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

　　屋子里瞬间涌满了游人，像拨鱼儿一样，密密地挤在一起，导游疲惫地说，这里是周家女眷的房间，你们看，房间里有柜子，有梳妆台……。等人们退潮般退去，屋子恢复了尘土般的静。屋子里静静流转久着久无人居住的有点潮，有点霉，有过烟火熏燎的陈旧气息。

　　雕花高床旁是漆色斑驳的梳妆台，鹅蛋圆的镜子支开着，镜面锈蚀模糊。我举起相机对准首饰盒，这是只雕花漆木的匣子，三层抽屉，装着铜扣锁，也是锈迹斑斑。一只抽屉松了，半敞着。鲁迅家老宅，当时算得上大户人家，这只首饰匣里，盛过胭脂、花粉，自然也盛过珠玉钗环。
　　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只首饰匣。手工打造出来的小匣子，手工涂漆，漆面上有精致的雕花镶嵌。在山西平遥，终于觅得了这样一只盒子，光亮如镜的黑色漆底，面上有精细的红漆描绘，仿唐代卷草纹镶嵌了螺钿。富贵热闹里藏着一丝并不随和的冷寂，敦实。

　　锁头也是仿的老式挂锁，拿根汤匙一样的铜条一勾一捅，就开了。这样的匣子，把喜欢的金银珠饰放在里头，是藏了一份现世安定，亦能藏了一个女子金粉银沙也似的万千心事。
　　这几年，除了铂金，喜欢所有的珠宝金银器。金器重，小小的一枚指环，搁在手心里，也沉沉的。它有别的珠宝没有的霸气，王者之气。舍我其谁的狂狷之气。压不住的人，戴了它，霸气王气就成了俗气，金子也一并显得脏了。
　　戒指是有个稿子的稿费恰好够，买给自己的奖励。金灿灿的大朵牡丹花。太大太沉，只能戴在食指上，最好配黑色真丝的衣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干净素洁，不要再戴其它首饰。冷冰冰的态度里，透着些喜气。黄金，本来就是应该有贵气的，还有喜气。盛世古董，乱世黄金。黄金，还是救难救急的观世音菩萨。据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外公当了一只韭菜叶戒指才救了一家人性命，没被饿死。
　　喜欢玉，不喜欢玉佩，朋友送了一只玉佛，只收藏着，一次没戴过。玉镯倒有两只，一只淡淡的青色，有碧绿的丝，云缠雾绕。看旧版红楼梦，看林妹妹耳垂上吊着翠绿的耳坠子，觉得贾府待她真是不薄，舍得她这么好的头面装裹。
　　另一只镯子的通透清明里，冰丝是翡红的。少时听个孩子王的男孩，言之凿凿地讲他太爷爷过世时，嘴里含了只玉环。通体碧绿。后来因坟山搬迁，家里大人只得去起了棺重葬。没料想，从遗骸里捡出那只玉环时，竟变成了翡红色。说是玉离不得身的，由着人的精血润泽养护，如今人去了，天长日久，血色竟渗进了石头里。
　　再看到了老玉，心里一半是喜欢，一半惶惶然，觉得它是个活物，会张开了嘴悄悄地吸吮人肌肤上的精魂灵气。那些古旧的传家玉器，里头的冰瑟郁结，都是缠绕着一个不愿离去的魂魄。待到月明星稀时，就会出来做怪。 　　平时最常戴银镯，最喜欢的是藏银和苗银的几只，不清楚藏苗两家银里含了多少成分，只是喜欢它们一式古旧的风格。戴时一般手腕上要戴两三只，有时还加只石榴石手串，举手投足听它们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小的叮当声。像是古人白话文里的情形：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颇有古意。

　　这些物什，有的不值几个铜板，一并收在漆盒里，总期待着哪天和哪个场合，哪件衣服合适，就喜孜孜地佩戴了去。再喜欢，我和它们也就这一世的缘。好的器物最后如果没有巧合意外，是要留着传给后人的。如若不幸风起青萍，该散需散，就这样一件件脱离了手，该熔的熔了，该碎的碎了，戴在谁的手上腕上，谁还能记得它的前世今生？

　　春秋亭里，薛湘灵遇见了贫女赵守贞，慷慨赠她一只锁麟囊。那段西皮流水唱得甚是好：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空造，谁能移动她半分毫？
　　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

　　后来，世事多变，薛湘灵沦为卢家仆佣，也亏了那只锁麟囊，让她重回生天，被人感恩图报，一家团圆。含银匙生的薛家大小姐晓得怜寒悯苦，是善；肯拿了母亲送的求子彩头的贴己赠人，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不要告知姓名，这般做派，是侠。那囊中的珠宝也没被辱没，落到了一对知恩懂义的好人儿手里。

　　钱财，合用时尽管满心欢喜地用好了。走在街上，见着哪个耳朵脖子手指披金挂玉的女人；或者坐在社区的麻将桌子上 ，叉开十指洗牌的妇人，粗短肥黑的手指上戴着三两个红宝蓝宝的戒指，我总是由衷地喜欢。这样的女人，不遮不掩她的富庶，男人的能干，有什么不好？俗大概是俗了点，但这股浓浓的烟火气，鸡鹅鸭毛，小肥猪在圈里拱食的人间快乐，天上的人们也羡慕呢，所以常常要耐不住，下得凡来跟俗人们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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