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7岁深秋
梅锦明
我当是我家屋前遮天蔽日的老榉树在哭泣,千千万万金黄的树叶,一片片聚集着纷纷砸下来,就是砸下来,像是老榉树掉下一把把眼泪。秋风一阵紧一阵,裹夹着萧瑟的秋雨,太多的黄叶像是被大树抛弃的孩子,从天云里带着雨的寒冷砸到地上,然后像鬼影一样随风翻滚。有的滚到场角,堆积在草丛中;有的滚到梅家河边,落进河里,尸体一样的随波飘流。但,我的心里偏是乐滋滋起来,就盼着这样的天降在人间,降在我们的生活里。
于是,我在心里劝老榉树儿不要哭,北风来了,秋雨来了,我拜不得风再大点,把西伯利亚的寒气都刮过来;拜不得雨再大点,像六月里的倾盆大雨。有什么怕的?有什么伤心的?风呀、雨呀来了,生产队可以不出工田头,老辈人就有“雨读晴耕”的传统。全队的劳动力窝在养蚕的舍房里,听生产队老祥头队长给大家念《人民日报社论》;听“既定方针”云里雾里的论述;传达什么什么大会精神……我呢,披上一件姐夫给做的藏青色长棉衣,找一个角落,拿出一本书,边复习数学、语文,边听队长白字连篇的念社论。蚕房里确实冷,大多窗户早没有了玻璃,钉上的化肥袋塑料片有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北风在招魂。木格子大多歪斜破损,本来嘛,建房时用的顾地主家祖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木,包括蚕房的大门,一经风雨和日晒,木头里像会渗出死人血来,窗槛上、门底下一滩滩的红,令人恶心又恐惧。平时蚕房没有几个人敢进,养蚕时晚上女人值班,非要三个四个才肯住下。据她们说常常听到鬼撞门、鬼敲窗的声音,所以只有生产队开大会什么的,一屋子人了才敢坐下。还有人说,这是开会的魔力,总只要一开会鬼都逃得远远的。大家有的坐在水车转盘上,有的坐在抬棺材的杠子上,有的坐在柴捆上,有的坐在饲料桶上……有点不像样子,但因为开会,大家坐得安静,算是个样子了。
角落里的我,翻着书,发现我初中两年、高中两年读到的知识凤毛麟角。在校时老师除了给我们用各种思想武装,太多时间都带着我们去学校的农场学农、去工厂学工、去外地拉链学军,太多的文章分析和题型我根本看都没有看到过。心里一焦急,肺里的咳嗽声抑制不住的传出去,灌进祥头队长的耳朵,可能影响了队长的眼神,队长念的白字更多了。不过,大多人听不出队长念白字,只有金根老兄听得懂,但他不响,一声不响,一边侧过脸挤眉弄眼窃窃的笑,一边装着默默的听,认真的领会。才庆阿公、阿善老伯、老粟子、银达等自管打瞌睡。才庆阿公的呼噜声非常响,时断时续,有时像了一口气噎住,快断气似的。有女人抬头用惊恐的眼神看才庆阿公,但噎着噻着,突然又轰的迸出声来。女人们先是惊恐,而后发出惊喜的窃笑。他老婆爱英阿婆旁边解释:“老么子,天生这样。”老伯仁、阿英、宝勤、克勤等等,还有我父亲,伸着旱烟袋,叭叭的抽。伯仁的抽烟声最响,啪哒啪哒,像吃着人参。蚕房里重重的烟气,有女人不断的咳嗽,咳急了也没有人出来声张不要吸了。是的,全是认真的,抽烟也是认真谛听、认真思考的表现。毕竟是大会,都严肃的、慎重的、也隆重的。大家在这样的氛围里习惯了。
我刚学校毕业踏上社会,告诫自己得适应这样的环境,况且我还做着复习功课这样的私事。会计伯生给生产队长提出了疑问,说我边复习功课边开会,记不记工分? 祥头队长瞪眼看着伯生,伯生的眼光是坚定的,他说:“要妇女们都像了他那样,一边织毛衣、扎鞋底、补衣裤,还开个啥会?”祥头队长吱唔了一下,说:“那抽烟的人怎么办?”会计伯生没有想到祥头队长会冒出这样的话,沉吟了一会说“那就打个对折吧?”祥头队长有点狡猾,说:“你看着办吧。”
于是我开会只有对折工分。对折工分我也高兴,我心里装着复习,装着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生产队。
这是1977年的秋天,我17岁,高中毕业。国家正式宣布恢复高考。
我想边挣工分,边在家复习迎考,这样也好两不误。但是大多同学不这样,他们一出校门,有的学手艺去了,什么木匠、泥瓦匠、裁缝等等。当时手艺很吃香,女人只嫁手艺郎。我姐也嫁的手艺人。老话说“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母亲也想让我学个手艺,当时二哥是地方上出了名的裁缝,姐夫也是有名望的裁缝,跟上他们学个裁缝肯定不是难事。但我不从,不想一辈子拿个针线,在布头布脑里过上没完没了的一生。还有有门路的同学,大多去了乡镇企业,没有门路的交上二千、三千元集资款,也挤进了乡镇企业。当时二千、三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哪里去筹集?考上大学,费用国家包了,我想书包翻身,想走这样的捷径。
边劳动边复习,也是对一家人的安慰,既可表明自己能够自食其力,也让自己和全家人抱有一个希望。
不想这个希望里,包裹着太多难以预料的磨难。这其实是我没有准备的。
雨连续几天下着,屋前老榉树的黄叶子都快掉光了。社员们不能总这样窝着开会、学习、领会精神吧。公社的李副书记穿着军跑鞋来到我们生产队。祥头队长满村巷吹响哨子。哨子声很急,很刺耳,社员们迅速来到蚕舍房听李副书记的重要讲话。我把带来的书藏进柴草里,心怦怦的跳,觉得自己像做贼。
李副书记全队社员都怕他。插秧时节他来生产队发布命令:推行拉线定点插秧。好家伙,队里人第一次听说,都说耳朵尝鲜。开始弄不明白什么是拉线定点插秧,有人从牵线木偶戏联想,说是不是人只要呆在家里,或者至多站在田岸上,把线拉出去就能插秧了,倒是可以少受插秧的累了。还有的猜测,是不是人“定”在哪里,点点线秧就插进田地里了,这也太开心了。李副书记带来了插秧现代化,不是天天喊“实现四个现代化”嘛。
不想是让全队的男女劳动力聚在一起,在田地里排成一条线。人前拉根线,线上均等地打着一个个结作标记。两头田岸上蹲两个人,一人各拉一个线头。一个吹哨子,叽一声,两个人拉起线同时向后按点移动。田里的人齐刷刷弯下腰,按线上的点插下自己前面的秧。不能偏,不能插没水秧,不能棵大棵小,秧要插得一表人才,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看成行,倒看也成行,像是田里绣的花、站立的军人。李副书记说这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农业的新出路,一方田地只要记录下标记线移动多少回,就能算出插多少秧,再按每棵秧结多少稻一算,亩产在秧插下去后就能算出来。李副书记骄傲的说:“这叫插的社会主义高产秧,秋后收的是高产粮,体现了社会主义强大的优越性!”
有社员说我种一辈子的田,秧哪会这样听人话?还有人说这不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嘛,插个秧都要为中看,折腾人呀。做领导的脸上光亮了,老百姓的手脚绑住了,费工费时,想让人死在一条线上?
李副书记组织全队社员召开批判会,就在蚕房前的场地上。公社土记者都来了,扛来个大箱子,拿出一台转盘式的录音机,让几个乱说话的社员站出来作深刻检讨。场面非常严肃,夏种时节的热辣烤着地面,大家的脸上挂满了汗。一个检讨说:拉线定点插秧确实好。拉的是一条线,拉出了一条心,心心为高产。定点定位也确实好,我们一个个社员就像线上的一个个结,李书记叫按哪就按哪。插秧一辈子,今天的插法开天辟地,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看成行,倒看成行,行行出高产,真该感谢领导妙招多!另个检讨说:我们是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的领导不犯官僚主义,个个是好干部,人民的好领导。他们心里装着老百姓,脑里想着老百姓,胸里藏着老百姓。老百姓像田里长的秧,太阳一起,满田全是笑……社员们听着笑得前仰后合。公社田头广播当夜就播了两个人的检讨。李书记赢得一片叫好声,说他治理生产队有方,管理社员有法,拉线定点插秧把传统农业推上了精耕细作的新水平,为现代农业争了光添了彩,是新型农业的重大突破。
不想秋后收稻证明,因为拉线定点插秧密度过大,日照、通风、药效都打了折扣,虫害大量增加,稻穗缩小,秕谷增多,水稻没有增产,而是减了产。
这天,蚕房外的秋雨如同天上砸下的一把把刀子,彻骨的寒冷。村巷里的鸡们萎萎缩缩,大多躲到了屋檐之下,鸡头直往毛里缩。蚕房场外、村头往东的一片低洼田,水汪汪一片。枯萎的茭白杆东倒西歪,倒水里的浸泡透了,僵尸一样的死沉;变黑了的,要烂不烂的样子……
李副书记宣布一个决定:“薄片深翻山芋垅”。他说:“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雨斗、与寒冷斗,其乐无穷中警夺小麦历史高产!”
男男女女扛起板齿铁耙向田头赶。穿塑料雨衣的,人像了一副模具,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咔的杂碎声。银达、宝勤是从无锡南门钢铁厂下放回乡的,穿上钢铁厂发的油布雨衣,口袋上沿有钢厂的标识,分上下衣裤,厚实、沉重,他们骄傲的站着一动不动,像个兵马俑。祥头队长披一件老旧外罩,戴一顶大檐草帽,人倒是轻松,但大家都担心他会被这冷的雨淋坏了。
一齐站到田里,大家开始嘻嘻哈哈,觉得很新奇,七嘴八舌说薄片深翻山芋垅怎么弄。祥头队长作示范,铁耙举到半天,第一铁耙坌下去,一股泥浆冷水冲射出来,迎面的人,满身满脸撞上污水。抹一把,一个个都叫冷,脸上像画了花。李副书记训斥大家:“当农民有什么娇生惯养的!干开了就不冷了。”大家收住嘴,不敢再响。
祥头队长坌第二铁耙时,大家闪到了一边。泥土翻起来,水像蛇一样快速游进翻出泥土的空隙。李副书记叫:“薄点,还要薄点。”他把黑伞换一只手,指指泥块说:“你们山芋片切过吧?应该都会!要切得像山芋片一样薄。这样渗水快,有益于小麦的生长。”第三铁耙下去,李副书记满意了薄,但叫喊:“泥土放得不对!”指导要把泥土垒起来,泥土叠泥土,往高处垒,垒得越尖越好,就像山芋垅。
倒像技术活了,这烂泥活干成这样要多难有多难,得费多少气力!
大家齐刷刷下田,啪啪的铁耙声响起来。
我冻得上下嘴唇打架,两腿擞擞发抖。下田不一会,穿的跑鞋灌进了水。刚开始觉得双脚生生的刺痛,像被千千万万的针在扎。二三十米地翻过去,脚底麻木了,泡在水里反而感觉有了丝丝暖和。到了晚上收工回家,一双脚被冰冷的水泡成了翻白肚的死鱼样子,皮一层层的脱下来,再穿鞋子钻心的痛,但第二天还得照样出工,还得泡在水里干这样的重活。一双脚不断的折腾、折磨,渐渐对冷、对痛都麻木了。
双手其实也泡在水里。雨衣袖管上的雨水不停的流淌到手上,穿过手心,顺着铁耙柄向田里淌。手心松开,一股腾腾的热气冒出来。手上的老茧泡烂了,露出红红的新肉,铁耙柄都无法摸,只得咬紧牙关硬挺。每坌一铁耙,污水从泥土里飞奔出来,像是被激怒的水龙,冲上我的雨衣,发出啪啪的撞击声,也打在我的脸上,嘴巴里、眼睛里全冲进了冰冰的污水。眼前顿时一片模糊,阴寒湿毒的田野,看出去像了一团泥浆,黑糊糊的恐怖。我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棺材,或者掉进了地狱,一股股悲凉涌上心头。我突然想起鲁迅写的祥林嫂、闰土;老舍写的《骆驼祥子》,心里愈加的难受,恍惚间感觉自己这样走下去,就是祥林嫂、闰土、骆驼祥子……人这样活有何意义?有何价值?我打问自己!
书香则从另一面,冲淡了我内心的悲凉。我抹一把脸上的冷泥浆,给自己说:“我不会这样走下去!”
生产队近120亩田的薄片深翻山芋垅,让全队人都瘦了一圈。一个个人本来就不壮实,这个时候像极了收在场头的玉米杆。到了冬天旧棉袄一裹,更像极了蚕房里那两根长长的抬棺材杠子。一个个女人,除了头发能够分辨,她们没有胸脯、没有腰肢、没有长腿……与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好在到得年底静英、惠英、金芬、文菊、国英等等好几位姑娘,都会嫁到无锡城区的边缘,一个让村上人听起来有点希望的郊区,算是要跳出种田的苦海。
有一天,我接到班主任通知,让我回校进行高考复习的最后冲刺。走在路上,田地萧煞,树枝光秃,云层灰暗,几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看到田岸边的蚕豆长出了青绿,一葱葱的好似开成了花,很养眼,让我心动。我想,阴寒里还是有一种生命在顽强的生长,到得明年蚕豆就会有收获,也像我家门前那棵云盘一样大的老榉树,明年开过春,还是遮天蔽日的勃勃生机,村巷上空还会罩起一把绿色的大伞。
我吁出一口气,一股浊流从胸中喷出,然后大踏步地向母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