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形依旧枕往事
山形依旧枕往事
作者:许超
我在路口拦了一辆车:摇晃时喘着粗气的破旧中巴车。
车上的气味很难闻,不同的残留物似乎在同一的时间里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它们混杂在一起,对现有的空气形成巨大的冲击,我还观察到每一个座位的后垫上都残存着厚厚的污垢,那些污垢,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闪出异样的光泽。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中年男子,头发黯淡而凌乱,一路上,那些头发在我的眼前舞蹈,像是须臾不离的阴影。
车停在这座山的南大门。初春的夜晚微凉,我找到山下的一条狭长的小道,一个人走在这条小路上,脚下不时地发出帆布鞋与沙石摩擦的声音,此时的夜,是一个巨大的吸声器,我的身体不得不向内收紧,我听到了身体里骨骼的响动,如同灶下的母亲将手里的那束稻草攥紧时所发出的簌簌之声。
山下突然间就起了雾,起初是浅浅的,像匍匐前行的士兵,不动声色。当月亮和我平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它们团团包围,那些刚刚还在月光照射下清晰可见的崖石,瞬间就躲藏了踪迹,我不得不退出,然后快速返回旅馆。
每一座山都有它的重量。百步云梯、神秘谷、炼丹湖、天柱峰。溪水、日出和刮过竹林的阵阵冷风。当我再次回望那些画面,它们显得凝重而轻盈,像在一线天附近,那些被过往的游人踩成块状的雪花,它们还没有来得及变形,就定格在了那里。在我身旁的那位导游,举着小旗子,拿着喇叭,对着旅行团喊到:“大家来看看啊,这里的雪,整年都不化,夏天都还在呢!”我看到一些游客带着吃惊的表情,用脚踩踩雪花,边踩边点头。
记忆是遗忘的开始。回望一旦进行,丧失,就不可避免,不可避免地失去我们难以察觉而又至关重要的部分。天柱山成为其中的一个部分,也在无意中应验了我的遗忘。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第二次登上百步云梯?我已经无法记起,能够记起的只有那些负重的登山者,他们肩挑手提,健步如飞地从人群闪过。那个坐在竹椅之上的女孩,笑靥如花。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登山者,还没有登完整座山,就开始抄近路下山。
我又坐在了停在这座山南大门的另一辆中巴车上,但是,中巴车总是相似的,装载着陌生的乘客,混杂着难闻的气味,而我却不再有之前的那种抵触,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正在萦绕,正在向我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里渗透,我把身体舒展开,期待着它们慢慢地进入,我对熟悉的气息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贪恋。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在车子即将启动的间隙,气喘嘘嘘地跑了上来,他们前后左右地望了望,就坐在了我前面的座位上,男孩的汗珠正顺着短发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然后被后垫上方的椅套吸收,女孩随手把车窗打开,风吹进来,但一头原本飘逸的长发因为登山而显得湿重,我看到那些头发因为汗水而紧贴在一起,似飞不飞,但我明白,有一个时刻,它们总要飞起来。就像太阳总要升起。
几分钟的休息就让他们恢复了体力,恢复了属于两个人的欢声笑语。我听到他们这样对话,男孩兴奋地说:“真刺激,那个地方真险!”女孩答道:“下次再也不敢那样了,吓死人了啊!”接着,男孩很是自豪地捏捏女孩的脸。我听出来了,他们说的地方我没有去。来了两次,这座山还有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一座山永远不可能被你登完,你不可能到过一座山的每一处。这样想着,车很快就到潜山了。
车到潜山,已经是下午五点。我决定找个宾馆住下来,不再返回安庆,我还没有仔细地看过潜山。
我就站在这座城市的街口,看这座城市静止或移动的标点:阳光大酒店。农业银行。百货大楼。丹阳眼镜。盗版光碟。地摊杂物。黄老头臭豆腐。紧衣少女。我不知道我到底身在何处,我在这座城市的坐标上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观测点,我看到一些堆积在路口的纸片,好一会儿都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至多只会因为过往的车辆而翻个身。但是,忽然的一阵旋风就能将它们卷起,然后顺势扑向经过的路人,我透过玻璃的橱窗,看到那个西服笔挺的男人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奋力地跺着脚,他试图要摆脱纸屑的纠缠。
但,有一些事物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摆脱的。比如灰尘,比如潮湿的记忆。
潮湿总是属于抒情的。我回到那所不知名的旅馆里,重复地听着同一首歌:《在远处》。许巍用他那伤感的抒情,陪伴着我在远处度过了同样抒情的夜晚,那时,我离天柱山最近。可是,我不知道。潮湿的房间,昏暗的灯光,失落的雨点不停地闪现在夜晚的黑幕上,让我的情绪呈现出忧伤的低落。
当我在早晨走出旅馆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有一些雨落了下来,落在夜晚,或者就在我刚刚走出旅馆之前。地面是潮湿的,我望望天空,明净而透彻,如果没有那些雨,它依然还是前面的那个天空。但现在不是了,那些雨落了下来,我的帆布鞋上溅满了低洼处的雨水,它们在低处寻找到了最好的依托。还有那些滚动的车轮、青葱的树木和绽放的花朵都增加了一定的湿度,这让我感觉,有一瞬间,当雨落下来的时候,万物都得到了改变。像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我低落的心情也许就是不得不出现的附和。
就要离开潜山了,我透过车窗张望着天空,我想要寻找到那些还没有落下的雨,我以为雨的孤单就是我的孤单,就是我的一无所获。当我真的在远处的时候,我才知道雨和雨永远都是在一起的,他们不会真正的分离,像我和我的天柱山,这些年,一直都是隔城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