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蛇少年
1
洪洞南垣盛夏的傍晚,仍如白天那样酷热,院子里粗大高耸的杨树上,偶尔有刺耳的蝉鸣聒噪两声,其音色暗哑短促,如人喊叫时被掐了脖子一般。屋门前台阶上的矮腿方凳上,摆放着我家那台“海鸥”牌黑白电视,此时正播放着我喜欢看的动画片。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为我们准备晚饭,小妹则在忙活着捣她的指甲草,父亲也没闲着,他光着膀子手摇蒲扇,坐在台阶下的饭桌旁,一面惬意地喝着茉莉花茶,一面招呼我给他擦洗后背。
“有庆!来给爹擦擦后背,这狗日的天气也太热了。”爹从凳子上抬起屁股,身子随势向前欠了欠,声音不是太高地冲我喊。
我被动画片里的精彩内容所吸引,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根本没把爹叫我的话当回事。爹连续喊了我好几遍,见我仍然如旧毫无动静,他就有些发火了,“臭小子,耳朵里塞驴毛了吗?老子这么叫你,你都听不见!?”,这话还没说完,爹就起身向我这边气冲冲地走来了,随后我便被他揪着耳朵,强行给拖到了饭桌旁。这时候我就没办法了,只好极不情愿地为爹擦洗后背。
拿起拧毕水的湿毛巾,还没擦了几下,就听见小顺在院门外“有庆,有庆——”地喊我,爹看我心不在焉想出去的样子,就扭头抢先一步,冲院门的方向喊,“有庆在干活呢!小顺有事进院子里说吧!”
小顺听了爹的话,好半天才怯生生地进了院子,此时要不是看见他,我还以为小顺回去了呢!因为他走路的声音很轻,安静得活像一只猫。小顺到了我们父子身边,见我正在为爹擦洗后背,他明显就感到有几分拘谨,要搁平常小顺可不这样。我知道这是爹在场的缘故,因为爹是我们小队的队长,平时脸总是板着,我同龄的小伙伴们见到爹,不知怎的都有几分惧怕他。
“小顺!找我家有庆啥事?”爹瞥见了站在我不远处的小顺,如此开门见山地问他,同时爹还不忘挺挺被我压低了的脊背。“没事儿,我找有庆看动画片呢!”我听见小顺的回答迟缓生涩,显然他没给爹说实话。“你自己搬把凳子看吧!有庆还有活儿要干呢!”爹转头瞅了瞅我,又这样补充着说道。
背还没擦洗完,爹就让邻居春生叔叫走了,说是他家的牛犊掉进了枯井里。当时,爹一听这话,顾不得穿汗褂儿,双脚慌乱地趿拉着鞋,也顾不得去提,便火急火燎地随同春生叔跑出了院门。我本打算想去看热闹,但被爹呵斥住了就没敢去。
这时候的饭桌旁,就只有我和小顺两个人了。小顺见爹一走,瞬间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他满脸嘻嘻地冲我笑,我看小顺高兴的样子,就故意问他说,“真没事?”这时的小顺向我挤挤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身边,他神秘且专注地凑近了我,然后悄声地对我耳语说,“明天咱们一起去县城。”
“什么?去县城?”我疑惑地盯着小顺,如此反复地问了他好几遍,以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听错。
“对!是去县城。”小顺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这回我才肯定他说的是真的,而非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去县城干什么?”,我极想知道答案地追问小顺。
“卖蛇!”他一本正经地说。
“卖蛇!”当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顿时就震惊了。
2
据小顺后来告诉我,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下午他陪大哥大顺夫妇,去自家的菜园子里摘菜。当他们来到黄瓜架前,正准备摘黄瓜时,不料在簇拥的瓜蔓藤叶下,居然发现了一条成人小拇指粗的花斑蛇。当时,那条蛇应该是在餐后休息,因为其头后的三分之一处,有段身体明显得非常突兀,长度大概有我们一拃那么长,估计不久前它刚饱餐了只大老鼠,现在囿于行动不便,故而在此纳凉消化休息。
这事让大顺碰见了,那条蛇命中注定要倒大霉。因为大顺从小就爱玩蛇,这么说吧!凡是被大顺看到的蛇,其无论大小长短,没有哪条蛇能从他手下逃走。
小顺从小就听说过,关于大哥玩蛇的种种故事。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件事,是有年秋季开学不久,那时候大顺还在读五年级,当时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捉了条草绿色小蛇,为了防止被蛇咬伤中毒,大顺索性就把蛇牙拔了。那段日子,他不管走到哪里,要么把蛇盘在手腕,要么把蛇挂在脖子,在学校里大凡看见大顺的人,都会“哄”的一声,吓得鸟兽四散,尤其是那些胆小的女生,更是见了他如见瘟神,有时候就是躲都躲不及,真恨不得学校把大顺开除了。
大顺那吓人的“玩具”,尽管被胆小的同学所憎恨,但他的蛇依旧照玩不误,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至于课暇时间耍蛇,大体上还说得过去,那么上课的时候,总不能也明目张胆地玩吧!当年作为小学生的大顺,虽然明白自己不是好学生,可他对老师还有几分敬畏。于是,每到快上课的时候,大顺就提前把蛇装进了文具盒,然后再将文具盒放到书桌的抽屉里。
有天下午,新来的语文老师正在上课,坐在教室后排的大顺,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他故意把课本展立在书桌上,以此为自己的不安分打掩护。只见大顺的双手,都杵在了课桌抽屉里,同时他的背弓得像只虾米,低垂前勾的脑袋,更是恨不得能钻到抽屉里去。大顺在下面的异常表现,都被新来的老师看在眼里,她很好奇这个男生在搞什么名堂。于是,语文老师就走下了讲台,很快就到了大顺身边,这时他玩得很是投入,对老师的到来,竟然没有半点察觉。
“同学!你在抽屉里干什么呢?”新来老师的这句话突然响在耳边,着实把大顺吓了一大跳,“没,没,没干什么”,他神情慌张语无伦次地支吾着,手却依然留在了抽屉里。这时候的老师就更好奇了,她似乎有些生气地命令大顺站起来,并要他向后倒退两步,随即老师自己蹲下了身子,她想亲眼看看抽屉里,到底藏有什么玄机。
课桌抽屉里的东西,老师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除了书本和散乱的笔杆之外,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铁皮文具盒了。老师很快就把书本和笔排除了,因为大顺不会对它们如此感兴趣,那么大顺所玩的东西,就只能在文具盒里了,这里面究竟藏有什么好东西呢?这个问题更激发了老师的好奇心,最终想一探究竟的念头,驱使她快速地把文具盒,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对工作负责的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满怀希望地打开了文具盒,当她看见吐着信子活蛇的那一瞬间,这位刚调来不久的老师,当场惊吓得大喊了一声“啊”,紧接着她就本能地——把文具盒连同蛇一并甩了出去。这一甩不要紧,那条绿森森同样受了惊吓的小蛇,正好落在了前排一女生的脖子上,这女生当时吓得五魂丢了三魄,慌乱中身子从凳子上摔到了地下,小姑娘猛然间受了刺激,人差点被吓晕过去。这时候的教室里,顿时就混乱了起来,大家的呼喊惊惧之声此起彼伏,场面着实有些混乱不堪。最后,还是大顺重新将蛇捉住,并又收在了文具盒里,这事才算逐渐得到平息。
后来,这件震惊全校的“玩蛇事件”,竟闹到了校长那里,家长也被通知来了学校。新来的语文老师坚决要求学校开除大顺,当年大顺老实巴交的爹,给那个语文老师和校长,不知口干舌燥地陪说了多少好话,一会儿承诺回去好好教训儿子,一会儿又许诺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最终校长才网开了一面,答应让大顺留校察看一段时间再说。
菜园子里偶遇的花斑蛇,大顺没怎么费工夫,就用木棒七弄八挑地装进了罐头瓶,他本想拿它泡药酒,但小顺却说想要这蛇,当时大顺也没把这事放心上,随手就把装蛇的罐头瓶递给了三弟。小顺接过了罐头瓶,心里不由得就想起了一周前晚上的事。
3
一周前的傍晚时分,村子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耍把戏的人,听口音他们像是南方人,至于具体是哪个地方的,就没人能弄清楚了。这伙身材普遍不高,长年累月闯江湖的人,在老君庙的一处开阔地,一面目送着夏日夕阳慢慢落山,一面“咣咣咣”地敲着小铜锣,以此吸引村里的男女老少,随后就有人开始热身预演了起来。
那天傍晚,小顺和我就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吸引到老君庙的。我们本打算去村西找牛乃平,玩他新买的口琴,谁知刚出了牌楼巷子,耳边就传来了“咣咣”的锣声,这时候鬼机灵的小顺对我说,肯定是村子里来了耍把戏的了。当年作为十三四岁的少年,凡事我们都爱凑个热闹,何况村里来了耍把戏的,这是更吸引我们的好玩事,既然有如此的好事送上门来,索性我们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马上去看耍把戏。
循着连绵不断的锣声,我们很快就到了老君庙,只见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家把耍把戏的围在中心,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彼此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这会儿也都不怕热了,都想靠耍把戏的场子近点,这样正式开始了才看得清楚。这时候的天幕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看到耍把戏人中的一个瘦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提出了两盏汽灯,就在我们没注意的当儿,老头不知道怎么鼓捣了两下,很快就把汽灯点着了。汽灯一旦被点亮,顿时热闹嘈杂的老君庙,就被灯光映照得明堂了起来。
“咣咣咣……”,一通急促的锣声过后,耍把戏的抬脚向四围望望,感觉观众来得差不多了,那会儿点汽灯的瘦老头,就自主地站在了场子中间,由此可见——他极有可能是这伙人的班主。只见老头态度虔诚地抬起双手,然后旋转着向四围的观众拱了拱拳,这一系列熟悉的动作,既代表行过了祖传的江湖礼数,又代表本次演出即将开始,接下来,老头便操着满嘴的南方口音,中气十足地说了段开场白:
“各位父老乡亲,今晚我们有幸来到咱们村,借贵宝地在此献丑卖艺。说到卖艺,我得特别说明一下,我们不同于一般的江湖艺人,他们卖艺是要钱要粮,这些我们统统都不要。大家可能不信就要问了,那你们为了什么,总不能白给我们演吧!有这想法的父老乡亲,你们别着急,我现在就告诉大家,我们卖艺的目的,是为了卖药收蛇,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我们既给你们送好药,又给你们送钱来了。”
这些话说完,老头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转动着眼睛向四周望望,看看大家的反应,随后又接着说道:
“收蛇是为了干什么呢?收蛇当然是为了制药。那么又有兄弟姐妹要问了,你们究竟都卖什么药呢?还是那句话你先别急,我这就告诉大家,今晚我们带来的都是好药,这些药不敢说包治百病,但每种却都是祖传的秘方奇效药,比如有治疗筋骨软弱、风湿骨痛、手足麻木的蛇胆追风丸,治疗风湿痛、关节痛、腰痛、神经痛、扭伤挫伤的虎骨追风膏,治疗口腔溃疡的冰硼散,治疗呕吐咳嗽、痰多气喘的蛇胆半夏散;治疗妇女病的乌鸡白凤丸;还有治疗男子不孕不育的全鹿丸……”
这段说毕,老头停下长长地换了口气,仍旧接续着上面的话说:
“另外,我再说说我们收蛇的事,大家都知道夏季天热蛇多,你别看蛇哧溜溜的挺吓人,但蛇全身都是宝,尤其是蛇胆那更是上好的药材,不管是啥蛇我们都收,价钱按送来蛇的大小算,一般中不溜的蛇每条二十块,小蛇每条十块,大蛇咱这一般也不会有,待会演出中我们会安排人,教大家怎样安全地抓蛇,那么大家可能又要问了,你们演出结束很快就走了,我们以后抓到蛇去哪儿卖?这个乡亲们不用担心,我们在你们县城的文庙街,专门开了间卖药收蛇的门面,你们以后要有了蛇,可以拿到那里去卖。今天我们来到你们这里,也是为我们卖药收蛇做个广告。”
瘦老头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多,显然他有些口干舌燥了,看热闹的人群,等了这么长时间,演出居然还没开演,净听老头一个人白话了,此时他们等得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候的老头,可能意识到了这一点,稍停顿了片刻,他顺手接过一个小伙子递来的水杯,然后扬脖猛喝了几口,紧接着又补充说道:
“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接下来我们的演出就要开始了,演出中希望大家多留口德少出声,以实际行动给我们鼓励支持,演出结束后有要买药卖蛇的,可以留下来找我,演完如果大家感觉我们演得不好,那么也请父老乡亲多多包涵,大热天的毕竟孩子们表演也不容易,老朽在这里谢谢各位了。”这话说完,老头又双手抱拳给大家伙施了一礼。
这晚的把戏演出,就在这时候正式开始了。你还别说,这伙人演得还真不错,那晚的节目内容大致有:魔术白纸变现钞、隔空取物,杂技小女孩头脚相折钻水桶,让人看了痛心的大卸活人胳臂,还有那非常危险的口吞宝剑……
节目演到一半时,还真出来了个小伙子教大家抓蛇,只见那人像变魔术似的,用手在裤兜里左摸右揣,最后提溜出了一条成人大拇指粗的白蛇。这条白蛇甫一出现,观看演出的男女老少,人人皆惊惧不已,没有一个不害怕咧嘴的,因为蛇毕竟是毒物,大家伙怕万一不慎,如果那蛇突然窜到了人群里,说不准哪个人就要倒霉了。捉蛇的小伙子,为了让大家看清自己手里的蛇,他倒提着蛇尾不停地抖擞着蛇身,然后围着人群向四周转圈,如此循环了三次,方才把蛇放在地上。这时候,再看那条被屡遭折腾的白蛇,这生灵顿时变得安顺了很多,其状态就像人喝醉了酒,还非要坚持走路一般,真是轻飘不定脚下无根。
当蛇被放到地上的那一刻,不少人都被吓得惊叫了起来。那个耍蛇的小伙子,一面提醒大家不要害怕,一面用根木棒拨弄着白蛇,这期间他忙里偷闲地点着了一根烟,然后就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接下来,这位耍蛇的小伙子,就边吸烟边给大家普及起了捉蛇的常识,他口吐一嘴变幻的烟圈,声音提高了八度地强调说,“平常生活中,如果我们遇到蛇,首先不要害怕,因为蛇怕人更比我们怕它。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我们不威胁到蛇的安全,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这话说完的间歇里,他抽空续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那么各位就要问了,如果我们想捉蛇的话,那该怎么办呢?我现在就告诉大家,其实这事也不难,因为凡事都讲究个技巧,只要你学会了捉蛇的技巧,这事就变得简单了,下面我把怎样安全捉蛇的技巧,详细地告诉大家……”
常言道,年怕中秋月怕半,看耍把戏演出其实也一样,节目一旦过半,离结束散场也就不远了,当然在所有的节目中,最让人过目不忘难以忘怀的,还要数大卸活人胳臂和口吞宝剑。说实话,这两个节目的表演,确实有几分残忍,当时他们在表演中,有眼软的妇女和小孩,竟然都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泪。其中学校附近孙小末的奶奶,就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口吞宝剑演到中途的时候,老太太突然站出来气愤地说,“你们以后别让娃们再演这些东西了,看到孩子们疼痛地抹眼泪,我心里就担惊受怕地难过,这种危险吓人的玩意,说实话我们也不想看。”
孙小末的奶奶出于善意,对有危险节目的表演,尽管中途实施了阻拦,但人家耍把戏的干得就是这个,最终口吞宝剑还是坚持演了下来。那晚耍把戏的演出结束的时候,很多观看的村民们,不知是对残忍表演者产生了同情,还是他们确实相信——这些陌生人带来的药都有神效,总之那晚好多人家都买了药。与此相反的是,全村竟没有一个人,来找这伙耍把戏的卖蛇。小顺和我毕竟是孩子心性,我们只知道看耍把戏凑热闹,至于买药的事,我们打心底里就没想过,但县城的文庙街有收蛇的事,小顺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4
小顺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意外地得到了一条花斑蛇,加上他早已知道哪里可以卖蛇,这时候的小顺,对另一件事就有了盼头。究竟是什么事呢?当然是买口琴的事,说得更明白些,就是买牛乃平那把二手口琴的事。
那个暑假,小顺和我都疯狂地迷恋上了玩口琴,那段时间只要一没事,我们就常去村西,找大我们两岁的牛乃平。为什么要去找他?原因一是人家口琴吹得好,二是这哥们还愿意教我们。当时我们那么的想学口琴,但我俩却没一人有口琴,所以我们就想弄点钱买把口琴,即便买不起新的,哪怕买把二手的也行,这事对于那时候的我们而言,就成了最为紧要的事。
记得当时,我们也曾为这事向家里要过钱,我爸妈说家里都快供不起你上学了,哪还有闲钱让你变着花样玩,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小顺父母的话则说得更绝,他爸妈说人不吃饭就得饿死,不玩口琴你能饿死吗?要饿不死就给咱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大学出息了,你想买啥那是你自己的事。在对这件事的认识上,没想到我们两家会如此的统一,我认为一句话就可以总结,就是两家都没这笔开支。
就在我们为买口琴的事,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牛乃平在省城工作的叔叔回来了,他知道自己的侄子喜欢口琴,就在回家前特意为他去乐器店买了把“上海牌”新琴,这下牛乃平一人就有了两把口琴。你说这世上的事怪不怪,有的人本来饭已经吃撑了,可还有人硬往他手里塞馒头,而有的人都快奄奄一息地饿死了,却没人愿意送他点残羹剩饭。
要说教我们吹口琴的牛乃平,这哥们还真不赖,他知道我们一直想买把口琴,有一天下午他见到我们说,我叔叔新近给我买了把新琴,看在你俩跟我学琴的份上,那把旧琴我可以便宜地转让给你们,你们要有心思要,就给我十块钱吧!
十块钱对于现在来说,根本算不上钱,但对当年的我们而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时不管让我俩谁出,我们哪一个都拿不出这笔钱。有了这个原因,导致小顺那天一见到蛇,自然就想到了蛇能卖钱的事,当时耍把戏的收蛇人,不是说一条中不溜的蛇,可以卖到二十块吗!现在自己的这条蛇,别说卖二十块了,就是能卖十块钱,自己也很满意知足了,有了这钱不说别的,最起码可以实现买口琴的愿望。想起了这些,小顺顿时就兴奋了起来,在期待的恍惚中,他仿佛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口琴。
既然有了去县城卖蛇的想法,小顺傍晚回到家顾不上吃晚饭,就急匆匆地来我家告诉我了。说实话,那晚我之所以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小顺——陪他一块去县城卖蛇,其实我也存了点私心,你想想要是小顺有了口琴,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就等于我有了口琴,因为我俩经常形影不离地在一起玩。
知道了这些,我就不得不动点心思,因为这事不能让我父母知道。想到了这里,我就悄悄地对小顺说,“你去厨房找我妈,就说明天下午要给你姥姥家送菜,想让我陪你一起去,这样说我妈一准答应,如果直接说我们要去县城,她是绝不会同意的。”鬼机灵的小顺一听我说的话,顿时就理会了其中的意思,随后他真就起身去找我妈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小顺按我说的把事情一说,我妈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小顺临走时我俩约好了,说明天吃过午饭,趁父母午休的间隙,我们在老君庙集合,因为只有这样,各自的家里才不至于起疑心。
第二天吃过午饭,眼看着我们约定集合的时间,就要如期而至了,我提前把自己平时捡废铜烂铁、啤酒瓶所卖积攒的五块钱,悄悄地揣在裤兜里了。我想等卖完了蛇,如果还有充裕时间,我们就去县城的新华书店,顺便为自己买支“英雄”牌钢笔,因为这事我惦记好长时间了。临出门时,我特意去了趟厨房,把早已灌满水的军用水壶,顺手挂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是我夏天外出必带的东西,何况我们要去的县城有那么远的路。
当我到了老君庙的时候,小顺早已在那里等我了。他看见我走了过来,就第一时间把装蛇的罐头瓶递给了我,并说让我在那里等他,他要去大哥家拿个提兜。我伸手接过有点发凉的罐头瓶,顺便瞅了眼里面的蛇,只见那使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逼仄的空间里曲缩成了一团,现时无精打采的蛇头,则紧紧地贴在瓶壁上,其萎靡不振的精神壮态,像是在向我诉说着自己的可怜。由此可见,这东西在里面呆得并不舒服。
过了没几分钟,小顺就拎着那种用包装带编织的提兜回来了,这时候我俩共同协作,把罐头瓶轻轻地移放进了提兜里。弄好后我们又意识到,去县城的路上骄阳似火,如果现在不采取点措施,恐怕到不了县城蛇早就被晒死了。有了这种担心,我们特意在路边的桐树上,摘了好多片硕大的叶子,然后分别把它们铺苫在了罐头瓶四周,这一切都办妥后,我们此趟进城卖蛇的旅途,便正式宣告开启了。
5
在暑假午后烈日炎炎地炙照下,我和小顺并肩地行走在——村子通往县城的官路上,这乡间土路的路面,不仅颇不平整,倘若有机动车轰然开过,还会弄得浮尘满天飞扬,整条路的中间,有下雨时被车辆轧过的车辙,这人为造成的路障,不管人还是车辆行走其上,那是处处都要硌脚费胎的,步行是断然不能走这上面。因此,我们便沿着路边的平坦地带前行。
起初,我们可能出于兴奋,步子迈得还挺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速度就逐渐慢了下来。小顺手里轮换提着装蛇的提兜,我的脖子上挂着军绿色水壶,一只手辅助性地握着水壶带子,以防它在脖子上晃悠,另一只手在路边捡了根被大风刮断的枝杈凌乱的柳树枝,我一边随了小顺前行,一边挥舞着满是树叶的柳树枝,这给无聊的旅途陡增了几分乐趣,你还别说,那种感觉甚是洒脱惬意。
如此走出了村子,村外的景色就大不相同了。只见官路两边排列有序的杨树们,不仅棵棵长得粗大高挺,而且都是那么的枝繁叶茂,杨树庇荫下的农田里,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那是秋庄稼玉米葳蕤长势的图谱。一路上,我们遇到的行人寥寥无几,熟人几乎没有碰到过,大概现在是午休时间,人们大都猫在家里睡午觉吧!偶尔有辆屁股后喷着黑烟的机动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时,那必定是要腾起一股浮尘的。
每当这种情形来临,我们就会本能地用胳膊掩住鼻子和嘴,以此举防止将浮尘吸入身体,这时候鼻子和嘴是顾住了,但衣服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就免不了要被浮尘侵犯。此时要是赶上身上出汗,那情形可就有看头了——浮尘飘落在汗液上,让我们遭受粘人之苦的同时,还会给我俩的脸和脖子上,绘制出五迷三道的脸谱,所以在这种路上行走,我们最怕有机动车经过。
一旦我们运气不好,遭遇了上述的浮尘侵袭,我俩会第一时间互相盯着对方看,看谁头上落得灰尘多,然后以此多寡来取笑对方。每遇到这种时刻,我和小顺就会有说有笑,此时再仔细留意下我俩的穿戴,只见每个人的上身,都穿着两股叉的背心,所不同的是我的看起来干净些,小顺的前胸上则有几处明显的污垢;下身尽管都穿着短裤,但颜色与花格却各不相同;各自的鞋子也有区别,我脚上穿的是旧千层底布鞋,小顺则穿了双颜色发黄的塑料凉鞋。
走至与邻村交界的地方,我和小顺为走哪条路产生了分歧。原因是这里还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岔路,只是这岔路属于渠堤小路,如果选择走这里,确实比走官路要近便不少,我们南垣乡间称这种路为近路。但此路却深藏于荒野和庄稼地之间,毕竟当时正值盛夏,地里的秋庄稼和旷野中的各种野生草木,长势皆都蓬勃兴旺。正因为这个原因,就算是成年人,现时如果没有三五个人结伴,是断然不敢冒失走这条路的,何况我们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再说那年头的洪洞乡间,还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去年我就曾听说有一放羊老头,在渠堤小路深处放羊时,竟不期然遇到了流窜的野狼,当时他为了保护自己的羊,却被那凶狠的野兽咬伤了。所以当小顺提出要走渠堤小路时,我心头的第一反应先是胆怯,然后便坚决地表示反对。
在选走哪条路这件事上,虽然我和小顺发生了争执,但最终小顺还是没拗过我。因为当时我掌握了杀手锏——如果他非坚持要走那条近路的话,那我就撂挑子不陪他去县城了,小顺见我十分认真的样子,最后他被逼无奈,只得依我继续走原路了。选择走官路远肯定是远了点,可这条路上常有行人,这样就是有什么事,最起码在心理上我们的胆子要壮些。现在想来,当时是因为我胆小怕事吗?我的回答是非也!如果当年真如小顺所愿,我们选择了走那条近路,这样固然可以省些脚力,但潜藏的危险系数就会增高,假如真的在那条近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那就真的后悔晚矣了。
大概又前行了四五里路,不知是我们走乏了,还是天气越来越热,总之我和小顺都感到好累,这时候我们的步子迈得就有些发飘。好不容易到了一棵大杨树下,我喘着粗气对小顺说,“咱们在这里歇歇吧!?”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我点了点头,可见小顺也累得够呛。那寄生于大杨树上的知了,在凌空中的树枝上,不知疲惫撕破了嗓子地高喊:热死了……热死了……
在大杨树下的阴凉处,我俩呈半圆形地背靠在树身上,我看见小顺先是用手背擦了把前额上的汗,然后他又仰头瞅了眼——悬在晴空的那颗火毒日头,接着他就伸手示意,要我把水壶递给他。在给不给小顺水壶这件事上,我的反应稍显迟钝,因为我也口渴得难耐,毕竟水壶里的水不多了。就在我选择迟疑的当儿,小顺扭身抢也似的把水壶夺了过去,他急切地拧开了壶盖,我还以为小顺会给我剩点,没想到他把壶里的最后几口水,一滴没剩地灌进了自己的嘴里。
小顺痛快地喝完了水,又把空水壶还给了我,他舒服地闭目养起了神来,我就后悔该坚持不给小顺水壶,更恨自己没早点把水喝完,现在让小顺把水喝了,他倒不管不顾了起来,而我却得继续忍受着干渴的折磨。知道了手里的水壶现在已空空如也,我对喝水也就失去了盼头,不过这样也好,否则自己还得折磨自己。想到了这里,在声嘶力竭蝉声的聒噪中,我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这时候我就静下心来琢磨,人可能就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刻总是先顾自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自私吧!要不人们怎么总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就在我思考何为人性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树上的蝉声突然就停止了,这片刻难得的清静,让我的心情舒服了不少。就在这期间,我耳边竟隐约传来了抽水的声音,起初我还不敢相信,当我又凝神仔细听了听,才发现还真是抽水的声音。这时,我就断定附近肯定有人在浇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仅可以解当下的燃眉之急,还可以把水壶灌满水,那岂不是太好了。这个意外兴奋的发现,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简直就等于是雪中送炭。很快,我就叫醒了小顺,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顺子一听也表示出了与我同样的兴奋。接下来,我们就起身循着水声寻找抽水的地方了。
我的判断一点都没错,在距离大杨树北边三百多米的田间地头,还真让我们寻见了一间低矮的井房,此时由井房内探出的水管中,正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水柱浪花来。一旦看到了这些,我和小顺便拼了命地向水井房跑去。那天下午的井水,是我有生以来喝得最凉爽甘甜的井水,当时我们围着水管尽情地喝啊!洗啊!还彼此向对方身上泼洒水花,那种舒坦的感觉别提有多高兴了……
6
在行途口渴困境中路遇的抽水处,我们敞开肚皮喝够了,玩够了,同时也休息够了。在休息的间歇中,我们还在地头的一棵垂柳上折了柳枝,每人给自己编了个柳条帽,完事后抬头瞅瞅日头,发现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收拾行装,头戴柳条帽继续赶路了。
再回到去往县城的官路上,就发现行人明显多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身体蓄满了力量,赶起路来也就有了心劲儿。走至蔬香村的时候,在路边菜地的田间地头,我们看见了好多菜农,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猫在自家的菜地里劳作呢。
再仔细观察,这些菜农或头上顶着草帽,或肩膀、脖子上搭着汗巾,他们有持锹浇韭菜地的,有蹲在地上清除菜苗间杂草的,有俯身拔菠菜、芫荽的,有躬身摘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的……总之,那些辛勤的男女老少,一边在热火朝天地干活,一边还不忘说笑打逗,这大概就是农人的生活哲学,也是劳作带给他们的欢乐。而这所有的一切,让如我们这般的过路人见了,感觉好不亲近热闹。
走过大片绿油油的菜地,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从另一条岔路上拐进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跑得很快,只听见赶车人一声复一声地甩着响亮的马鞭,可见这个赶车人是个急性子。
当马车途经一段坑洼不平的路段时,因行驶中的车轮上了一块砖头,这时的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后就有一团东西掉在了地上。这一幕的发生,刚好被跟在其后不远处的我看见了,“前面马车上掉东西了,”我提醒着身边有些心不在焉的小顺。小顺听了我的话,猛一抬头也看见了路面上的东西,这时候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向前跑去。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捆捆扎得结实的麻袋。
捡到了别人遗失的东西,一定要归还给人家,这即是我们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也是父母常在耳边念叨的告诫,当下我们就商量决定——让小顺在原地看着麻袋,我快速地跑步去追马车,告知丢东西的赶车人。
我一面气喘吁吁地向前跑,一面高声地冲着马车前行的方向喊:“你的麻袋掉了……你的麻袋掉了……”但那性子急的赶车人,似乎没听见我的喊叫,这下可把我愁坏了。最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被累得满头大汗,才终于喊停了赶车人。当他明白了我喊话的意思,又回头瞅瞅车斗里早已不见的麻袋,那个赶车人方才吆马调转车头,并让我第一时间上了他的马车,便向来时的方向返回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小顺看麻袋的地方,那位赶车性急的中年汉子,先是吆马调转过车头,随后很快就把那捆麻袋扔进了车斗。完事后,他也没说感谢我们的话,只是偏头瞅瞅我俩的行装,就问我们要去哪里?我和小顺看他不像坏人,当然就如实相告了。没想到赶车人说他要去城郊,可以让我俩搭乘他的马车去县城。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我和小顺都高兴坏了,如果真的可以坐他的便车,那我们得少走多少路啊!想到这里,我自个就在心里感叹:看来人还是得多操好心,这不好报这么快就来了。
搭上了别样路遇的便车,剩下的行程我们就好办多了,交通条件的突然改变,像做梦似的那么不真实,但现实就是如此的富有戏剧性,使人不信都不行。想想十几分钟前,我俩还在用脚板丈量着路面,现在却面对面坐上了马车。在此幸福的时刻,身心顿觉轻松的我们,彼此互相瞅了瞅对方,然后便都会心满意地笑了。
坐在快速行驶的马车上,尽管身体得忍受颠簸之苦,但那种兜风惬意的感觉,还是挺让我们享受的。这会儿明显也不那么热了,这是车子的前行带动了空气流动,故而我们时时有凉风扑面的感觉。这期间再看看我对面的小顺,只见他一手紧紧地抓着马车扶手,一条胳臂向前半伸了出来,手作回勾状的腾空提着装蛇的提兜,以防被颠簸中的车子磕着。
大约半个小时后,马车载着我们就到了城郊。在一个大十字路口,赶车的老伯要另行他路了,无奈我们只得在这里下车。下车后我俩向老伯道声感谢,就算是以此别过,接下来大家便又忙着赶各自的路了。
现在我们到的虽是城郊,但它同普通的乡村相比,已很明显地繁华了起来,这里距离县城已经不远了。我们沿路虽然经过了很多商铺,但留意的还是各种卖吃食的人家,因为我们一路步行走来,再加上前阵猛喝了一通凉水,现在的肚子都明显感觉饿了。
看着别人从商铺里出来,手里拿着包子、饼子、麻花、猪头肉、羊蹄等荤素吃食,再加上他们大快朵颐边走边吃的幸福表情,我们的肚子就感觉更饿了。这时候好生羡慕的我们,也多么想美美地饱餐这些美食啊!但苦于自己囊中羞涩,所以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卖蛇上了。想过这一切后,每人先是无奈地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然后心中强忍着腹内的饥饿和美食的诱惑,以此强迫自己的脚步继续向前迈进。
7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们凭着坚强的意志,终于走到了县城。这县城里的人更多,街面更繁华,但见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巧妙地穿梭于行人之间,有时候其惊险程度犹如杂技表演。各种做买卖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行驶在街道上的各种汽车、摩托,屁股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尾气,这些铁疙瘩眼中无人地你来我往,好不神气。驾驶它们更傲慢的司机们,动不动还把喇叭摁得“嘟嘟”响,总之各种市声汇聚在了一起,听起来是那么的噪杂喧嚣。
我和小顺的此趟卖蛇之行,纯属山猫子进城,可以这么说县城里的一切,都对我俩充满了吸引力,就是路遇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我们都觉得人家比乡下讨饭的要高级。正因为这样,就造成了我们走路时总要好奇地东张西望,简直一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派头。
靠着鼻子下的一张嘴,和长辈们传授的出门小三辈的社交经验,我们很快就打听到文庙街该怎么走了。这时候,我和小顺似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感觉卖蛇的地方离我们近在咫尺,甚至在某一刻的恍惚中,我脑海里竟闪现出了小顺点钱的画面。事情就是这样,常能给人心气儿动力的,往往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这不,早已身心俱疲的我们,此时的兴奋劲头儿,重新又被卖蛇的事点燃了。
隐藏在县城中心的文庙街,似乎并不难找,我们听从了一位大爷的指点,沿着一条弯曲的旧街道,一直往里走,大约二十分钟后就到了。站立在文庙街的街头,看着过往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并不热闹繁华的街容,我和小顺心里就有些打鼓,心想莫非我们来错了地方。
想到了这里,我们又仔细看了看街头的指示牌,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文庙街”三个大字,“是这里,没错啊!”我肯定地对小顺说道。小顺听了我的话并没作声,接着他又抬头看了一遍路标指示牌,但还不敢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莫非县城还有其他的文庙街?这个疑问瞬间又占据了我的心头,这时候刚好有位戴眼镜的青年,从我们跟前走过。为了证实自己的疑问,我赶紧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快步向前拦住了人家,然后又出门小三辈地客气问询道:“叔!向你打听个事,咱这县城有几条文庙街啊?”那位戴眼镜的青年先是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明白了我的问话,才告诉我说文庙街就这一条。
从县城路人的嘴里,确定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文庙街,小顺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接下来,我们便逐家商铺地仔细查看,来寻找耍把戏人口中的收蛇铺子。当我们从文庙街的东头走到西头,又重新从西头寻到东头,都没有发现有收蛇的铺子。其中在所有的商铺中,只有一家经营中草药的铺子,但人家的招牌上没写收蛇啊!看着小顺有些失望的样子,我就安慰他说有可能就是这家,要不我们进去问问吧?这时候的小顺急得鼻尖上都冒了汗,看来他也没什么主意了。既然说了要去问,那我就自告奋勇去问吧!我让小顺在路边的树荫下等着,然后自己鼓足了勇气,就迈腿进了中药铺子。
进中药铺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中草药混杂的气味,你还别说那种特殊的本草味道,我还是挺喜欢闻的。待我还没靠近柜台,一位中年阿姨倒热情地问我需要什么?听了她的话不知怎的,我居然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位阿姨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便再次耐心地问我需要什么药?这时候我才吞吞吐吐地低声说:“你们,这里,收,蛇吗?”阿姨似懂非懂地听了我说的话,愣怔片刻后她才明白过来,紧接着阿姨冲我摇了摇头。知道了答案我还不死心,接着又大着胆子问阿姨,我说这条街以前,是不是有家收蛇卖药的铺子,阿姨沉思了片刻后回答我说,除了我家这条街上就再没卖药的了,至于收蛇的铺子她从来就没听说过。听了药铺阿姨的话,我才意识到那伙耍把戏的人骗了我们。
我闷声地从中药铺出来,回到了路边的树荫下,把那个本就是谎言的消息告诉了小顺。小顺的第一反应,是先冷笑了一声,然后就是满脸沮丧地盯着我。片刻过后,他狠狠地往地上淬了口唾沫,随后就破口大骂了起来:“我日他先人祖宗的,那些该死的南蛮子,怎么能这样骗人呢!?下次再让老子碰见他们,看我不把那伙耍把戏的骗子日塌了……”骂到动情处,小顺嘴里的唾沫星四处飞溅,其神态犹如浇花的漏斗喷壶。
小顺一个人骂是骂痛快了,但他的精神状态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这时候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毒了,现在不管怎么样,我俩受了心理打击再也走不动了,我提议说索性干脆就在原地歇歇吧!小顺有气无力地冲我点了点头。想到了这里,我俩倒退了两三步,便就势坐在身后的马路牙子上了。此时的柳条帽似乎成了累赘,我俩先后从头上摘了下来,随手丢掷在不远处的花圃里了,接着我们就四目相向地注视着街面,看那些零散的行人从我们面前经过。
蛇没能成功卖掉,我就不便提去新华书店买钢笔的事了,更不敢让小顺知道我身上揣有五块钱。如果要让他知道了这事,小顺肯定会死磨硬泡地缠着要我花掉,那我买“英雄”钢笔的愿望,就只能打水漂了。至于现在,眼看着卖蛇的事泡了汤,我们又还得再跑几十里路回家,所以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弄点吃的喝的,否则哪还有力气走路回去。想到了这里,我就借故撒尿去了公共厕所,到了里边我把口袋里的钱分成了两份,其中一份一元,装在了原来的口袋,另一份四元,装在了另一个口袋。钱款这样分开装,我自有我的盘算,心想花一元买几个饼子和汽水,我们既可以解决当前的吃喝问题,又不伤我买钢笔愿望的元气。眼下的情况,唯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自己心里拿定了主意,我就从厕所里返回到了我们歇息的地方,这时的小顺看上去精神萎靡,感觉他都快要睡着了,显然卖蛇的事对小顺打击很大。我知道我们的肚子里早已是腹中空空,现在就是想动弹也是有心无力,看来那一块钱必须花掉了。我轻声走至小顺身边把他推醒,告诉他我兜里有一块钱,我们可以买几个饼子填填肚子。此刻满面倦容睡眼惺忪的小顺,一听我的话马上就来了精神,他异常高兴地对我说:“你有钱咋不早点告诉我,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一听说我有钱,小顺马上就来了精神,我们很快就寻到了一个卖油饼的摊子,两毛钱一个油饼,我买了四个正好一人两个,余下的每人喝一毛钱的汽水,这样安排吃喝问题就都解决了。给卖油饼的付过钱后,我们没离开摊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事后想想钱真是好东西!要不大人们怎么老是念叨,说一分钱能憋死英雄好汉呢!
吃饱了喝足了,人的精气神自然就又回到了身上,我和小顺挺了挺吃饱的肚子,先后打了几个饱嗝,再抬头看看太阳逐渐西去的天色,发现时间确实不早了,我们不敢耽误就起身往回走。那天所幸的是夏日天长,直到晚上八点半后,我们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村子里。路过小顺大哥家的时候,小顺说我们进去把蛇还给我大哥吧!再说我们要这玩意也没什么用了。
在大顺家院子里的灯光下,当大顺知道了我们去县城卖蛇被骗时,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骂我们说:“你们两个没脑子的货,那些跑江湖耍把戏南蛮子的话,你们也能信……”他边说边拧开了装蛇的罐头瓶盖,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那条陪我们去县城的花斑蛇,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被闷死了。
后来,那条没被我们卖掉的死蛇,还是被大顺装在了酒瓶里泡了药酒。从那以后我们牌楼巷里的人,不管是谁被毒蜂和蝎子蛰了,都会去大顺家要点泡蛇的药酒抹上,你还别说那药酒以毒攻毒的效果,一直都非常好。很多年里每次去大顺家,只要我一看到他家橱柜里的泡蛇药酒,我就总会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和小顺——结伴去县城卖蛇的可笑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