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痕
睁开眼,太阳;闭上眼,月亮。
日月里不知不觉添了些痕迹。
今年又有点春旱。一大早,老家的堂弟来电话,说是我家南院子里的香椿都冒顶了,再不掰下就老了,让我赶紧回去收获。
市区距我老家有百余里,来回燃油费能买多少香椿?我也掂量过。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老家里产的香椿,一叶一枝都蕴涵着乡愁和情思,吃起来舒心,别有风味,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于是,我开着车急急往老家赶。
车到老家门前,由于走过一段土路的缘故,车轮胎在门前大路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痕,平行长长的。车刚停稳,忽然,一阵小雨从天上骤降,转眼功夫,路上形成了小溪,须臾,新新的车痕消失了······
新车痕的消失,却把门前在我脑海里的旧车痕一一钩画出来。
妹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就把给我小时候做的木质童车进行了改进修缮,用拇指粗的竹竿做了扶手,把原来的小木轱辘换成了略微大一点的,这样,木车底面离地面高出些,一些小石头、坷垃就不会挡住了。检查着小童车的每一个卯榫,父亲说,作为父母有责任让孩子快乐成长,用自己的本事给孩子带来欢乐那是心里的一种安慰和自豪。于是,父亲利用自己的木匠手艺给我和妹妹刻制了一些酷似七巧板一类的木质玩具。那个年代有这些东西玩着也属于豪华类型的。四轮木质童车就更不用说了,在全村也是数一数二,可见父亲的用心。老家是一个百余户的小村,原来有条不规范的东西大街贯穿村子中央,这里是村里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还是许多卖艺者和小商贩落脚的好地方。我经常用这小童车推着妹妹从前街来到村中央的大街,在这里我和妹妹听过说书的,看过铁匠打铁的,爆玉米花的,赊小鸡的。那一次,来了个小商贩,妹妹看着红黄彩纸制作的风筝不停旋转入了迷,我便买了一个给她,妹妹欢喜的就不回家了,让我推着小木车在前后大街上转悠,风筝在转,木车轱辘在转,我家门前和大街地面上小木车来来回回的痕迹若隐若现。
日月对那辆铁瓦车的面目一次又一次地损蚀,估计六十年代后出生的人已经不完全记得了。作为五十年代末出生的我,对这种车还是有些印象的。村里的铁瓦车,是父亲木匠手艺成熟后的又一得意之作。车身全用槐木做的,跟现在骡马车基本一样,不同的是,它有一对大大木轮,直径至少1米2,独特的是木轮外围镶上了厚厚的一圈铁箍,其主要作用就是保护木车轮,铁箍坚硬耐磨,保证车轮寿命长一些。那年的深秋,一辆饱经风霜的老铁瓦车在两匹骡子的牵引下沿着我家门前大街由东向西缓缓而来,铁瓦车上装满了长长的高粱秸和黑红的高粱头,赶车人高大魁梧居左侧,是我街坊伯父,右手持褐黑色竹杆皮鞭,看到我后,笑着故意甩开了大长鞭子,接着,就是“啪啪啪”的震耳声,吓得我退了好几步。车过后,两道车痕深深地印在我家门前的大街上。时过境迁,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个铁瓦车有个大轱辘还立在生产队牲口屋外,拴着一头温顺的老黄牛。
六十年代末,家里添置了一辆“大国防”自行车,这是父亲用多年的积蓄托好友凭票从镇上供销社买到的。那时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家庭轿车,“大国防”就是现在的“奥迪”、“奔驰”。可当时,谁能想到50年后轿车像普通自行车一样进入家庭呢?父亲这辆自行车从家大门口出出进进都留下了清晰车痕,它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不知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转动了多少圈,丈量了多少里程。这辆自行车还带着我走过亲戚,赶过集,到外村看过电影······有时,这辆车被泥水弄脏了,父亲就把车停在大门外,先用小铲子刮净轮胎的泥,再用水冲洗一下,然后用抹布擦出来,车子依然亮锃锃。也许是因为这辆自行车的吸引,我早早地学会了骑自行车。有时候,瞅着父亲不骑它,我就推到门外的大街上溜上两圈。但是,车子轮胎的痕迹弯弯曲曲、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骑自行车的人一定是个新手。时间稍稍长一些,我对于这自行车也熟悉起来,尤其是对前后橡胶轮胎,一看轮胎的花纹印痕,就知道父亲外出回来没有。
车子有车子的使命,不同的车子有不同的职责。七十年代初,我刚上初中,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家中院里摆着不少洋槐厚板,因为父亲是木匠,我也没在意这是做什么。又过了几天,放学到家,家里的那些厚板不见了,却多了一辆崭新小推车,全身还用清漆刷了一遍,仔细一嗅,油漆香味还是浓浓的。小推车的轮胎比自行车的要棒实多了,又宽又粗又大,推起来稳稳的,搬运东西太省力了。一个周末的清晨,这辆小推车的印痕从我家门前向外延伸,我用它为生产队推着两大包棉花共160多公斤,一路欢歌,一路汗水,送到了20多里外的县棉油加工厂。回来后,生产队长特别高兴,说是我帮了队里一个大忙,要不就凑不齐小推车,会误事的,便开恩给我记了整劳力一天的工分,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9分。
忽如一夜春风来,春风又绿了村周围的田地。太阳又升起之时,大队、生产队集体耕种成了历史,家家户户有了自己的责任田。父亲说:“干什么活,用什么样的家什。种地,得有种地的工具,咱也做一辆骡马车吧。”我知道,对别人家来说,家里添一辆骡马车是难事,可对父亲这个木匠来说倒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何况,父亲早年还做过铁瓦车。对于木工活,除了给父亲拉个下锯,别的我不会。村里街坊都笑话我,说木匠的孩连个推耙也不会用,连个卯榫也不会开,我只能一笑了之,因为我实在不喜欢父亲的这个职业。上小学时,我一听到父亲在南屋割锯,刨木头,连门也不进,把书包往过洞一扔,玩去了。好在,父亲很明智,没逼我跟他学木匠,倒是依着我,鼓励我干自己愿意干的事。说是,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才有兴趣,才有动力,才能把事情干好。每逢起父亲这句话,我就思绪万千,感恩,感谢,感动情不自禁地涌向心头。大约也就是一周多的时间,父亲把一辆全新的马车做了出来,美观,敦实。那时,棉花刚好起身需要防治蚜虫,一大早,我就把枣红马套上,和爱人又装上喷雾器、农药等工具,再搬上5大桶兑农药的水,到村西胶莱河边上的棉花地去干活喷药。出发时,爱人说我不会赶车,由她来。我当然不去争,因为我实在不敢赶骡马车,骡马再老实,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就连赶骡马车的那些用语“呜”“咦嘹”“驾”“啦啦”等等,哪个词是让牲口往前往左走往右走我也搞不明白,赶个牛车还勉强,想起来有时候自己都脸红。爱人赶着马车起步了,我跟在后面,双眼情不自禁地注视到了马车在门口留下的两条印痕,清清的,宽宽的。这马车的印痕让人有了过日子的踏实感,这印痕如同一个人由青年走向壮年的感觉,这印痕就是家里的日子由拮据走向宽裕的一个例证。
时代的前行,让车的角色不断转换。那时,我在城里已经奔波20多年了。中秋节这天,我和爱人、儿子回老家跟父母团聚。在老家门口,一辆老了口的12马力拖拉机停在那里,后斗里装满了籽粒饱满的玉米棒子。这辆拖拉机的主轮轮胎花纹是人字形,印痕从村西的小桥一直铺到我家门口。谁的拖拉机?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废铁收购站买了拖拉机的一些零件和一台旧柴油机,然后就不停地捣鼓着,该大修的就大修,该买配件的就买,过了些时日,总算大功告成。小拖拉机别看外表有点旧,动力还是很足的,开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顺当溜道。自从有了这台拖拉机,父亲就把封存多年的拖拉机驾驶证重新装在衣袋,经常帮着别人拉拉东西,耕耕地,播播种,实在是太方便了,与骡马车比起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自从这辆拖拉机入驻我家,门口前这道车痕变得醒目了,很深,很宽,驻足的时间也很久。
青春挽不回,岁月催人老。新世纪迈开了脚步,父亲也早超过了古来稀的年纪,借着村里土地被征为项目建设用地之机,父亲的小拖拉机也闲了起来,入了自己的库房。随后,我家门前的大街由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不过,父亲的拖拉机和马车并未在上面再留下车痕。这条新铺的水泥路,只留下父亲那辆崭新摩托车的车痕。这车痕,与之前的拖拉机、马车的车痕相比,显得有些沧桑,有些深沉,有些低调。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白天和晚上就是这样不倦地轮值交替。
多年后,父亲辞世。车痕,就是父亲在人生路上绘的一张水彩画,写的一首感悟诗。它是父亲所走人生路程的缩写版,精华版。在各种车痕的背后,都倾注着他一生的艰辛和付出,体现着对家人的关爱和呵护,凝聚着勤劳治家的滴滴心血。
深沉的日月里,留下了数不清的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