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系统观念构建独特的文学世界
文/周书文
如今已进入望百之年,却余兴浮现,余念未了。那就是对以系统观念研究红学并推动当时文学创新的历历往事,总不时地在脑海中频频骚动,辗转反思,挥之难去,只好奋笔涂鸦,一吐为快。
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因初涉红学,于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成为中国作家之一员。当时我在赣州地区文联主持工作,既兼任地区作协主席,又主编文学刊物。于是,就想从毛主席盛赞的世界文学奇葩《红楼梦》中,找到恢复与发展当地文学事业的契机。可是,我在出版了第一本红学专著《红楼梦人物塑造的辩证艺术》后,就遇到了研究瓶颈。感到《红楼梦》体量大,人物多,蕴含丰,艺术精,情节纵横交错,场景纷繁开阔,简直浑身是宝,处处有典,却难以找到理论支点,进行全面开发与深入探索。
当时文学界出现“方法论”热,引起了我极大兴趣。尽管我从未接触过系统论,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钻研,却发现系统论与我曾涉足过的唯物辩证法息息相通,就试图以系统辩证观念为理论支点,进行艺术探索。这时,刚好看到茅以升的《桥话》,说到我国古桥是凭经验建造的,按照现代运算法,简直难以承载实际承受的重量,却至今仍安然无恙,继续承载着往来的人流车流,就是因为“最重视整体作用”。这使我喜出望外,豁然开朗。哎呀!这“整体作用”不就是今天称的系统功能吗?所说把桥作为整体,使桥的任何部分都相互支撑,不再是分散存在的孤立体,就能减少“集中负荷”的影响,这不正是指系统各要素之间不是孤立存在的孤立体,而是相互制约相互作用,形成有机统一的有机整体,从而焕发出超越自身的系统功能么!
于是,我立即意识到:《红楼梦》恰似我国古桥建造,也是作者凭着自己对所写生活的烂熟于心,及对文学艺术的全能运用,整体化运筹起来的。虽然他不懂系统观念,但却凭着整体化构想,创作出完全系统化的红楼世界。所以,红楼世界与系统观念是息息相通的,今天的系统观念,我想也不是凭空创造的,恰是从前人整体化成功建造中抽象化、理念化概括诞生的,是对整体运筹的理性升华。
于是,我更加坚定了:以系统观念研究红学,探究这个世界奇葩创作奥秘的决心与信心,并开始持续向这个奇妙艺术世界,进行不遗余力地探索寻宝起来。这使我在认识上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飞跃,似乎脑洞忽然大开,艺术视野更开阔了,思路更明晰了,方向更明确了。以前遇到的盲点,瞬间找到了探索的路径,以往觉得无从下手的地方,顿时峰回路转,发现了可以探索的捷径要诀。那就是首先把那个大体量红楼世界,当作一个系统化有机整体,把其间的众多各色人物,错纵的故事情节,交错变幻的时序场景,看作这个艺术世界的有机组成要素,然后寻找其间的相互联结,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相互协同;再进一步发掘人物情感的脉动与外化行动的妙合无限,形象群体与个体人物的互相影响,时序景态物象与人物心灵外化行动的奇妙互参互动,主线与辅线的勾联互成,那么,各要素焕发出的超越自身功能,也就了然于胸,其间的无穷创新奥秘,便更加耀眼夺目,熠熠生辉。这使我感到纵有生花妙笔也难穷尽,何况自身乃“半路出家”,识浅笔拙,只好望洋兴叹,奋笔疾书,以勤补拙了。
把握了系统观念并浏览全书后,使我感到:红楼世界的各个要素都整体化了,系统化了,也复杂化了,它再不是简单的孤立存在了。许多配角,甚至出场不多,稍纵即逝,有的散点出现,性格难显,似乎可有可无,可是一旦纳入红楼世界,以系统观念一分析,他们在红楼世界的超越自身的系统功能,便跃然纸上了。
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丫环,刚一露面就是为躺在凉榻上的王夫人捶腿,却因宝玉进来,与之拉手戏耍,说要把她卖到怡红院去,便被梦寐中的王夫人察觉,立即翻身劈脸责打,撵出府去,使她愤而投井自尽。可以说是转瞬即逝的小小角色,似乎可有可无,个性难窥。可是,一旦把她纳入红楼世界,用系统观念一看,却不简单了,它不仅揭开了贾府“千红一哭,乃艳同兴”的血腥黑幕,更引动了众多人物的心灵骚动,如王夫人冷酷狠毒面目及行凶后的稍纵不安,宝钗的“道安慰”,显现的封建卫道气息,袭人的同病相怜暗暗饮泣,婆子们的一通慌乱,丫环们的借机投靠,贾环的借机陷害,宝玉的同情难受,凤姐的借机敛财,使众多人物的性格得到显现;而且由于贾环趁机向贾政诬告,引起贾政的盛怒,立即找来宝玉责打,并继而引出贾府太上皇贾母的出面袒护,王夫人、黛玉、宝钗、李纨等众多人物的喜怒哀乐,以及宝玉尔后对金钏的悼念,对金钏妹妹玉钏的抚慰。看,一个转瞬即逝的丫环被逼自杀情节,因与府内诸多人物的交互作用,却出现如此奇妙的系统功能、整体作用。
于是,我又开始奋笔疾书,半年之内找出15个配角人物,进行个体系统化扫描,出版了第二本红学专著《<红楼梦>配角塑造艺术》,并受到红学界的好评。
更令人神奇的是:由于书中人物的情真意动与物态环境的相互映衬,透视出的奇特系统功能,又使我发现书中的诸多景物甚至气候变幻,似乎都情态化了,人格化了,诗意化了,打上了强烈的人物性格烙印。贾政带领宝玉与诸多清客游览新建的大观园,为各景点命名,题匾额对联,借以测试宝玉的才华。如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在众清客反复议论后,宝玉却提出“沁芳”为好,得到贾政认同,又拟出对联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在“有凤来仪”处,拟出对联为“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不仅点化出这两处的主要特色,而且道出了宝玉对这种景色的独到心灵感悟,从而使这种景色呈现出人格化、情态化、诗意化的韵味,超越自身的系统化功能,令人过眼难忘,回味无穷。
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众人刚游到稻香村,贾政见了盛赞不已,称“富贵气象一洗皆尽”,却要宝玉表态;宝玉却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怒问何故?宝玉却说:“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孕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地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这段有理有据的出色议论,使得贾政无言以对,只好怒喝责骂收场。于是,稻香村就成了贾政父子二人不同性格与美学观念交织对立的具象化、人格化,使人永志难忘。
就是气象变幻,也因与人物的情波意浪相呼应,变得人性化了,对象化了。黛玉所在的潇湘馆外,秋霖脉脉,阴晴不定,天渐渐黄昏时,阴得沉黑,兼着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便唱出“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这样悲凉的诗句。于是,那脉脉秋霖就成了黛玉凄凉身世心态的象征,雨滴竹梢变成了黛玉的身态投影,以至于每当秋雨连绵、秋风瑟瑟时,人们就不禁联想到凄凉的黛玉与她那凄凉的诗句悲音呢。
细节看起来是那么的偶然,那么细小,那么可有可无,可是一旦放到红楼世界总体中去观察,就会发现细节不细了,细中是能见大呀。看似很偶然的细节,却牵动着全局,蕴藏着必然,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呢。
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中,有个细节,就是将要宣判时,却被门子使眼色制止,待门子问他是否知道护官符后,他便立即胡判了之。为什么?因为护官符中的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啊。这个案子就牵扯到这四大家族中的贾薛两家,看似偶然的细节,却道出了一个残酷必然现实。贾雨村如果公正判决,势必为四大家族所不容,只有落得重新革职丢官的下场,胡乱判决却能保官升职,但却沦为四大家族的帮凶,为虎作伥,遗臭万年。这小小情节不仅道出贾雨村蜕变的内幕,更道出了封建时代乃是孕育贪官恶吏的罪恶渊薮。这多么令人触目惊心。
宝钗为湘云策划的最简省的螃蟹宴,带来贾府众人物的狂欢,又是赏花,又是赋诗,还有别开生面的划拳评诗。可是,却插入打秋风的刘姥姥一句感叹:“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话,无伤大局,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读后却会发现,这是一句多么振聋发聩的警言!不仅使人联想到贾府那各种名目的盛宴,该有多么可怕的昂贵花费,而且更预示着贾府那必然“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未来。把这句话放到红楼世界整体去衡量,又是多么触目惊心,令人思味无穷。甚至今天,每当看到当时盛行的那些公费盛宴时,我都不禁会想到刘姥姥的那句感叹。
红楼世界是透过贾府特别是荣国府由盛到衰流程中,以大观园为重要场景,由宝玉与黛玉的爱情纠葛及宝玉和宝钗的婚姻悲剧为主线,展现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人间悲剧,进而反映封建时代的千姿百态衰败趋势,这就必然要调动诸多艺术手段来完成。作者就是总导演,通过整体化,即系统化、统一运筹来达到的。
贾府的设置就很有讲究。它既是豪门官僚贵族,又是皇亲国戚,所以,府内人物构成就很不简单,不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长幼有序;而且还有官有民,有主有仆,有贵有贱,等级森严。下人中,有仆役,有随从,随从又高过仆役,可以代主人指挥仆役;房中丫鬟,有贴身的,有不能贴身的,贴身的可以使唤非贴身的;有买来的,有家生的,家生的得终身为奴,贴身的可以与男主人同床,成为受制于女主人的帮手,代主人行权。此外,还有婆子、奶娘,婆子们只管做粗活,奶娘既是下人,又为高众人一等的母辈。
这样的家族,活动范围自然要波及府外,皇宫、府衙、街道、寺庙、医馆、当铺、店面,甚至街头巷尾、妓院、道堂,几乎那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涉及的往来人物就更庞杂了,有贵妃、太监、官吏、衙役、医生、僧尼、商贩、乞丐、清客、戏子,几乎那个时代的各色人等,无所不包。
这众多人物与庞杂场地,自然就有各种各样的交际遇合,矛盾纠葛,轶闻琐事、故事情节,便需要运用整体化艺术来运筹描绘。于是,就有了主线与辅线乃至多线的交叉组接,协同运转;还有主角与配角乃至不起眼小人物的巧妙搭配,先后出场;更有人物与场景乃至时序变化的多向转换,交替遇合;情节的生发与更迭,高潮与起伏,主辅情节的前伏后继,穿插变化,先抑后扬,直叙侧映;意境营造的浓笔与皴染,直描与侧映,正写与留白……一齐出动,各逞其能,各显神通;这便把贾府由盛到衰变化流程中,连同那个时代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五光十色一起展现出来。这巧妙的整体化运筹,该多么出神入化,巧夺天工,简直使我如入仙境宝库,应接不暇,如醉如痴,难以忘怀,越读越感叹作品整体化运筹的高超无比,越想越拜服作者整体化思维能力的惊人,越想越感叹:我这样的笨脑拙笔,怎能勾勒出这世界瑰宝的艺术神韵哪。可以断言:整体化运筹是撰写红楼世界的定海神针,没有整体化艺术运筹,就没有系统化的红楼世界。
可是,我对红楼世界的苦心探索,又觉得有说不完的发现与感受,还是忍不住奋笔疾书起来。于是,写出了一本《红楼梦的艺术世界》。我把初稿寄给素不相识的时任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胡文彬同志,想不到他竟欣然称赞,亲自为之写序并帮助出版,还称赞说“奇才自不随流俗”。其实,我哪是什么奇才呀,只不过是找准了曹雪芹运用整体化运筹,创作出的世界瑰宝,与今日流行的系统化观念息息相通罢了。
《红楼梦的艺术世界》出版后,我尤觉言犹未尽,还有许多感受没有写出来,于是又书写出《红楼梦的独创艺术》才算罢休。接着,又按照这个观念对其他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老残游记》《金瓶梅》等进行综合研究,又先后出版了《中国古典小说审美思考》《明清小说点评今析》。
因为工作关系,我开始接触红学,本是为当地文学发展寻找借鉴。当时认为:不管是红学研究,还是文学创新,都是为了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繁荣发展。当代文学的创新,需要红学研究提供借鉴;而红学研究的终极目的,当然也是为文学创新服务。所以,我把自己的红学研究称之为“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手挥的“五弦”虽是红学,而目送的“飞鸿”却是当前的文学创新。在我发现曹雪芹是以整体化运筹实乃系统化运筹之后,就在思想上把二者贯通了起来;研究红楼世界怎么以整体化运筹,创作出世界奇葩,这就是同时在为文学创新提供借鉴。于是,就把自己的红学研究戏称为“架桥活动”,那就是为红学研究与文学创新之间架起一座艺术之桥,美学之桥,而系统化整体化就是这个无声之桥,心灵感应之桥,虽然没能得到社会的公认或响应,但自己却是心向往之,衷心行之,至今不悔呢。
通过对《红楼梦》及众多古典小说的这番研究,给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把握系统观念,绝对是有利于当代乃至尔后的文学艺术创新与繁荣的。所以,我继续把那些研究化为一统,写作出版了《小说的美学构建》。在工作中,我又力图用系统观念推动当地红土地文学的发展创新,出版了《红土地文学论集》,还写过一些随感、研讨、评论,辑录为《创作奥秘随谈》。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文学创新,在我看来就是以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独到感受,捕捉自己所要运筹的文学世界,以自己独特的语言特色,写出自己对生活的独到思考与品悟,发出自己的文学声音,方能成为文学创新之作。这中间,对社会生活的烂熟于心,是创新的基础;丰富的文学创作技能,是创新的必要条件;运用系统观念统一运筹构建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才是创新的关键,才能使所要反映的文学世界得到整体性优化,才能使小说世界中的一切人物、场景、矛盾发挥超越自身的系统化效应。
我想:前人在不懂系统观念的情况下,尚能凭借自己对生活的熟悉,对文学功能的掌握,构建出一个个相对独立完整的文学世界。今天,系统观念已大为普及,深入人心,我们今天的文学创新,完全可以自觉地运用系统观念,去创建各自品悟到的独特文学世界,使之发扬光大,涌现出超越前人的文学佳品来。
拉拉杂杂说完这些尚存余兴,未了余念,这才发现:其实无非就是希望后来者,要特别重视系统化、整体化观念,千万注意在创作中,努力成熟地运用系统化运筹,创作出更加系统化的文学佳作来。
刊于《今朝》2023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