种的庄稼的成长能不能实现快速生长,并且中间无病无灾。
曾经,婆婆的村庄下雪的时候都极少。后来,我们一家三口每年都光顾那里。不知为什么,雪开始拜谒村庄了。于是大家开玩笑说,是我们把辽东的雪带到了那里。
婆婆的村庄附近有许多地名至今也没思量明白。比如,范杖子;再比如三十家子。感觉上,这些地名都跟古代屯兵打仗有关。其实不然,据当地居民说,范杖子这个名字得来,缘起于范姓居民来此建设家园。他们用木杖子夹成围墙居住,故名。而三十家子,也是根据当时来此居住者的数量命的名。名字虽然古朴,但今天却觉得很有意思。
婆婆的村庄最多产的是枣。去村里的哪户人家做客,通常会吃到主人端上来的冻枣或鲜枣。很多年以前,这里家家户户都有枣树,就像我的村庄曾经家家户户院子里有桃树和樱桃树是一样的。但近些年枣树也少了。大家开始养牛、养羊,种经济类树木。
二、比邻情深
我家座落在村子偏北部的一个山坳里。拐过山头,一条小河缘山流淌。小河的北岸,穿过一片梯田,就是我们家和另外两户人家依次排列。我们每户人家建的房屋,都是自然而然地依据老祖宗的方法,依山傍水。所以每户人家的房屋后面也都是大山。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每户人家背倚的青山,就成了自留山。巡山,是我们的必修课。巡山的时候会遇上蛇虫,也会遇上狼族和狐狸、狍子们留下的脚印和粪便。只是后来村庄里有了采石场,雷管声声炸响,把兽群逼进了深山老林。后来据说深山老林也难见兽迹了。或许是在本地的他们已灭绝也未可知。
那一年,我从寄居了四年的姥姥家回来了,时年六岁。于是我开始知道,紧挨着我们家那户人家姓张。家里五口人,跟我们家一样。只是他们家的孩子是两女一男,我们家是两男一女。张家人淳朴厚道,跟我们家亲厚,所以平时经常走动。几乎每天晚上,他们一家人都会来我们家坐坐。有时是来唠闲嗑,有时来借连环画。那时候大弟弟已经开始藏书。他的书要借出去很难,但张家人例外。我这个热爱书籍的弟弟,至今藏书已超过万册。当他藏书过千的时候,他的写作在同年级里已是头筹。因此他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说,咱班的长军同学,未来会成为大文豪。成为文豪这事要靠太多条件支撑,我和长军至今都只是省级作协会员,未曾有人发现并享誉全国。而且因为他藏书,我跟着读了许多,在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也给了我相似的说法。
我父亲不大串门,在他的影响下,母亲也不串门,我们姐弟三人更是鲜少串门,连村里有多少自己的同龄人都不知道。但这不影响我们两家的情谊。遇上缺这缺那了,我们都会求助张家人。
据说我小的时候还曾被张家的大娘看顾过。大娘是个麻利人儿,一边干家务活,一边看着我,还可以顺便照顾她家的家禽家畜。我当时刚从爬行时代过渡到直立行走阶段。好奇,且不知深浅。一个不小心,我就把一旁的水瓢拿在了手中。我可能是有些渴了,也可能是看大娘用瓢舀过那里的水,觉得好奇。那时候我当然也不认得哪种水是饮用水。所以就把水瓢伸进了装猪泔水的缸里,然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大娘一转头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夺过我的水瓢,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
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每每提起这件事,善良的大娘都会眼角含泪,觉得是自己亏待了我。所以我一直心系着大娘的好,总是开玩笑说,幸亏我当年喝了猪喝的水,不然不会像现在这样聪明。
大概是1982年,村里有两个传说,一说世界末日要来了,而且大限时间是当天的下午两点。二说是村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种叫花脸的生物,只要他伸手一拍人的头,这个人就会被拖到玉米地里,挖心掏肝,不复存活。
那天中午,张家的大姐二姐和大哥来到我家。说到世界就要毁灭了,大家都一片茫然。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我们哪里知道什么是世界,以及世界有多大?更惶论宇宙的组成和演变。但我们都隐隐地觉得毁灭是一个灾难性事件,可能会危及生命。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二姐说到地球毁灭,脸上有着懵懂的哀伤。比她大几岁的大哥内心惶恐,但面上却在开玩笑。大姐没有二姐细腻,她抢了我小弟的帽子,问他将来要不要娶自己做媳妇?那时大姐大概是十八九岁,个子高高的,长得也很标志。我小弟只有六岁,他不懂什么叫媳妇,但看到大人们的表情,他隐约知道,那是件令人害羞的事情,因此他一边抢自己的帽子,一边小脸发红。小弟弟当时是特别淘气的。他曾经在四岁时候亲手解剖了一只老鼠,用的工具是他吃饭的钢勺。被我和大弟弟发现后,他不知为什么,竟然拎着尿桶来追我们,并说要把里面的物质泼在我们身上。我们曾经以为他将来会做医生,可是事实却是,他成了一名电气工程师。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曾经淘得没有边际的小弟,在长大以后却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老实人。
大家说着笑着,传说中的时限就到了。奇怪的是,说好的地球毁灭好像没有发生。外面的鸡鸭鹅狗该干什么干什么,德国黑背依然把那只见人就追的大公鸡追得满院子跑,一时间,犬吠、鸡叫,鸭子伴奏,猪在圈里哼哼着,一切大自然的混响照旧……我们都安然地活着。大哥一见时间到了谁也没有死,就说自己要回家去干活了。大姐和二姐看大哥要走了,也表示要回去了。就这样,地球毁灭的乌龙烟消云散。其后的的村庄再也不相信什么地球毁灭了。
可是花脸儿的事儿却无法一下子消散。我班上的一个女生,因为害怕花脸儿,假称生病不肯上学,老师通过其他渠道真相后,在班上狠狠地批评了她。我也害怕花脸儿,所以早晨我紧紧跟着二姐,不敢有一刻稍离。晚上放学因为没法同步,我就想方设法跟二姐一块走。二姐虽然也有些害怕花脸儿,但知道我的心思之后,她却像亲姐姐一样说,不要怕,只要有人要害你,我就第一次冲出来保护。
后来,花脸儿事件总算过去了。二姐便说,你看,我就说没事儿吗?以后不要因为那些事胆战心惊。老天爷要取走某个人的性命时,不会让他(她)有准备。如果他不想这样,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取走。二姐说这件事,跟几天前村里发生的一件事有关。
那天,雷雨大作。突然,二姐跑到我家说,村北头那里有个男孩被雷击死了。有人说他背上有字。好像是遭了天遣。但他还不到二十岁,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也有人说,他在雷雨发生前非要去电鱼。家人劝他说,要下雨了,不要去了,他说,得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结果刚把工具用上,一个惊雷就把他烧成了焦土。等到家人赶到时,他的性命早就没了。
每天,二姐吃完早饭就带我去上学。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弟弟们还在上育红班,就是现在说的学前班。育红班在我家门前那座山的山头拐弯处,弟弟们连跑带跳走三四分钟就能到,而小学却在下面的堡子里,走路要四十分钟左右。遇上大雨和大雪天气,我和二姐就要与老天战斗。虽然,与天斗其乐无穷。可我没找到乐趣,只觉得太过艰苦,就盼着天不下雨雪,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
那时候农村孩子火食差,农活重,多数都属于敦实型身材。我和二姐也是。我们两个都是年纪小,个子矮,腿短。下雨天踩着泥泞的乡路四十多分钟到学校,衣服几乎都透了。路上还要过一条横穿乡路的小河。夏天还好,有凉鞋,春秋两季,雨水能把鞋子整个浸透了。下雪天更遭罪。北方的雪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特别讲究深度的,每每都齐膝。上学走得早,又没有车辆做先驱蹚出一条路,我和二姐就成了先驱者。我们把小短腿伸进大雪里,一个人整出两个窟窿,然后再整出两个……那时候雨雪天气上学的感觉,应该不亚于爬雪山过草地。只是路途短而已。
后来,二姐因我太慢,经常迟到,下雪天就走在前面,让我踩她走出的雪窟窿。这样,我们姐俩就走出了一条路。回头一看,白雪茫茫,白雪覆盖的村道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像一条长长的蜈蚣在爬行,从村北通往村南。可能从没有人想过,他们起床后走的这条成型的小路,竟是两个小女孩踩出来的。可是到了学校,我们的脚都湿透了,棉裤角也透了。二姐不知道是怎样度过那些被湿透的日子的。但我还好,因为学习好,一进教室就被老师安置在炉火旁。那炉子是我的班长生的。班长没我学习好。他是个漂亮男孩,通常在我志得意满地坐在火炉旁烤着被雪浸湿的双脚时,用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有时也若有所思。其实别人也都跟他一样,没有机会坐在那里。他大概是在想,凭啥我生的火,你来烤?但是没办法,那时候学习好就是硬道理。据说我的老师教了好多学生,我是唯一一个让她每一次尝试都能骄傲一阵子的学生。所以她让我当副班长和学委。三年级就找校领导要求让我当少先大队副大队长兼旗手,也不管我当时有多么地少言寡语,遇到事还爱哭鼻子。如果我不转学离开,大约在四年级就能当上少先大队队长。我也将成为那所小学唯一一个女少先大队长,也是最小的少先大队长。只可惜半途我转了学,这位可爱的老师,当时是含着泪送走我的。
后来,二姐辍学去打工了。我继续求学。
1985年,母亲因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进了县城,我们举家也跟着进了城。张家离我们家远了。但几乎每年,我们都回去看他们。尽管在那个村子里,我们有很多亲戚,却往往只去张家坐坐,有时还会吃顿饭。
我上初中那年,二姐因为在工厂做工不小心胳膊骨折了,要来县城治疗,就跟父母商量住在我们家。那时候车马邮件都慢,没有手机也少有电话。所以二姐先写了信给我们家。信在赤榆村出发,到达三十多华里以外的县城我们家,大约是三天时间。家人收到了信,就回信说,让二姐坐某一时刻的长途客车,我们如约在客运站等着接。就这样,几天后,二姐来到县城,住进了我们家。
二姐跟我说,人一定不能有病,有病的时候,一切尊严啥的都没了。那时代大概拍X光片的技术还很差,据说要脱光了衣服才行。二姐认为这是屈辱。其实直至现在,人性的尊严也还没能够被全权护佑。当然这需要文明的不断进阶。
我读高二的时候,大哥的儿子要出生了,来到县城医院。那时候我们家刚刚安了固定电话。母亲接到电话后,便带着我前往帮忙。母亲负责跑上跑下办手续,大娘和大哥他们守在产房外。孩子一生出来,从乡下来的大人们都手忙脚乱忙这忙那,就把孩子留在了病房,我赶紧守护着那个小家伙。在这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每每见到我,大娘总是说,当年是因为有我看着他的大孙子,小家伙才安然无恙,不然很可能就被抱走了。再后来这个孩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又看到了他的儿子。
2021年3月28日,我的父亲与世长辞。大娘当时也病得很厉害,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已经精神有些迷乱的她,忽然就清醒了,她哭了好久,舍不得我那一生跌宕、才华横溢,又善良无比的父亲。在他们都还比较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特别的谈心。那时候我还小。依稀记得是大娘家的鸡跑到我们家的地里,把刚刚长出的玉米苗吃掉了,父亲特别生气,随手拿上一根木棍,就要去大娘的地里把他们家的玉米苗也毁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失意人儿,情感上,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跟奶奶不和,最终分崩离析。后来娶了我母亲。我母亲比他大三岁,但却是十里八村少有的文化人儿。父亲从骨子里满意。但婚姻既定,他又想起自己事业的多起多落。本来是可以去读师范的,奶奶不许。后来有机会去部队,又被县委组织部拦下来,说父亲是他们的培养对象。再后来,父亲本来可以进公安部门,但乡政府那边却说要让他做革委会主任,父亲权衡轻重,决定去做革委会主任。可是谁料,之后有人诬陷父亲打死了人,被撤了党籍,于是父亲从高处重重落下,成了一个普通农民。所以父亲是满怀对这个世道的怨恨的。因为心里生怨,他经常是看谁都不太顺眼,即便张家跟我们家如此交好也会翻脸。
大娘那天把父亲叫到了田间地头,二人坐在长满了羊葫子草的地头坡上。大娘把自己卷的烟递给父亲一支,自己留一支,点上烟,一边跟父亲吐着烟气,一边说,温连升啊,三嫂没看管好自己家的鸡,实在是不对,但三嫂可以帮你把玉米再种上。就算种得晚了,耽误你打粮食了,三嫂还可以给你赔,你不要这么生气了好不好……父亲在家里一向是说一不二,连母亲都不敢顶撞他,所以他从来没有遇见到这样的软语劝说。那一刻,他竟然安静下来了,暴脾气仿佛被风吹走了。
父亲仙去几个月后,大娘也驾鹤西去。这样两个亲厚的老邻居,终于可以在另一世相聚唠家常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坐在那一世的田间地头,去聊今世的家长里短?
也是因为大娘生病,二姐跟我说,她只要有空,就会去看看,或者把老太太接到家里住。他们这样的年纪,是看一眼少一眼。而且下辈子再也不会相遇。所以要珍惜。我记着二姐的话,父亲在世的时候,逐渐地放下对他的情绪,不断地告诉自己,是这个人生养了你,即便他有不是,你也要爱。不知道最后的时光,父亲有否感受到来自女儿的爱。但他走后,我的眼泪曾未休止。
二姐现在做了姥姥,大哥做了爷爷,只有大姐,因为儿子一直未娶,还没能升格婆婆和奶奶。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我们家和张家人,就这样,不是亲戚却胜似亲戚地交契着,并且还将继续。
二、生育往事
从我们家算起,在张家的西面那户人家姓宋。宋家人的生育经历,是小品《超生游击队》的现实版。这家人的男人是个车伙(赶车的),那时候村庄里还有赶车这个工作。我和二姐时而会在上学的路上,蹭一下宋叔叔的大马车。偶尔宋叔叔也会套上一头驴来拉车,但我们没坐过。
宋家的女人是纯粹的家庭妇女,现在看来,她一辈子就为生育孩子而来。在传统观念里,每个家庭都要有自己的继承人,就是男丁。没有男丁的家庭,被认为是后继无人。宋家为了这个男丁,就由女主人做了生产机器。可惜的是,一连生了六胎都是女孩。期间,生到老四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就开始了,全国各地都在抓这项工作。一些妇女干部以抓超生为己任,每天侍机而动,抓到一个立即送去医院引产或流产,这些未出世的小生命也没有犯什么不可饶恕之错便被无故终结性命。当然,那个时代如果人口多得超过了限度,很多人就将讨饭吃。但避孕措施上不去,超生就在所难免。在经济不发达、意识未能跟得上时代发展脚步的时代,发生什么样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今天,人们一旦知道鱼翅有营养,就活生生割鲸鱼的鳍,一旦知道蒲公英能抗癌防病就野蛮采挖,一旦知道种果树可以发财就跟风种果树破坏原生态环境……是我无法理解的。
宋家的老四于是就这样被逼无奈,在吉林省的虎林出生,她的乳名也就叫了虎林。至于宋家女主人在生老四时,是不是因为四处躲避抓超生的没水果吃而吃大葱,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发现老四长得并不像大葱,她是个美女,身体健壮,眉目如画。她还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叫凤运。那时候读过一些书的我知道,凤运是好运。谁要是交了凤运,那几乎就会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一样的人物。但是也不知道是我们家那个村子乡气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凤运后来只嫁给了本村一个平凡的农民。虽然这个农民看起来追求文化生活,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还能拿着土相机四处拍照,但没听说他后来有什么大出息。也没听说他当过什么官员。
宋家先出生的四个女儿个顶个儿是美女。而且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用我们村里的土话说,一看就是讲究人儿。
老五出生的时候,好像计划生育政策有所松动,所以她很顺利地来到了人世间,跟我的大弟弟后来成了同学。这也是个美女,只是先天似乎不足,成天脸色苍白、气息不足的样子。大人们曾经开玩笑说,让小老五给大弟弟做媳女不错。但也有人说,不能娶个病西施,太费钱。后来我们家进了县城,跟病西施也没有联络过,这段话就成了空话。
老六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但也不是在村里出生的。老七也不是。等到宋家有了七个女儿之后,我们就称她们为七仙女。只可惜,她们的母亲不是王母娘娘,父亲也不是玉皇大帝。不然,这姐七个岂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我们以为,七仙女已经全了,计划生育政策又抓得紧,宋家该不会再生了。谁料,那一年,我们一家人和张家人,又意外地发现,宋家多了个男孩,这男孩光着屁屁,在七仙女的围拢下,别提多能得瑟了。
宋家因为频繁生产,男主人四处找活干挣钱养家,女主人身体弱得风都能吹得倒,常年都是毛巾护头,因为一旦没了这种护理就会头痛。好在七仙女长得漂亮,陆续出嫁的几个,也给家庭带来了福音。所以他们一家人似乎并未因为孩子多就穷得要靠救济,而且家庭条件比我们两家还要好些。
但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夏天,奶奶还在我们家住着。突然,山坳里人声起。奶奶闻声一看,是宋家着火了,忙拿起一把扫帚去参与灭火。我和弟弟们从未见过着火,就跟着去看热闹。只见宋家人年长的都在扑火,少小的一群都坐在那里哭。夏日的阳光下,宋家的房子在火光里不断地虚化又不断地清晰,明明灭灭的火光,最终把一栋好好的房子吞噬了,最后只见一片断壁残垣。
但是只是不久以后,宋家就东山再起了,漂亮的大瓦房很快拔地而起,甚于比之前还要豪气。所以我们听到的议论说,宋家这群女儿,终是成了宋家的宝。
其实我家也是孩子不少。父母是当年村里晚婚晚育的典型。三十多岁才开始陆续有了我和弟弟们。等到母亲有小弟弟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正酣,公社和生产队都要求母亲把小弟弟做掉。但是父亲性情刚烈,是十里八村少有的不好惹的人,终于保住了小弟弟。但等到小弟弟之后,母亲再一次怀孕,就没能保住,不然,我会有三个弟弟。
三、婆媳战争
我的村庄将我养育到了十二岁。十二岁的我认识了村庄里的花草、野菜、蘑菇和中草药、各种高大或低矮的树。本来以为,走进城市的我,今生或许将不再亲近村庄,却没想到遇到了的可心人也生在村庄里。因此有一天我来到了婆婆的村庄。
婆婆的村庄在辽宁西部,高山仰止,四季干旱。我生宝宝的时候,婆婆带上她那里的特产——豆皮子来给我侍候月子。说起了许多她那个村庄的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婆媳。婆婆做媳妇的时候,她的村庄还是一个极其贫穷落后的地界。封建家长制的余孽还没有尽除,婆婆的婆婆就是这样一个封建大家长。她先嫁了第一任丈夫,第一任丈夫之前曾娶过妻,妻子离世,留下一男两女。婆婆的婆婆给第一任丈夫生下了一男一女。第一任丈夫谢世,就嫁了第二任,生下了一女四男。婆婆去的时候,她的婆婆最后一个孩子只有六七岁光景。婆婆除了照顾家里的大人,还要管这个孩子,做十几口人的饭。
婆婆生产的时候,她的婆婆说,吃鸡蛋能发肚脐,对孩子不好。于是把乡里乡亲送来的鸡蛋都藏了起来。而且婆婆做豆皮鸡蛋水的时候,她的婆婆还要加一句:你给你爸盛一碗。就这样,本来月子里需要营养的婆婆,营养被分流了。婆婆吃鸡蛋的时候,她的婆婆也要加一句:给你小弟一个。婆婆的第一个月子结束,只吃到了23个鸡蛋。但我的老公个头比较大,这23个鸡蛋显然不够他汲取营养的,于是就把婆婆的精血通过吃奶大量掘取了。婆婆因此瘦弱多病。
婆婆不明白,乡亲们送了那么多鸡蛋都去哪了?有一天,婆婆到外边上厕所回来,看到自己的婆婆和公公正在偏厦子里数鸡蛋,一边数还一边计算这些鸡蛋卖掉会赚多少钱,这才恍然大悟:婆婆是想利用自己的月子赚钱养这个家。虽然善良的婆婆理解自己婆婆的初心,但是她变差的身体不容许她不怨恨。
即使这样,婆婆的婆婆还是不满足,她还剥夺了我公公到工厂上班的名额,让她第二任丈夫的女儿顶替了。后来,又把公公婆婆赶出家门,连一粒米都没有施舍。此桥段像极我的父母当年的经历。那一年,我还不到一岁,奶奶就借口老叔要成家没有房子,在大半夜把父母赶出家门。后来是一户姓卜的人家借给他们一点米和面,才熬过了第一天的艰难。再后来母亲去商店买了一应生活必需品,父亲则找人在村北开始建设我们的新家。于是在我周岁的时候,坐在新家的炕上,我抓起了一支笔。后来我就成为一个写作者。据说,父亲在后来的某一天,亲见奶奶把家里的大米从枕头里倒出来。而在此之前,她告诉父亲:家里没有米了。
多年以后,我嫁为人妇,跟随老公回家探亲。老公走到村口突然问我: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望我的奶奶?她曾经和我的那些家人们一起来伤害爸爸和妈妈。后来爸爸去世,他们又合伙欺负我继父和妈妈。
我想了想说,你应该去。这叫以德报怨。你去了,你不理亏,她会悔过。你不去,她永远不知悔改,你也会遗憾。于是,老公带着我先去看了我的奶奶婆,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坏婆婆。奶奶婆看到我的老公,她的大孙子,果然一脸愧疚,她流着眼泪说,我真没想到,这辈子我大孙子还能来看我。此后每年,我们都去看望这位老太太,直到她82岁离世。
现在,据婆婆说,她们的村庄已然旧观全改。儿媳妇们更像是当年的婆婆们。老公评价说,现在他们庄上的儿媳妇那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不仅如此,庄上的儿媳们还有的敢把婆婆一脚掀翻在地,骑在身下扇耳光。还有的大正月拿着砖头把公公的头打破,赶公婆出家门。
婆婆在我家享受到了最高端的服务,我做儿媳虽然性格不那么温柔,但一切都照顾到。即便她身患癌症,被医生断言只能活六个月,在医院里长期住院,我也一如既往照顾她,给她做好吃的,关心她的冷暖。因此她深感自己在我们家胜过回到村庄。她觉得村庄里的风气太差了。
三十年,婆婆的村庄从封建家长的一手遮天,又来到了儿媳的专横跋扈。婆婆期待这两个极端中庸一点,调和一点,婆媳之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只是不知道婆婆的愿望啥时候可以实现?我未来也要做婆婆,但愿我是个幸福的婆婆。
四、神秘现象(一个家庭一个弱势人)
我曾经说,在六岁的时候才回到我的村庄。那是因为,在我两岁到六岁期间,是寄居在姥姥家。我的姥姥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先后侍候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婆婆、同父异母的大哥、小弟、二女儿,当然也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姥爷。我姥爷走的时候,只有38岁,正是好时候。如果不是当时他出于公心抢救大雨中的粮食,如果不是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他应该可以和他才出生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三姨妈好好相处,我的三姨妈也就不会连父亲都不认识。
姥爷走后,32岁的姥姥开始了守寡生涯,和她的婆婆,也就是我姥爷的母亲,带着14岁的我母亲、刚出生没多久的我的三姨妈,还有那个终生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个子只有三岁孩子那么高的二姨妈,艰难地度日。
好在我的母亲特别聪明,在父亲刚去世之后参加小升初考试,竟然成功考取了。那个时代,能上初中的孩子凤毛麟角。母亲为家庭争了光。后来,母亲又顺利考取了师范学校,成了人民教师,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去打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于是母亲到了三十一岁才嫁给了父亲,三十二岁才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母亲三十岁未嫁的时候,母亲的奶奶去我的村庄搂草,恰遇上我的奶奶。那时候我的奶奶还不知道她将跟眼前这个老太太有关联。她跟母亲的奶奶唠闲嗑说,你们庄上是有个大姑娘,都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对象吗?母亲的奶奶一听就知道是说自己的孙女,于是说,她没有找到对象,既非长相不好,也不是身体有病,她是为了一大家子人,不敢找对象。
之后,父亲就在乡里的一次劳模会上看见了母亲。母亲的一个朋友做了红娘,两个人就结了亲。这时候奶奶才知道,原来那三十多岁未嫁的大姑娘是我的母亲。
母亲离家后,二姨妈只能由姥姥一个人来照料了,因为三姨妈也上班了。二姨妈一生就活了五十岁,但她这一生却是吃穿不愁,生人不欺的五十年,是幸福的五十年。因为姥姥每逢阳光好的日子,都会背着她出去晒太阳。我小的时候跟二姨妈在一起,也从不欺负她。反而经常牵着她的手,跟她说她听不懂的话,有时候还会帮助姥姥给她穿衣服。她将离世的那几个月,我也跟姥姥一起照顾她的起居。
但令人奇怪的事情是,和姥姥住在一趟街的那些人家,几乎每户都有一个人像二姨妈这样,要么残疾,要么疯癫,要么眼盲,要么获牢狱之灾。最东边的林家,小女儿癫痫病,动不动就在串门的时候两眼一番,不醒人世,需要努力掐人中才能醒转。这家的孙女,因婚后情感出了问题,一狠心把整瓶的农药喝了下去,从此与家人生死两相离。过了这一家,也就是姥姥家东头的那户人家,生了一个儿子,小学读了好几个一年级。后来只好让他回家务农。但直到今天他仍然大字不识一个,连钱都认不全。后来找了一个媳妇,跟他一样,只知道吃喝睡觉和傻笑。姥姥家左边的那家姓王,上一辈倒还平安,中辈的男丁却因故被判刑。
再向西的人家姓顾。家里有个男丁,眼睛有问题,每天都闭着眼睛在街上站着,左右摇晃脑袋。起初我曾经认为他是有意摇晃脑袋去听街上的风声雨声和人声,或者也包括小鸟的叫声、虫儿的鸣声、牛羊家禽们的嚣闹声。但姥姥说,他一生下来就这样,头不住地摇晃。他的家人对他也没好气,动不动就大声喝斥,他就嘟囔几句,继续在街上站着,也不管刮风下雨。
再往西一点是安姓人家。那一家的儿子智力有问题,而且似有精神疾病。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人。因为他每次看到我,都笑得像影片里的日本鬼子,并且边追赶我边说,这小姑娘真好看。那情形更容易让我想到影片子日本鬼子扫荡村庄时常说的话:花姑娘的……虽然当时我还不太明白花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日本鬼子追花姑娘到底要做什么,但我怕极了。所以每每被这个男丁这样夸过追过,我都会哭,甚至整晚不睡。姥姥就用她村庄里通用的办法来为我招魂:在碗里盛满水,拿饭勺在门框上敲几下,再去舀点水泼了。最后用水在我额上一抹,边抹边说,不怕啊,不怕啊,回家了回家了。也真是奇怪,每次姥姥这么作法,我就真的不怕了。
五、多彩植被
村庄里除了故事,还有植被。我熟悉的三个村庄,都有其独特的植被,也有富于共性的植被。
共有的树,无怪乎杨、柳、槐、桃、杏、梨、樱、桑、榛、桦等。但白蜡、白杜、绵槐、东国树、塔松、水彬、紫彬、柏树、皂角树、蒙古栎、柞树等,却是我的村庄和姥姥的村庄较多,枣树是婆婆的村庄较多。
还有野草和野花。我在婆婆的村庄见过的野草和野花,多数是蒿类和狗尾草、狼尾草之类,也有益母草和薄荷,但不太多见。而我的村庄和姥姥的村庄,却到处都是野花,包括中草药材,像蒲公英、车前、地黄、龙胆草、孩儿参、沙参、败酱、屈菜、北乌头、红旱莲、焊菜、附地菜、通泉草、葶苈、葛、柴胡、东风菜、烟斗蓟、红花、玉竹、桔梗、紫花地丁、早开堇菜、兔儿伞、萝藦、毛茛、艾草、香蒲、萎陵菜、白头翁……
败酱花是我在村庄里最热爱的花。它是野花,也是中草药。我所说的败酱花分为两种,白花败酱和黄花败酱。它们的花通常是伞状花序,花朵就像花椒粒儿那样大小,但其香无比。我的败酱花以房东头山坡下的坟地里居多。那里的坟墓都是无主的,而且坟已经多数矮化成土堆了。由于父亲当初曾在附近挖出过辽金元时代的瓷器,我请教相关专家,疑是辽金元时期的墓地。下雨天,我曾经抱了一抱败酱花回家,把屋里屋外都摆上。我家那条名叫黑色的德国黑背,曾经眯了眼睛,躲在偏厦子里看我转来转去侍弄这些花。它怕惊雷,所以一下雨必然躲到偏厦子里。通常,这个时候我会跟它在一起,搂着它的头,安慰它不害怕。但是很快,这条亲爱的犬族,就因为保护我误伤了人而被处以绞刑。临刑前,父亲知道它最听我的话,让我去引诱,但我暗地里多次让它跑,可是它却忠诚地跟着我回来,从此不再保护我了。每念及这条狗狗,我的内心就有泪滴落,也不知黑色在天国做什么?希望它不要再做谁的忠犬。
东国树,曾经我以为是东郭树。在爸爸的自传里也提到了东郭树。我以为爸爸没有错。可是后来翻看度娘,才觉得那是东国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跟李世民有关。这位千古一帝当初路过东部国土时,又渴又饿又累,恰遇上一棵桑树上结了果实,便饱实了桑葚。得天下后,李世民记起了那棵让自己得以果腹的树,于是指着树说:此树终年挂果。作为皇帝,金口玉牙,这树当然是真的常年挂果了。但可惜的是,李世民记错了,他封的这棵树是东国树,学名辽东桤木。桑树立了功却没有受封,非常生气,于是树皮绽开。其实东国树也是非常好的一类树种,他的木质可以变色,许多人砍了做家具。但正因如此,现在的东国树存量特别少。每每回到故乡寻找,都遍寻不见。
而我记忆中,至少有两棵东国树载满了我童年的印记。一棵在村口处地疃河岸边,有三四人合抱粗的树干,树冠遮天蔽日,树下常常是我和小伙伴们夏日放学回来乘凉玩石子的好去处。
另一棵在张家门前河套边上,同样遮天蔽日。春天结满了穗状的果实。那时候国民的娱乐很单一,就是听京剧评剧和豫剧黄梅戏之类的。我喜欢京剧,喜欢花旦头上的饰品。特别是那些步摇。但是生活中我没有步摇。于是我把树上的果实连同小枝摘下来,插在头上,披上被单,一边唱着一边甩袖子,同时感受我那“步摇”在头上动荡的感觉。
姥姥家那个村子里,最让我难忘的是曼陀罗花。曼陀罗,一种中药材。据说,神医华佗曾用曼陀罗为主要药材,制成麻沸散,让病患饮下,为病患开刀。另有资料介绍,李时珍在寻药的路上曾遇一人,像个醉汉一样手足舞蹈。上前一问,原来此人服用了“山茄子”,即曼陀罗。所以曼陀罗是可以作麻醉剂的植物,或许服用剂量过大也会致幻。
那时候,姥姥家门前的路基下面到处都是曼陀罗。曼陀罗似乎喜欢农荫蔽佑下的沟岔。它的花是白色的喇叭形,闻起来有淡淡的苦中带香的味道。它还会结籽,是那种外皮用刺球包裹着的。
姥姥很早就告诉我,曼陀罗不能碰,有毒。但是向来毒花最美,我总是忍不住去踏足曼陀罗的“领地”,亲近它们的样子。我总在想,这样美好的花朵,为什么会有毒呢?
三个村庄,之所以植被特点有不同,皆因辽东地区河湖纵横,临着江海,气候湿润降水丰盈,因此水草丰茂,人民肤质润泽。春季的时候,婆婆在我家养病,久居我家,使用的都是我们的钱和物,内心过意不去,因此很想表达一下她的情感,就让公公寄那里的野菜过来。寄过来一看,不过是一种叫臭老条子的树叶。而我这里的村庄,到处都是大耳毛、玉竹、三叶菜等上好的野菜,对于臭老条子实在感冒不起来。
村庄的故事似乎还有很多,但一时却想不起了。不过,在那里闻过的花香,听过的鸟叫,拜谒过的河流,亲近过的青山,捷足过的坟茔地,还有捕捉过的鱼虾和剌蛄;以及在那里滑冰摔痛过的感觉,奔跑的感觉,盼着长大的感觉……却一直深刻地根植在心灵深处,是这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