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山村有了电视机
记忆中，山村有了电视机
程耿
这是夏日。傍晚时分，天气格外沉闷，天光一刹间暗淡下来，暗淡下来。亮堂堂的傍晚忽然黑黢黢一片。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辨不清大街上嘈杂的声音。似乎起了风，风刮得街上的纸屑沙拉拉一片响脆。接着，天幕一道闪电，这样迅猛，这样决断，仿佛咬牙切齿，仿佛歇斯底里。紧接着，雨点落下来，落下来。
没有雷声。雨点起初有些粗疏，之后，变得密集起来，雨点似乎更加细密。
哗哗哗，哗哗哗……
世界一片黑暗。我坐在房子里，没有开灯。我在享受片刻的雨点和嘈杂。这样的时刻，思绪仿佛生出翅膀，毫无声息地飞扬起来，掠过田野，掠过山脉。
哦，遥远而熟悉的村庄，那个儿童时期与父母紧紧相依的故乡的山村变得明晰起来，亲切起来。恍惚间，雨点正在泥土墙上的青色布瓦里飞流而下，飞流而下，那细密的然而有些混杂的声息四围里闹成一片。我的思绪飞扬起来。它生出了翅膀，飞升在云空，哦，居高临下，村庄，山里的村庄正在湿漉漉的山冲瑟瑟发抖……
犹记得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吃穿用动全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收入。就拿穿衣戴帽来讲，经常是老大的衣服穿不上老二接着穿，再是老三老四，这样依次传递，传到最小的孩子，已经是缝缝补补缀满补丁，大大小小的补丁有时候叠加在一起，补丁摞补丁。至于文化生活更是苍白一片，经常是天一黑，家家户户叮叮当当一片栓门声。木头撞击发出的清脆声音在山村传得很远。大门拴上了，房间里点起了油灯。温暖的，浑黄的灯光充满泥土房屋。大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狗叫，先是一两声，后来是齐刷刷怒吼的声浪，很急迫，很焦虑，仿佛还很紧急。壮劳力于是哗啦一声突然壮了胆似的打开大门，那个，有人跳出来，发狠问。这一声问是有些震慑力的。狗们于是不叫了。村庄重归平静。啊，终于知道百事大吉，什么都没有发生呀。
后来有一天，村里有人买回了电视机。没有电，他能够放电视吗？真是奇怪。这人脑子灵光，在城里兜了一圈回来，口袋里立马就厚实了。没有电，他居然用蓄电瓶和逆变器用来放电视。夜晚，很多人集聚在他的门前，等待他放电视。不久有人说，这家人要收钱。哦，收钱？收钱。嗯，这也说得过去，人家凭什么放电视给你看。人家是花了大价钱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差不多是两年劳日的价钱，不便宜呢。一些人划算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没有发什么声息。但是一些人留下来，安心坐在大门外的空坪上，由于下定了决心出钱，反而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这样很好，两不相欠，不用看邻居的脸色。一个晚上一角钱。贵吗，不贵，确实不贵。但是，一日日累积下来，就有点贵。那时候正播放中国古典四大文学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改编成的国产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村人第一次透过电视看到：北宋末年，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官逼民反。其中一支是由宋江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他们盘踞在水泊梁山，有一百零八将，三败前来镇压的官兵，一时威震朝廷，宋江也想朝廷前来招安，大宋朝廷知道“剿杀”不行，就只好“招抚”他们。此后梁山英雄为大宋南征北战，抗击辽国的侵略，平定田庆，王虎的起义，南征浙江方腊的起义。一百零八将也去之大半，剩下的梁山好汉回朝受封后不久就被奸臣所害。剧情扣人心弦、令人盘根究底、强烈的新奇感让他们欲罢不能。
傍晚，呼啦啦匆匆喝过两碗稀饭，人们就搬来凳子、椅子，为的是占位子。二狗子，你的凳子明明在我后边，这会儿怎么跑到了我的前边，说说为什么？你家的凳子长了腿吗？二狗子于是嬉皮笑脸。他的凳子当然被退回了原处。
时间长了，人心长草。一些人趁着夜色混进人堆里，他们蹲在缝隙里，一动不动。这样做为的是节省一毛钱。
邻居想出了办法。他将山上的楠竹拉回来，在房子四周围起了篱笆。夜晚，他的老婆站在门口，一手接钱，一边放人进入。电视连续剧正在兴头上，那歌曲要命般好听，一些人抓耳挠腮，此后不敢逃票。
有一回，二狗子趁人们正在兴头上，爬墙进入邻居的院子，没想到裤裆挂在竹片上，撕拉一声裤子全开了，露出大腿，让围观的村人幸灾乐祸传为笑谈。
1985年国庆节，我参加工作，正式成为一名电力员工，正好分配在本乡工作。上班一年后，我与家人商量买了一台熊猫牌l7英寸大电视机。夜晚，我家的电视机前围满了人。由于不收钱，人们奔走相告。很快，人们集聚在我家门前。邻居家空空如也。我的妻子很贤惠，村人看电视不仅不收钱，还茶水伺候。
人心换人心，我出门在外，家里的责任田里的稻谷到了收获季节，村庄的人们，不由自主地赶过来帮忙，那场景不亚于大集体“双抢”一般。大伙有说有笑，收的收，捆的捆，然后一人一担，相帮着挑了回来。
岁月中，更刻骨难忘的是，有一年冬季供电所安排人赴邻里供电所从事低压安装支援（参加人员除工资外，并享受高额补助）工作。凡参加者在出征前必须全额完成当月电费任务。得到信息后，我也跃跃欲试参加报名。负责带队的所领导知道我家经济条件差，没钱垫底，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你管理了三个村电费量大，三天要完成电费任务，这恐怕……。先帮忙把名字报上吧。
时间紧，工作量大。回家后，我将情况告知了家里，妻子既为我高兴，又为我担心，更为我捏一把汗。晚上在电视开机之前，她便与左邻右舍议论开了。
“不急，记安（我的乳名）叔，你平时收电费只白天搞，现在我陪你连日连夜来。鸟兽也归巢，夜里好找人更好催收。”人称“千岁”做事从不赶个紧的电视迷程佛印说到做到，当晚便坐着我的自行车挨家挨户忙开了。记得我们通宵达旦连续干了三天三夜，三个村九百多户电费如数收了上来。现在细想起来，那时的客户是如此的厚道和纯朴，深更半夜吵醒催缴电费，客户不仅没有半点怨言，相反还会说出一箩筐的好话来……
许多年过去了，境随人迁不少人和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消失淡忘；但这些充满情感、带着恩德的人和事，恰似滴水之石，一滴一滴地渗透在时光的烙印上，印在瞳孔里，印在心尖上，时间越久，愈是明晰，愈是深刻。
生活的道路不仅是艰难，更有光明和富裕。
随着国家的富裕，电力进入了遥远的山村。总记得那些奋斗的岁月，人们起早摸黑，推的推，拉的拉，抬的抬，一根根粗大的电杆硬是被肩挑背扛拉到了山野。一根根电杆立了起来，它们仿佛山村的美男子，顶天立地，威风凛凛。随后的一些日子，电线被架设起来，家家户户有了电灯。再漆黑的夜晚，山村也大放光明。
有了电，碾米机、洗衣机、电饭煲、电水壶进入普通家庭。电的时代让普通群众享受到了别样的便利。
再后来，生活宽裕了，家家户户添置了各种各样的电器，造型美观、尺度夸张、时尚的彩色电视机也进入了平常百姓家庭。村庄越发闹热。夜晚大家依然关门闭户，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了，人们不用再去打扰别人。
行走在故乡的土地，山道弯弯，四野姹紫嫣红。
站在高山之巅，居高临下，我忽然满怀愉悦。俯瞰山下，一片迷离的水库波澜不惊，阳光照耀着一切，金光灿烂，华彩朦胧。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页、时代的最美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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