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茶山
茶叶,能改变山野的气度。
南国有嘉木,是茶。在山河湖海间铺展,江为茶水,岭为茶山……,我的村庄,和我村庄后面的山峦,有茶,成景。从此,我的村庄,包括她周围的群山,祖先一直尊称为“茶园”。
茶园中,零星点缀着几处竹林。这些竹林,春天蛮有精神地傲视茶园。微风吹来,茶叶不动,她们却随风起舞。父亲是一位老篾匠,他将这些竹子砍回来,做成篓子、筛子、撮箕、簸箕,让它们成为采茶或者制茶的工具。村庄家家户户的灶台边、板壁上、屋檐下,都挂着这些工具。像一道风景,随季节的变换,这些工具变换着位置。
春天清晨,女人们肩膀上挎的竹篓。竹篓肚大口小,抓放茶叶的手,刚刚能灵活进出。山岭上,这些统一挎了竹篓的人们,有时一个、有时三五个、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我发现,采茶的人,不论多少,都恰到好处。太阳会照亮她们的脸、他们的腰、她们的竹篓,甚至她们湿漉漉的围腰和布鞋。这些采茶的女人,手指掐了嫩芽,采着太阳的光斑,扔进竹篓。
春风十里,嫩芽齐天。每一道茶垄,都是一道山脊。采茶的人,忙忙碌碌。她们站在无际的茶垄中间。茶树的茎叶抚摸着她们的腰身,她们躬身摘取嫩绿的叶芽。兴奋时,闻一闻、嗅一嗅。灵性的茶叶,心领神会,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娇羞起来。漫山遍野的嫩芽,森林般悠远。太阳过来,山脊上的茶们,带些雨露、带些茸毛。透过芽叶,看见若隐若现的无数光束。采茶人的影子,偶然打破光束的静默,移动着、造型着,茶山如歌。
茶山中间,那个叫“广子坳”的地方,山顶凸生出许多参天怪石,如僧如尼、如桅如榭。细数,二十来尊。这些石林,早已被村人赋予了神含义。村中的小孩,遇有病痛劫难者,母亲都会抱着孩子,来拜这些高大的石头喊"保爷"。岁月长久,这些石头的“干儿干女”就多了起来,人们把这个山顶叫“广子坳”。到了这些“干儿干女”能采茶的年纪,她们会在石林这一带,一边采茶,一边打闹追逐。她们小手一抛,几枚金色的茶叶,在空中翻飞,茶们有入水行仙的快意。
孩子们在"保爷"家玩耍,石头也特别高兴,清晨的阳光透过石头的背影,分明听得见年老石林的沧浪之笑。等这些摆动小尾巴辫子的孩儿,成了母亲,这些石头又成了下一代的"保爷"。然后,成为母亲的女人们,就离石林远一些,在茶山的另一边的高岭和斜坡上,挥汗劳作。熟练地一躬身、一抬头,将茶叶反手抛过肩膀,扔进背篓。
我看见茶岭一线,像姑娘飘逸的长发,突出的山峦酥胸般起伏,送走太阳,又迎来月亮,有些夜晚,野鹿也会来到茶园,看几枚星星从嫩芽间坠落。
茶园的一座山峦叫龙潭。这个叫龙潭的地方,不同的低洼处有九口深潭。深潭边,总有几根古树,将深潭遮遮掩掩,还陡生出一点光亮的崖壁来,作为水潭幽深的装扮。传说龙生九子,他们在这里各踞一潭。而深潭与深潭之间各自相隔有小山,或三里、或五里,自成景观。雨后的清晨,深潭吐出丝丝薄雾,祥瑞之云如韵律般聚散。在红日映照下,贴山如染,升空为幻。云雾茶的醇,就在这样无数次薄雾和阳光的洗涤中练就。
我的村庄,在茶山边沿的低处。炊烟是村庄的爱人,她们长出诗歌般朦胧的长句,在房子与房子的空隙间走动,在黑瓦与黑瓦间缠绵。茶山没有炊烟贯着,就让自己的茶梯,偷偷地向我的村庄无限延伸,近得只差一枝桃花的距离。
村庄的人们,采来新茶,在自家锅里翻炒,各家的茶香弥漫混合,村庄就高雅了几分。在一个夜晚,母亲一忙碌,不注意将灶台边的煤油灯,连油带灯打入锅中。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摇着头看着一锅被煤油报废的茶叶。从此,她将煤油灯套了铁丝,挂在灶头一边的板壁上。这时的微光照不见锅里翻腾的茶叶,反而照亮了楼面黝黑的竹槁。
后来有一天,从村庄外来了许多男人,他们腰上挂了刀架,手上拿了柴刀。几天功夫,将茶山附近的山地林木砍去,又开出新的茶梯,栽上茶苗。从猴子嘴到土地坳,几山几岭,扩展为新的茶园。还在龙潭的山包上盖了瓦房。干部到村庄来喊话,各家各户不准私自采茶了。茶叶要交给公社、要交给国家。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人专门管理茶山,人们采的茶就统一交给茶场。有工分,得现钱。像我这样的劳动力,每天可挣四毛八分,那已是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山梁上那座瓦房叫红水茶场,隔村庄遥远,版画般刻在蓝天下、茶山中。村庄的人,除了白天采茶交给茶场外,在很多个夜晚,向那栋瓦房狂奔。那是为了去看一场露天电影。我小时候,跟在大人后面,从村庄向那座孤零零的瓦房急走。茶梯间采茶的小道,突然间成了大路。天未黑,周围村庄的人,男女老少,从各自的村庄,云雾般向瓦房涌来。瓦房里,几个诺大的土灶,柴火红旺,上面的铁壳里,正翻炒着人们白天采来的新茶。
坝子的银幕遮去了天的一角。人们从瓦房里搬出长櫈,并排坐着。手里端着大土碗,碗里是刚炒出来的新茶。土碗黑色,茶水荡漾,热气飘飘。他们想喝,就斜着嘴角,往碗面轻轻一吹,乌黑的茶卷子就飘向天边,然后,试着试着,皱眉小喝。之后,又李家长张家短地摆起龙门阵。孩子们,比如我,依然在银幕下面追玩。这时候的茶山,最像茶山,房子里有发电机的声响,炒茶机转动的声响,甚至,男人们喝茶的声响。但电影一开演,整个坝子就静了下来。一束白光从人群中间的桌子上,射向银幕,人人马马就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投向屏幕的方向。人们突然高喊:那是日本鬼子——打!打死他!于是,我记住了许多电影的名字:“手雷战”,“地道战”,“洪湖赤卫队”等等。电影结束,人们点然长长的火把,向各自的山路返回村庄。这时小孩心里最恐怖,怕鬼。总要率先挤到大人中间,高一脚,浅一脚地随了他们的脚步前进。山路上一路火把,长长的、亮亮的,有浓烈的烟味和柏树皮的香。
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茶,开始迷恋这神奇的叶子,我不得而知。但我家乡那片茶山,很早之前就有人关心了。几百年前,每到清明,政府运送茶叶的马匹在山谷等着。一旦茶叶成框成石,便由马匹飞急运走。这些茶叶成为官府的饮品后,每一年,春风雨露,茶叶们就自豪而高傲地疯长。
年复一年被人采走的是那一抹嫩黄的芽尖,而千年没有移动的是茶园的茶树。它们从幼年开始,从第一次张开双叶,吸食山岚烟云开始,就雕塑般存在。至于她们吐过多少芽儿,见过多少雨露和斑驳的白雪,谁也记不住了。当然,还有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釆茶人。我是最对不住茶树的一代。没有对茶树认真管理,后来杂草丛生,再后来,杂树也在中间生长。龙潭茶山,就慢慢地与周围的森林混合成一片。每年,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就去自由地采摘,自由地翻炒,然后用硕大的水杯,泡好,自由地饮用。很多年,父亲像一个修行的老者,也去采茶。戴着自编的斗笠,披上宽厚的蓑衣,往茶山一走,那背影,让我想起湖面上的渔父和柴林里的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