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体信仰
章一
在我悠长而繁杂的意念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场景:在我的故乡——那个常年贫困潦倒经济匮乏且荒漠的小镇,有着这样一条幽深而神秘的河,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一个湖,它并不如河般狭长,反倒是显着温柔的圆润。它位于小镇的西北角,无从知晓它从何而来,也无从知晓它从何而去,它旱而不竭、雨而不盈,常年都氤氲着细密的水汽。平静宽阔的河面,展现给世人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高深莫测。夏天六七月缓缓东升的旭日中,猩红的天空像硝烟四起的战火一样覆压住那条见证西海子镇几代人的兴衰荣辱的绵绵不绝的长河。芦苇一茬一茬地伫立在宽旷的河面上,平静,肃穆的萧条,清冷,如若不是偶尔吹过的微风带动河面泛起阵阵涟漪以及俯首摇摆的芦苇荡,这整个画面便仿若回到了远古时公元纪以前人类尚未诞生的年代。古怪的感觉。停泊在岸边的斑痕累累的唯一一条敞蓬船透露出破败的本相,缓缓而上的炊烟,狭长的街巷,仓皇掠过的飞鸟,远近山脉上齐人高的万年松……这些东西的所在才将整个偏远的思想拽回现实。西海子河的清晨,人们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缓慢地推开各家厚重而庞大的木门,懒洋洋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或清理一晚上有机物排泄的残余;或依然用软绵绵的双手揉揉一夜激情带来疲倦且微微发红的双眼,呆呆地愣着,脑海像是依然回味昨晚风雨交加鱼水交欢的情景;或伸伸懒腰,蹲蹲步子,清清嗓子,一天之计便开始预谋策划;但大部分沉睡的人们依然在畅酣淋漓……常常这样沉重而宁静的场景会突兀地横亘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散去。即使在雷雨交加的深夜,我铺好被褥,准备宽衣而睡的时候,它便赫然而至。西海子河清淡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流过我宽阔的关于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它们将我拽回到那个流火七月的事件产生的现场,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让本准备安和就寝的我又一次陷入失眠。怔怔地顾窗而望,思绪早回到了若干年前,那条河的河畔,河畔边小小的村庄。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西海子河的对岸,那个承载我多年思想的村庄,它们在静静地观望着我少年时所经历的过往。
那年阳光异常明媚,少年的情愫在炎热中不断蒸腾。我和我的同学李晟已经从童年跨越到少年,我们离开了更加贫困更加落后的东湖村,来到了西海子镇就读高中。在阳光炎热的夏季,我们乘着老师们午休的时候,躲过门卫的视线,奔跑在去往西海子河的环湖公路上,然后在茂密的芦苇荡中,脱光所有的衣服,纵身跃入西海子河,企图将炎热和烦躁浸入水底,将它们淹没在深水之中。那时候我早已深谙游泳的秘诀,来去自如地伸展着四肢,蛙泳、自由泳、狗刨、仰泳,所有的动作几乎无师自通,我无比畅快地让河水从自己的身体中滑过。每一次李晟都会满脸通红地立于岸边,他羞涩地看看我,再看看远处茂密的芦苇荡,他把上衣脱掉,把裤子褪到脚面,慢慢地坐到岸边的一块圆石上,将衣服叠放整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脚试着水温,一点点走向深水。
直到我们从西海子第一中学毕业,离开贫瘠的西海子镇去往更加广大的城市去延展自己的学业时,李晟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学会游泳。他每一次身体的胆怯并不能掩盖他心理的勇敢。他的脚一旦踏进水中,就会一往无前地继续深入,直到清凉的河水漫过他的脖颈,直抵他的鼻翼时,他才会停下前行的脚步。这时候,他会垫起来脚,举目四望,首先他在寻找我的方位,找到之后就会将目光转向河畔对岸茂密而青翠的万年松。神情悠远且富有含义。他眼睛里放射期盼和光芒,他说:“如果东湖村的青河不是常年干涸该多好啊!如果东湖村就立于西海子河边该多好啊!如果我爸能把西海子河水引入青河该多好啊!”李晟一连串发了三个感叹之后,他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瞪大自己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忽之间沉入水底。这是他乐此不疲的潜水活动,这也是他多年来唯一熟稔的活动。他之所以愿意冒着被学校记大过甚至开除的风险,和我偷偷溜出校园,来到至今让我魂牵梦萦的西海子河,一个原因是他的潜水确实已经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他可以憋着气从西海子河的东岸走到西岸;另一个原因是他对水的信仰已经达到痴迷的地步了,这一点源于他父亲,源于他父亲的荣光时刻。
章二
那是整个晋北地区最缺雨水的三年。天气异常燥热,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没有云朵,没有风。甚至看不到飞翔的鸟群。天空中的景象像是一幅凝固的油画,肃穆,且静寂。从立春到谷雨,从芒种到大暑,几乎未曾飘过一丝细雨,未曾见过浓密的厚云,气候炎热到汗水还未落到地面就已经蒸发。地里种下的苗子没有吃到一点滋润,早已干枯到寥寥无几。村民们没有办法,补种了第二茬。眼看着有一天,天阴沉下来,凉风习习,大家的心里便有些欢呼。村街上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到一起,望着黑滚滚的云层逐渐浓厚起来,他们嘴里探讨着庄稼地的艰难,心里期盼着雨水的降临,身体享受着习习凉风的吹拂;孩童们开始欢蹦乱跳起来,他们扯着皮绳,唱着“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欢快的笑声飘向浓密的云层。
李晟的父亲李玉刚终于舒展开了浓稠的眉眼。他蹲在自家的台阶上,抽着哈德门牌纸烟,他和他父亲李来旺不同,他觉得抽纸烟精干利落,他父亲却认为香甜的旱烟锅抽着才是一种享受,那种享受胜过吃美食睡美觉看美女人。相同的是,他们只要一抽烟,嘴角就会微微地上翘着,脑海里便充满了各种活泛的场景。此刻李玉刚心情很舒畅——眼看着这雨要来,雨一来,庄稼地就受活了。庄稼地一受活,他李玉刚就受活了。这是第几年遭遇旱灾,他甚至有些模糊,这种模糊是潜意识的,也许是烟的香甜扰乱了他的思绪,也许是李晟和李霞玩闹的笑声扰乱了他的思绪,或是清爽的微风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不得而知,但不管如何,只要下雨就好。人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期望越高,反而失望越高。不知道从何方吹来一阵巨大的西北风,那风肆无忌惮地吹向了西海子平原,吹向了田野里稀稀拉拉的玉米秆,吹向了滚黑的云层。倏忽之间,云层被吹得稀稀拉拉,东一块,西一块,它们忧伤而埋怨地松开彼此的怀抱,渐渐地变淡了。太阳透过云层射在大地上,地皮被晒得翻了起来。原本奔跑的孩童停下了脚步,原本嘈杂的人群静下了声响。李玉刚从台阶上站起来,恶狠狠地骂道:“什么鬼天气!风不是风,雨不是雨。”李晟和李霞见父亲不高兴,停止了打闹。李霞回家去找母亲去了,李晟出门寻我而来。此时我正坐在青河边,用手指扣着干裂的泥土,享受着泥土像刀一样割裂的触觉。李晟忧愁地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来说:“什么鬼天气!风不是风,雨不是雨。”
果然,那一年,风不是风,雨不是雨。风依然呼呼地吹着整个晋北地区、整个西海子平原、整个东湖村;而雨却一滴未曾落下。
晋北地区旱了三年,西海子平原旱了三年,东湖村旱了三年。经过三年的干旱,人们饱受饥饿之苦,大人小孩叫苦连天,大人们饿归饿,苦归苦,总还是可以忍受得住;孩童们哪里能受得了如此的煎熬,饿急了都会哇哇地大哭,孩子们这么没天没地地哭,当娘老子的哪个不心软,哪个不心疼,可是心疼也没有任何办法,天公不作美。李玉刚煎熬地头发一茬一茬地白,吃不饱饭就开始学他父亲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我每次去到李晟家找他玩耍的时候,总能看到李玉刚那面黄肌瘦的模样和惆怅满目的神情,他在绞尽脑汁想着办法。记得有一次去李晟家,我亲耳听到李玉刚自言自语地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哎,黄土高坡啊,黄土高坡!啥时候水的问题解决了,啥时候就是小康了。”我当时还没有学习李白的这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只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意义所在,不懂得“明朝散发弄扁舟”意欲何在,以为李玉刚要披头散发出门远行,要去往有小船的地方消闲时光。
不过李晟好像也不懂,但是他自从听过这句诗之后,动不动就会摇头晃脑地吟诵出来,那神情和语调与李玉刚一模一样:“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哎,黄土高坡啊,黄土高坡!啥时候水的问题解决了,啥时候就是小康了。”
我就问李晟:“啥是小康?小康是谁?康老虎?不会是康三吧?”
李晟气坏败急地说:“你胡扯啥,小康,小康社会!与康老虎和康三有半毛钱关系吗?没有!”
“啥是小康社会?”
“小康社会就是解决水的问题,解决了水的问题就是小康。”李晟开始了绕口令。
“你说的个屁。等于没说。”我鄙夷地看着脚下的黄土地,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那土地竟然这般裂开了口子,在裂缝处我看到了蠕动的灰色蚯蚓,它瘦得像一根线一样慢悠悠地扭动着身躯。我奇怪得张大了嘴巴,在我的印象中,东湖村的蚯蚓都是红胖子,每次我都会在青河的岸边掰开湿润的泥土,它们就会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们又红又胖,体型甚至有些“巨大”,我抓了蚯蚓回家去喂鸡,鸡就分外高兴,它们吃得嗉子一仰一仰的,来天下得蛋也又圆又大。我最喜欢吃大鸡蛋了。刚想到这里,我被李晟猛地推了一把,李晟说:“快看,那边来了一辆车!”顺着李晟的指引,我看到了一辆加大版拖拉机,它的车头足足比我家的拖拉机高出两头,它的车斗子足足比我家的车斗子大出一倍,它满满地装载着白面和粮食,“突突”地开进了东湖村村街。在白面和粮食之上,李玉刚迎风而立,满面红光,一扫之前的颓势,他像一个英雄一般凯旋归来。
车子刚停在村委会门口时,“突突”声尚未停息,冲天的烟囱还冒着浓黑的烟气,东湖村的男女老少们便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这庞然大物。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长着好奇的嘴巴,竖起好奇的耳朵,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或者说等待村支书李玉刚的进一步指示。这时候,李玉刚“咚”地从车斗跳到地上,头一仰,手一挥,声音洪亮地说:“听我说,政府没有忘记我们,政府给我们发粮食和白面来了。首先让我们感谢政府!鼓掌!”他停顿下来带头鼓掌,掌声稀稀拉拉,村民们还不习惯用掌声来表达感谢和激动,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话,眉开眼笑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这个人说:“好着哩,好着哩!不用饿肚子了。”
那个人说:“玉刚娃能耐呢,弄来这么一大车吃喝,不赖,比他爹来旺强劲!”
这个人说:“说是一整车,可是狼多肉少啊,咱村一百二十五户分不下多少,瓷不住牙缝。”
刘女子粗声粗气地说:“给多是个多,给少是个少。不给不算多,给了不算少。你们不要,我全要。”
人群里一阵唏嘘:“呀呀,刘女子能说相声了,快赶上马三立了!一套一套的。”
刘女子被说得涨红了脸:“就是这么个理!”她停顿了一下,宽大的脸庞转向李玉刚:“村长,啥时候开始分配了?”偌大一个东湖村,叫李玉刚村长的只有刘女子。李玉刚只好应承:“不急,快了!”他说着命令村委会几个主要干部把车上的粮食和白面卸下来,跺在村委会的台阶上。人多力量大,没几分钟,一车的东西都齐齐地码在了台阶上。大车子一下空出来天大的空地。大家的心思便被大拖拉机的巨大所吸引,他们感叹大拖拉机的神奇,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大拖拉机冰凉的铁皮。只有刘女子的关注点依然在粮食和白面上,她的眼神像追光灯一样盯着李玉刚转,李玉刚进屋,她的眼神就透过窗棂射进屋内,李玉刚出来,她的眼神就光亮起来,泛着精神。她身子不动,眼睛在动。脑袋不动,心窍在动。李玉刚忙进忙出,给大拖拉机师傅点了烟、倒了水,又拿了账本清点粮食和白面的数量,就是不见他组织大家分粮分面。刘女子的期待从热烈过渡到焦急,从焦急过渡到燥急,燥急到要爆发的时候,她就爆发了。她向前大跨一步,将一袋五十斤的白面随手扔在肩上,转身走向村街。
刘女子的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有人注意到了减少的白面。李玉刚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将白面从刘女子的背上扯了下来,这一下把刘女子也拉到在地上,她的整个身体四仰八叉地墩向地面,扬起一阵尘土,尘土眯了众人的眼睛。大家各自揉着眼睛,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泪水在脸庞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在迷蒙的尘土中,刘女子展展地躺在当地,李玉刚早已将白面扔回到村委会光洁的台阶上。尘土散去的同时,刘女子的哭嚎声便蒸腾起来,那声音又将落下去的尘土扬得到处都是。她那天出乎常理的哭喊声让在场的所有人记忆深刻,直到多年之后,人们在冬日的暖阳下,围坐在村街的戏台中央,打着牌聊着天,聊天的内容总能扯到刘女子那天的嚎哭。有人说:“刘女子真能哭塌天了,那嗓子三宝也比不上,韩红也比不上,龚玲娜也比不上!”有人说:“那叫哭了?那叫鬼哭狼嚎了,比鬼哭狼嚎还厉害,比猫叫春驴叫食猪拱墙都难听哩!”上完初中的赵登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赵登念完这句古诗还学起了刘女子,他轰然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地手舞足蹈起来,尖细的变调声便传了悠远:“不能活了,不要命了。村长打人了,村长抢人了。白面哇,好吃的。伤天呀,害地呀。没人管啦,造反呀。阎王爷收魂呀,老天爷吃人呀。没命了,不活了。村长抢面了,村长打我了。伤天害理呀,有人造反呀。活不了了,命不要了……”赵登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刘女子,村街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人们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水,泪水流出眼眶,流向鼻梁,流进嘴里的时候,那天发生的事情便再一次历历在目地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刘女子四仰八叉地平躺在村委会门前的黄土地上,她扑腾起的黄尘土迷蒙在每个人的眼里,完全是一种小孩子撒泼打滚的方式,哭嚎的声音其实并不像赵登模仿的样子,她哭嚎的声音远比赵登发出的声音要尖细,或者说是稚嫩、稚气未脱:“不能活了,不要命了。村长打人了,村长抢人了。白面哇,好吃的。伤天呀,害地呀。没人管啦,造反呀。阎王爷收魂呀,老天爷吃人呀。没命了,不活了。村长抢面了,村长打我了。伤天害理呀,有人造反呀。活不了了,命不要了……你李玉刚你丧尽天良,你李玉刚不得好死……”刘女子话赶话地嚎哭着,她脑海里翻腾着全是白面的细白和喷香,却忽略了从嘴里喷出来的话。她还没有停息下来,腿脚还在乱舞着,黄尘还是一圈一圈地飞舞在人们的身边。有一个影子瞬移到她的身边,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地扇着她的耳光,那耳光的声音像一阵紧似一阵的惊雷声将刘女子打懵了,也将现场的所有人都打懵了。我在迷蒙的尘土中看向那个影子,这分明就是李玉刚的儿子李晟。他敦实的体型和矮小的身材在那一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之后去西海子河的时候,即便他不会游泳,我依然十分崇拜他。他紧紧地压着刘女子的肚子,手臂不长,但正好可以将耳光响亮地扇在刘女子的脸上,他来来回回扇了刘女子七八个耳光之后,停息下来,嘴里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说:“你说谁丧尽天良,你说谁不得好死。你再说一遍!”刘女子懵在当地,扑腾的手脚停了下来,满脸惊讶地看着李晟。在场的人们也惊讶地等待着李晟的反应。在人群思维短路,还未做出反应的时候,李晟的后背遭到了袭击,他感觉后背一阵疼痛,之后后脑勺也一阵疼痛,疼痛清晰可见,使他从刘女子身上跳起来,转身搜寻袭击他的人。他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杈,一个更瘦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根干枯的葵花杆,她们瞪大着双眼,毫无畏惧地盯着他。这两个女孩不是别人,一个是刘女子的大闺女詹秀华,一个是刘女子的二闺女詹美华。她们并排站在一起,一个高一个矮地立在李晟的面前。李晟火冒三丈地说:“X你妈,不想活了你们!”
两女孩异口同声地说:“就是不想活了,你要咋地!”
李晟气坏败急地说:“你妈抢东西,还骂人,不揍她揍谁。”
两女孩异口同声地说:“跟你有屁关系,用你揍!滚开。”她们一左一右地走向李晟,把他从身边推开,把愣在地上的刘女子扶起来。刘女子有了两闺女的撑腰,勇气倍增。她走向李晟,正要伸手揪李晟的衣襟,却被从屋子里出来的李玉刚扯住后衣襟又一次拉倒在地上。刘女子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李玉刚的手上和腿上分别被詹秀华和詹美华的牙齿生生地咬住了,疼得李玉刚龇牙咧嘴。这时,看热闹的人群才呼一下上去,拉开詹秀华和詹美华,扶起刘女子,扯开李玉刚和李晟。大家嘴里说着软和的话,安慰着各自手里拉着的人。女人们把刘女子和两个闺女带出了村委会,送回了家里。男人们把李玉刚和李晟拉进村委会,按坐在椅子上,倒了水,各自给了一杯,说了些软话,讲了些天气和庄稼的事情。大家见李晟消了气,李玉刚也消了气,便各自都散去了,村委会只剩下了大拖拉机司机和李玉刚父子。司机扭扭捏捏不好开口,就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一趟接一趟的去厕所,一次接一次地开关门。他来来回回去了五六次,李玉刚看着忙乱的司机,才清醒过来,还没有给司机结车费,便连连抱歉,掏了腰包,付了车费。再次坐下来以后,李玉刚才看了钟表,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闷热的气息终于消退了下去。村委会憋闷的空气中散发着白面的香甜味道,李玉刚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响动,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颗粒未进,赶忙拉着蔫头耷脑的李晟回家吃饭去了。
救灾的粮食和白面的分配因为刘女子的闹剧而停滞了很久。这成为了东湖村建村以来因公分配所发生的最大的意外,也是唯一一次的意外。这件事情让李玉刚多年来愧疚难当,成为了我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他都要念叨许久的事情。
他说,你有机会一定要写一写这件事情,一定要真实地还原当时的场景。
他还说,我对不起东湖村全体村民,更对不起刘女子。说完,他老泪纵横地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摇着。因为那天之后,刘女子全家人再次寻上了李玉刚,这一次是刘女子的男人詹六根带头。他们一行四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村委会的大门,赫然立在李玉刚的面前。那一刻,李玉刚觉得脸上湿乎乎地,瘙痒难忍,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庞,一滴清凉的水珠被他揉碎在指头。下雨了,而且是瓢泼大雨。雨水穿过村委会摆放整齐却破损的青瓦流进陈旧的屋顶,一滴一滴地流过李玉刚的脸庞,掉在地上渐渐地汇成河流。
章三
对于在西海子第一中学上高一的我和李晟来说,除了夏天可以时不时偷偷溜出校园去西海子河戏耍一番,让我们更为着迷的是:几乎在我们选择周末不回家的每一个周六和周日,我们会和一帮子同学成群结队地去往校园后山的九节梁。在绿树成荫的九节梁上,我们可以肆意地奔跑,可以欢畅地放松,我们可以摘野果子,还可以逮野鸡;有时候我们也会带一些吃食上山,我们并肩坐在山顶树荫的石头上,喝着拎上山的啤酒,吹着温煦的山风,氛围好到让大家忘掉了学业的繁重,就连一贯不善言辞心事重重的李晟此刻也敞开胸怀,端着啤酒要和大家一醉方休。大家嬉笑打闹着,时光一点点在消逝,炎热的阳光开始偏移。温度开始适应体感的变化,我们从树荫中跳脱到阳光中,适宜的热让大家的心情舒畅。我们沿着小路往深处走去,小路越来越崎岖,大家走得小心翼翼。几个女孩子先是互相拉起了手,可能是因为她们体弱力气小,在荆棘丛遍布的山路上走得歪歪斜斜,一个女孩子差点摔倒,还好及时被李晟一把抓住手扶了起来。我看到女孩子的脸羞涩地红了起来,但是李晟并未松开拉起来的手,因为前面两个女孩子也和身旁的男生拉住了手。大家相携相扶地通过最难走的一段路,然后像进入陶潜的桃花源一样的“世外胜地”——这地方地势平坦,遍布花草,蜂蝶群飞,奇特的是居然可以听到哗哗的瀑布声。我们循着水声奔跑而去,在穿过一片花丛之后,终于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清澈山泉水,那泉水清澈明亮,透着甜甜的水汽,直冲我们的胸膛。大家都蹲在泉潭边上,用双手掬起清水,畅快地品尝起来,真甜,真香,这才是幸福的人生。我是最后一个到达潭边的,在我站定在潭边的那一刻,同样感受到泉水的香甜,但是引起我注意的不只是这神奇的泉水,还有立于潭边的李晟。他正泪眼婆娑地出神,眼神满是欢欣和忧伤,他的身体自然地放松下来,双手下垂,双腿微微并拢,他细细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舌头在唇边轻轻地蠕动,他并不像其他人急冲冲蹲下去喝水,而是慢慢地挽起袖子,挽起裤脚,然后再蹲下来,双手缓缓地插入水中,缓缓地捧起手掌,将水举到自己的嘴边,一点不剩一点不漏地将水全部喝掉,然后再掬起一捧喝掉,再掬起一捧喝掉……恍惚之间,我竟然没有数清楚李晟喝了几次。只记得他饱饱地喝完水之后,腆着肚子舒畅地在旁边的土地上坐下来,心满意足地听着瀑布的声音、看着瀑布的流动。在李晟的旁边,那个他拉过手的女孩早已坐在了那里。她和我一样好奇地看着李晟进行完所有虔诚的动作,等李晟镇定下来之后,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水真甜,真香!”
直至漆黑的天色完全覆盖了整个九节梁,我们一行人才恋恋不舍地开始返回。我一直认为黑暗是爱情最好的助推剂,它可以掩藏所有的尴尬和羞涩,还能有效提升男性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同时也可以让娇小的女性趁着夜色更加可爱——回程的路上,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拉起了女孩子的手,李晟拉着这个名叫徐静静的女孩的手。他们相依相偎,小心翼翼地走在一起,而现场所有人中,只有我一个形单影只。不能说我情窦未开,其实我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只是黑暗并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它将我完全掩藏。我战战兢兢地跨过荆棘丛,踩着每一块细小的石子,逐渐加快了步伐,我不能眼看着自己面前秀着的恩爱,更不能让自己的卑微落在别人的身后。我蹦蹦跳跳地超过了所有人,奇怪的举动吸引了李晟的注意,他松开徐静静的手,奔向我,追问我的情况。
他说:“不开心吗?”
我内心灰暗,语气却洪亮地说:“没有。我高兴。”
李晟说:“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他把一句话重复了两遍,低下头踢着若隐若现的石头,继续说:“我们都不容易。穷山恶水,家境贫寒。我们和其他人不能比。”
听到李晟这么说,我彻底愤怒了,大声咆哮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个能干的爹。你想要啥你爹都可以给你。你可以享受,你可以拉徐静静的手。我有什么?”
李晟满脸震惊地看着我,他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样的言语对他造成的伤害,羞愧快速地袭击我的脑海,我的眼泪开始在漆黑中飘摇。随着眼泪飘然而至的是天空中淋漓而下的细雨,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天空在我的注视中开始忧伤起来,它落下细密的水珠滑过我的脸庞,将我的忧伤掩盖起来,细雨缓慢滑过我的脖颈,一丝凉意顺着前胸直至内心,我内心的悸动终于由灰暗逐渐爆发。
我把李晟从身边推开,使自己飞快地奔跑起来。只有跑起来,细雨才可以更加快速地淋湿我的头发和衣物,我的神经元才会加快运转,记忆的成分才会逐渐浓密起来,那样我才能更加清晰地记起那些曾经发生在东湖村夏天的事情。或者说,骤降的气温让我浑身的细胞加快运转,心跳加速运转,我才更有勇气来回忆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章四
雨水穿过村委会摆放整齐却破损的青瓦流进陈旧的屋顶,一滴一滴地流过李玉刚的脸庞,掉在地上渐渐地汇成河流。
此刻闯进门来的刘女子一家四口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李玉刚,她们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天气的变化,躁动的内心驱动她们而来,不为别的,她们就是来讨公道的。但是突然骤降的雨水让她们觉得很突然,这雨水一下就在领头人詹六根的头发上、脸庞上、身上汇成了河流,詹六根便成了河流,他原本紧张的面庞开始松弛下来,紧攥的拳头垂在衣角边,他抹着湿润的衣角,竟然有些激动:“下雨了呀,下雨了!”
漂亮的詹秀华和可爱的詹美华也同时激动地说:“下雨了呀,下雨了!”
他们三人说得高兴,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并没有发现旁边的满脸阴沉的刘女子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刘女子恼怒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和女儿,又看看李玉刚,她发现大家都很高兴,很愉悦,只有她心怀愤懑。她一下就怒了——凭什么你们可以高兴,却让我难过,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朝着满脸喜气的詹六根就是一耳刮,响亮而清脆,仿佛天边一声响雷。天边真的响了一声惊雷,詹六根捂着红肿的脸庞,回想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秒之后,他才找到耳刮发出的方向,他红肿的脸庞红遍耳根、红遍胸膛,他跳起来,朝着刘女子狠狠地扇了更加响亮的耳刮,那种响亮不是清脆,是沉闷,一声闷雷,“嗡嗡”地涌进所有人的耳朵。
刘女子愣住了。
美丽的詹秀华和可爱的詹美华愣住了。
李玉刚也愣住了。
现场愣住的还有刚刚到达的李晟和我。
在刘女子和村人们的记忆中,詹六根一直都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做事情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平时话不多,任何时候都是一幅“闷驴”样儿。詹六根体型瘦弱,身材短小,灰暗的脸庞上多数时候都迷离着一双细小的眼睛,他说话慢条斯理,行走缓慢。刘女子记得特别清楚,当初媒人领着詹六根踏进她家门槛的时候,刘女子就被老实憨厚的詹六根所吸引,因为在那个荒芜贫瘠的年代,能找下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也是一种幸运,更何况这个老实憨厚的“小男人”长得还不赖,甚至还可以说青年时候的詹六根相貌堂堂、“仪表堂堂”。媒人和刘女子父母说话的空档,她给詹六根端了一碗水,她把水递过去说:“喝水”,命令的口气。
詹六根看了下眼前这个微胖的女子和她脸上的猩红,他把碗接过来,“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个碗底。
然后刘女子又拿了一把红枣过来,她拉起詹六根的手说:“吃枣”,还是命令的口气。
詹六根用另一只手接了红枣过来,轻轻地从刘女子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把枣塞进嘴里。真甜!真好吃!他微微有些兴奋,兴奋的脸都红了起来。
刘女子见男人脸红扑扑地像台东山上挂着的夕阳,她心里一阵高兴,有戏啊!她又给男人抓了一把红枣,这次她没有把红枣递给男人,而是和男人并排坐在了在一起,不但坐在了一起,还将自己温热和敦实的身躯紧紧地贴在男人瘦弱的躯干上,她是要通过这种亲密的接触来强调自己的情感和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捏起一颗红枣,径直就塞到了男人嘴里,然后说:“娶我”,依然是命令的口气。男人嗫喏无声。气氛稍微有些温热,甚至燥热。
刘女子如此这般的操作对于憨厚老实的詹六根来说,简直就是女神般的存在,他表面平静自然,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从出生到现在,他哪里经过这般的挑逗,他又哪里经得住这般挑逗。直到媒人从刘女子父母那里谈话结束要离开的时候,詹六根都处于一种神游太虚的状态——他两眼发直,表情木讷,四肢极其不自然,步履缓慢。
事情或许早已注定。
婚后的詹六根确实很老实很憨厚,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耕种着每一寸土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耕耘着他的另一片土地,无论在哪一片土地上,他都会用尽全力,尽己所能,将男人的雄性发挥到淋漓尽致。不仅如此,他闲暇时间还会找一些临工做,生活上对刘女子也百般呵护,他买她喜欢吃的食物、买她喜欢穿的衣服,她说累了,他绝不会让她动一下手指;她说要喝稀粥,他绝不会煮面条,她说天凉好个秋,他就忙不迭地给她买来了厚衣厚裤;甚至有一天刘女子半夜心血来潮说好久没喝过鸡汤,没吃过鸡肉了,詹六根竟然在隆冬乘着漆黑的夜色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给她宰杀母鸡,为她生火熬鸡汤炖鸡肉……对待刘女子,詹六根像是对待公主,不,对待女王一般,处处用心,也可以说处心积虑,竭尽所能。
然而此刻,老实憨厚的詹六根居然狠狠地给了他的女王一记响亮的耳刮,那耳刮响如惊雷。这违反伦常的表现将刘女子带入懵懂之中,她的思维短路,心脏缺氧,肥胖的脸蛋憋得通红,几分钟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咆哮的哭声和怒吼声终于响彻云霄。她霍然而起,抡起手臂朝着詹六根的脖子而去,她把詹六根反剪倒地,动作凶猛流畅,在狭窄逼仄的村委会竟然显示出了精妙的计算。詹六根被刘女子压倒在地的模样,正如李晟将刘女子压倒在地一般,刘女子挥舞起的手臂也如李晟挥舞起的手臂一般,它们左右开弓,抡圆了朝着詹六根消瘦的脸庞而去,一下,二下,三下,那声音在响雷的附和声中竟然万般和谐,那惊雷完全配合着耳刮的频率和节奏,噼啪作响的雨滴滴在屋顶的青瓦上,多少为这怪异的场景赋予了神秘色彩。日后多年,李玉刚曾多次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来,他嘴里嘟嘟努努地说:“刘女子太没家教,詹六根不男人。”站在旁边的詹秀华和詹美华看着父母凶狠的战斗,爆哭起来,一个拉着刘女子的左手臂,一个拉着刘女子的右手臂,一个边哭边喊:“妈”,另一个边喊边哭:“妈”。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李玉刚刚接任村支书不久,缺乏经验,尤其面对这样的情形更加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拉起詹六根,还是该推开刘女子,他只好站着,他说:“这是做甚了,这是做甚了?不敢这样,不能这样!”流淌的雨水浸湿了他的眼眶。
这时候,推门而入的我和李晟终于清醒过来,李晟来到刘女子身边,拨开詹秀华,或者说推开詹秀华,再拨开詹美华,然后再扯着刘女子的头发将她从詹六根的身上揪了起来,刘女子浓密的头发在李晟的手里就像握着一把葱一把韭菜那样,轻巧而温顺,他带着刘女子站起来、退后来。刘女子嘴里叫着:“疼疼疼,松手松手松手。”漂亮的詹秀华和可爱的詹美华见李晟扯着自己母亲的头发,转而将恼怒移至李晟,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地朝着李晟的手臂张开了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了下去,李晟被咬得发出“嗤嗤”的呻吟,他松开了那把葱那把韭菜,用力将自己的手臂从两张血盆大口里抽了出来,来回甩着手臂,像是要将疼痛甩掉。詹秀华和詹美华两姐妹好像不过瘾,还要往李晟身上扑,我赶忙过去将李晟护在身后,李玉刚也跑过来将李晟护在身后。刘女子看到自己的女儿们如此的表现也赶紧将她们护在身后,詹六根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了他的女王和公主旁边,我们四比三地对峙在现场。屋外的雨又大了很多,雨水沉重地击打着青瓦,响雷一阵紧似一阵,屋檐上哗哗地淌着大水,我们所站的地面上已经完全被雨水覆盖,鞋面湿了,裤腿湿了,各自的头发也湿了,脸庞也湿了。大家的愤怒在雨水的浸润中逐渐消退,凶狠的眼光逐渐温和,僵硬的四肢也逐渐放松下来。
李玉刚说:“回家吧,下大雨了。别让大雨淹了种子。”
詹六根看着李玉刚轻轻地点了下头。他伸出双臂揽着刘女子和詹秀华詹美华走出了村委会,走进了大雨中。
章五
在我的记忆中,二零零二年的夏天的短暂和炎热给整个西海子镇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东湖村广阔而平整的土地上,葵花杆笔直挺拔地生长着,果盘耷拉下来,并没有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土豆的藤蔓稀稀拉拉地点缀在每一寸的土地上,我最喜欢的油菜花并未茂盛起来。自那次大雨之后,晋北地区再次陷入漫长的干旱期,地垄里的土坷垃坚硬如石,西海子平原上的小道时刻都在飘扬着浓密的尘土,就连村街上的水井也下降了好几个水位,原本只要挑水扁担的长度就可打到水,现在需要另外连接长绳,凭我瘦弱的手臂,想要打满整只水桶,需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有一天清晨,我照常挑着水桶来到位于青河沟的水井旁,认真地接好绳子,放下水桶,等待水桶缓慢下降的空档,我看到漂亮的詹秀华和可爱的詹美华一前一后地挑着水桶来到井旁,她们放下水桶,接好绳索,在旁边安静地等待我打完水,两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优美且富有想象,我不知道生活中如何的交流和熟识才可达成这般默契。她们两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然而水井深不见底,放下去的水桶经过漫长的放松却不见底,我涨红了脸,汗珠从额头上一点点沁出,手掌中也开始湿滑。绳索还在一寸一寸地下降,我心急如焚。眼睛不好意思看詹秀华和詹美华。我怕眼神透露出我的心思。我专注在打水这一动作上。焦急,缓慢,甚至有些激动。终于水桶触到了水面,发出“咚”的一声。这时,我听到詹秀华发出“嗤嗤”的笑声,她小声地和詹美华嘀咕道:“书念多了就是不好,连水都不会打!”我被说得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顺着绳索沉到井底。
詹美华说:“你会打,你本事大!”她的语气分明有些急促。
“我就会。”詹秀华撅着嘴说。
“你会你来,别找我帮忙。”
“不找就不找。你的心思谁不知道?!”
“你知道啥?”詹美华的语气高了几个分贝。
“我知道你,喜,欢……”,詹秀华说道这里,我看到詹美华冲上去捂住了詹秀华的嘴巴,她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这让我很吃惊。
我完全走神了,水桶一点点地被我拉上来,绳子走完了,扁担走完了,水桶被我拎在手里,我的双手浸满汗水。我哗啦一下将水倒进另一只桶里,倒完才发现,我只打了少半桶水。因为詹秀华和詹美华在场,我觉得很丢脸,我怎么可能打半桶水上来,这不是一个男孩子应有的表现。我到底怎么了?两个黄毛丫头,她们居然能影响到我……不过,好像漂亮的詹秀华有些可爱,可爱的詹美华有些漂亮——我脑海里一片混乱。混乱之中,我再次把桶放到井里。来来回回三四次,我才把一只水桶打满。我最后一次把水桶从井里揪上来的时候,桶里依然是半只水。我看着晃荡的水晕,水里倒映着明亮的阳光,阳光刺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干涩起来,我揉揉眼,低着头,挑起两只不平衡的水桶匆忙地离开水井,经过村街回到家里。
再次见到詹秀华和詹美华的时候,是在二十天之后的一个阴天里。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她们姐妹俩从始至终都形影不离,她们就像孪生姐妹一样进行着所有的事情。
东湖村的夏天仅有短暂的十来天,二伏到三伏天之间,不管阳光是否悬挂在天空,气候都会闷热地悬在人们脸上。我常常会穿着一身雪白的服装出现在村街的角落里,白裤子是父亲从神池县城买回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白色高领秋衣是三舅直接脱给我的。那天早晨他突然来到我家,刚一进门,他白皙的高领秋衣就深深地吸引了我,那种白比面和雪都白,白得有点发蓝,它印在我的眼瞳里发色出耀眼的光芒,三舅看出了我急切和期盼,便直接脱下来递给我,自己从我一堆陈旧的服装里随便拿起一件套在头上,他说,你喜欢就送给你。然后,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水碗,一口气喝干之后,驾着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如获珍宝地穿着一身白衣,幽魂一般晃荡在村街上,我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刘海早已覆压住稀疏的眉毛,鬓角的头发早已盖过耳廓,我气宇轩昂地迈着大步,从庙台上走到当街,又从当街走到泉井,我步履匆匆地行走在村人们讶异的目光中。那些天,我期盼遇到一个人、发生一些事,可是直到炎热的夏天开始凉爽起来,我都没有如愿以偿,直到暑假即将结束,我脱下已然变脏的白衣,穿起黑白相间的校服时,那个我想遇到的人终于再次走进了我的视野。
在村委会的院门口,詹秀华和詹美华手拉手、蹦蹦跳跳地迎面来到我的身前,我高兴地问:“你们快开学了吧?”
詹秀华说:“快了。”
詹美华说:“还有十来天。”
詹秀华说:“暑假作业写完了吧!”
詹美华看着詹秀华说:“谁像你,懒得筋疼!”
我看着她们一言一语的对话,脑海里翻滚着熟识而陌生的词语,真正焦急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词语都偏离了原本的意思,我不知道如何夸赞漂亮的詹秀华和可爱的詹美华,尤其是发现詹美华不但可爱而且貌似更加好看,她有着甜甜的酒窝和嘴角露出的虎牙、已经高耸的胸脯,我的喉咙咕咕地咽着口水,胡乱地说:“开学一起走吧?”
詹秀华看看詹美华,詹美华也看看詹秀华,她们再看看我,我也看着她们,天阴沉下来,没有明媚的阳光折射她们眼中的影像,我只能若影若现地在詹美华的眼里发现浑浊的自己和光亮的詹秀华。我甚至怀疑她们两姐妹不是一个娘胎生下来的,詹秀华更多像刘女子,而詹美华既不像刘女子也不像詹六根,她到底像谁,我无从猜测。我只知道情窦初开的自己在少年的时候能够见到詹美华,就已然在心底将自己完全释放。
詹秀华说:“好呀!”
詹美华没说话。我期待她说话,她居然没有说话。她好像把我从身边过滤掉一样,拉着詹秀华走进村委会,她说:“快,要分面分米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英俊潇洒的李晟正高高地站在村委会的台阶上,他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喘着粗气喊:“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人群慢慢地聚拢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经过几场雨的浸润,每个人的脸庞上都透着健康的红润,大家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有的人啃着瓜子,有的人织着毛衣,有的人抽着烟,更多人在说说笑笑。面对之前急促而慌张的饥馑,雨水成为了最好的安眠药。雨水落到土地里,土地开始湿润起来,土地一旦湿润,人心也就开始湿润。大家谈论的言辞中不再是叫苦连天,而是家长里短和各色玩笑。这时候,赵登突然开始模仿起来刘女子当初的表现,他惟妙惟肖地演绎着一切,羞得现场的詹秀华和詹美华无地自容、无处可去。她们低垂着头,手里紧紧地揪着辫梢,羞涩,甚至有些瘟怒。詹美华抬头看向组织秩序的李晟,她朝李晟投向求助的眼神,眼神热切而凌冽,眼神中分明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迸发。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夏天在倒塌。
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地领走了自己的米面。詹秀华和詹美华一起抬着一袋沉甸甸的大米离开村委会,她们本来是向李晟提出了求助,李晟没有理会。她们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我本来想上前帮忙,可是我的内心发出了抗议:凭什么?没有道理!我穿着随意,头发散乱,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兜里,脑袋低垂,情绪低沉。我穿过村委会的院子,走向干涸的青河边,在洁白的石头上坐定下来,静静地等待日光降落。
几天之后,我们终于开学了。我背着书包一个人穿过西海子平原上,在204县道上挡了公共汽车,在摇晃的路途上,我渐渐地想起来一段对话,那段对话将我拉回了东湖村夏夜一个宁静的晚上。
章六
繁忙的学业如浩瀚江水般堆砌而来,我和李晟都各自忙碌在自己的功课里,我们见面的机会逐渐减少到几近于无。西海子河的芦苇荡由绿变黄,茂密地站立在清波荡漾的河面上。秋天来了,气温开始转凉,我最后一次跳进西海子河的时候,甚至被冰凉的河水激出浑身的鸡皮疙瘩,那种凌冽的感觉让我一下子清晰回到了东湖村的那个夏夜。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穿起浑身白衣,像一个幽灵一般游荡在东湖村的村街上。天空一片漆黑,星河与月亮并未如愿出现在半空,一片浓稠的云层紧紧地覆压在村庄上空。我视力不好,走得跌跌撞撞,在快要到达李晟家院门口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正要迈步向前行走却被什么扯住了衣袖,任我怎么用劲,就是迈不开步子。我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浓密的汗珠,我感觉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又高又大的黑影,他(或者它)紧紧地扯着我的衣袖,让我如何使劲,终是动弹不得。试验几下之后,我倏忽落下了如洗般的汗水,我一屁股坐在李晟家院门的一块石头上,我的喉咙干燥的发紧,我本想喊李晟,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这样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让我并没有朝着鬼怪的方向去想,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世界没有鬼怪。我常常在深夜一个人行走在偌大的神池县城,穿过传说中的教堂,穿过宽阔的北城后,来到曾经埋葬死人的西海子第一中学所在地,呼呼的风声每次都会吹在我的耳边,坑洼不平的地面总是让我走得跌跌撞撞,但是那时候,我心无旁骛,正能量爆棚,我走得气宇轩昂、精神抖擞。然而此刻,在东湖村这个宁静而诡异的夜晚,在我所熟悉的院落的门口,我竟然感觉到了害怕,我坐在那块有些冰凉的石头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眼睛紧紧地盯着脚面,呼吸声伴随着急促跳动的心脏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我所有的器官都处于瘫痪状态,唯独平常最不好使的耳朵却异常灵敏起来——因为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李晟和李玉刚的声音。
“狗狗吃饭了,还坐着做甚!”
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且充满浓情,这分明是李晟的母亲,李玉刚的妻子张素琴。
然后,我听到脚步拖着地面走路的声音,这是李晟的作为,他平时的习惯就是走路不把脚抬起来,他说他喜欢蹭着地面走路,这样可以充分和土地接触,当农民的儿子就要亲近土地。丁铃当啷的声音响起,呼噜吞咽的声音,没扒拉几下,瓷碗撞击桌面的声音清脆和响亮,“妈,有没有醋给我拿点。”就听到瓶子降落到桌面上的声音、倒醋的声音。“妈,给我拿下咸菜”、“妈,给我拿点盐”、“妈,给我拿点味精”……妖怪!吃个饭这么多幺蛾子,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下,原来李晟这么多毛病啊,平时没看出来。我正想到的入神,突然耳朵里传来了提高十个分贝的声音:“这都一天吃得是啥?连个牲口吃得都不如。” 然后就听到李晟抱怨的声音顺着我的耳鼓在流淌,这熟悉的声音似乎给了我一丝勇气,我渐渐地坐直身躯,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在黑暗中我看到李晟家窗户上透出来影影绰绰的三个人影。
李玉刚也摔了碗,他拍着桌子说:“谁让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你不吃莜面窝窝,你想吃啥?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以前连着莜面闻一下都觉得奢侈,更不用说吃了。你现在是什么好了,吃个莜面这么多事。”
“你看看别人家,都是吃白面吃大米饭,全村也只有咱们家还吃莜面,那么多白面大米轮也该轮到咱们家里。到头来却一根毛都没有剩下!”李晟语气沉重、气坏败急地说。
“你就是这命,你怨谁。谁让我李玉刚是你老子。爱吃不吃,不吃滚。”李玉刚分明是发怒了。
张素琴赶忙打圆场:“狗狗,你少说两句,你爹也不容易”,停了一下又说:“老李,你也是,跟孩子置啥气。吃不上白面大米是事实。”
我看到忽明忽暗的微小的光点从不太明亮的窗户上映射出来,我想那一定是李玉刚在抽烟,在我的印象中,抽烟的李玉刚眉头微蹙、动作迟缓、表情坚毅,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表现。之后多年里,他向我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以这样缓慢而神秘的氛围进行。大约几分钟的沉寂之后,李玉刚开口说:“李晟,我做的是公家人,就为的是公家事,我可以没吃没喝,村人们不能没吃没喝;我可以缺衣少穿,村人们不能缺衣少穿。你爷爷在位的时候是这么做的,我现在当着这个支书,我也必须这么做。我不管你工作以后能做什么,我只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之后又陷入良久的沉默,大约是李晟在思考父亲的话,也可能是他在吃饭。夜晚的风吹起了我的长发,长发撩着我的眉眼,眉眼有一些瘙痒,我抬起手背来回蹭着瘙痒的地方,眼睛被手背遮挡的空档,有个黑影闪进了李晟家的院子,到了李晟家的屋子里,他硬朗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的时候让我吃了一惊,我惊讶于这样的声音在李晟家尚未存在。他是谁,他来干什么?我的注意力被转移,瘙痒便不复存在。
那个硬朗的声音说:“李哥,吃饭呢?”
李玉刚说:“恩。你也吃点!”命令的口气。
来人说:“李哥,我吃过了。”大约是他看到了李晟碗里乘得饭,惊讶的语气高了八分,“李哥,你们就吃这个?这都啥年代了。你们这……有些太……”。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是我猜得到是一些寒酸、磕碜之类的词语。
李玉刚哼了一声:“你小子是吃了后福,忘了前苦。你小的时候,饿的厉害,你妈都给你弄不上一口这吃的。”
“李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这不刚分了救灾米面吗?再说李晟在长身体,老吃这些不好!”他停顿了片刻,声调又高了几分,“你不会是把分给你的米面都给了别人了吧?”
李玉刚一板一眼地说:“村里孤寡老人和五保户太多了,他们拿点粮不够吃,身体又不好,得多吃白面大米。我们年轻,吃点莜面玉茭面没啥不好,莜面窝窝头好吃着呢。你要不要来一块?”
来人没有说话,沉默如夜空的漆黑一般覆压下来。风停了,蚊虫开始到处飞舞。我再次觉得皮肤裸露的地方开始瘙痒起来,有“嗡嗡”的声响出现在耳边。
李玉刚又点燃了一支烟,烟头又开始一闪一闪。他长长地吐着烟气,吐完以后语调平缓地说:“赵登,有事吗?”
原来是赵登。
赵登说:“李哥,没啥事。”
李玉刚问:“真没事?”
赵登说:“一点小事,不好意思开口。”
李玉刚坚定地说:“既然来了,你就说。别磨磨叽叽像个娘们。”
张素珍没说话。李晟小声说:“你才娘们。”
李玉刚朝李晟问:“你说啥?”
李晟回答:“没啥。我说给我递过来醋。”
李玉刚把醋递给了李晟,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转头看着赵登。
赵登伸手抹了把头发,抬起头来看着李玉刚,语调少有颤动地说:“我想承包后沟滩涂那片地来开砖窑,不知道行不行?”
李玉刚讶异地看着赵登问:“在后沟开砖窑?”
“是呢。我都想好了,咱们现在这样靠天吃饭是不行的,老天爷下雨有一天没一天,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且不说,收入不稳定。你看我这样快三十的人,连个媳妇也娶不起。树挪死人挪活,咱得想办法呀。”赵登说得激情盎然,好像砖窑已开,他已日进斗金,家有娇妻地有千产。
“开砖窑谈何容易,你想过困难吗?”李玉刚又问赵登。
“没想过。啥困难都不怕。”赵登肯定地说。
李玉刚吐着烟圈,停顿了一会说:“可能最大的困难是水的问题,烧砖之前要用水和泥,砖出窑后还有浇水,这都需要大量的水源,现在这情况,吃水都是问题,哪有水源用来给你烧砖。”
李晟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个屁能有水。”
听着李玉刚和李晟这么说,赵登顿时心灰意冷,泄气一般地直接蹲在了当地,我从窗户上看不到他高大而单薄的身影。我只能猜测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遇到未知的困难时也有他懦弱的一面。
李玉刚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忧虑,他气定神闲地说:“有困难不怕,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想办法解决就是,你也不要泄气。”
“李哥,水的问题难死人,我是没办法。”赵登的语气中透出来的依然是丧气。
李玉刚说:“我倒是想到一个可能,不知道行不行?”
李晟小声地说:“你能有啥办法?”
李玉刚没有理会李晟,而是镇定地看着赵登。赵登听到这话,精神气瞬间又焕发出来,他站起身,走到李玉刚的跟前,拉着李玉刚的手:“李哥,你赶紧说啥办法?没有可能咱也要闹得他有了可能。”
李玉刚坚定地说了两个字:“打井!”
“打井?打井?打井!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可以打井呀。”赵登高兴的有些手舞足蹈。
李玉刚拍着赵登的肩膀:“打了才知道有没有水?!”
赵登说:“一定有的!”
李晟说:“有也是浑水。”
赵登说:“浑水就行。浑水就行。浑水就行。”他一连说了三遍。那欢快的语气甚至感染了我。我不再觉得害怕,夏夜凉爽的风反倒是让我的神情深度放松,我直接盘腿坐在了那个大石头上,此刻拉着我衣袖的东西在黑暗中渐渐地显现出来——原来是李晟家门口那颗老槐树的树杈。我看着挂在我衣袖上的树杈,自己哑然失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喊出救命,不然要被李晟笑掉大牙。
赵登从院子里大踏步出来,他没有发现门口坐在石头上的我。而我却清楚地看着他抬起来的步伐,那种步伐很有力量,我很受感染,也学着他的样子,迈着大步走回了家里。
章七
回到学校以后,我的学业异常繁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被选为化学课代表,为了对得起这个光荣的职称,我选择用心学习,尤其是化学课;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原因——在每日清晨,太阳的光辉照射在西海子第一中学几个鎏金大字的时候,我都会满脸期待地出现在位于三楼教室的窗口,我观察过能够看到校门口的所有建筑物,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三楼教室第四排的窗口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进出校门的每一个人,包括上高二的詹秀华和上高一的詹美华以及长得非常像詹美华的徐静静。她们三个人分两批进入校园,先是詹秀华和詹美华手拉手走进来,她们的辫子一甩一甩地在太阳的反光下很晃眼,我需要用手遮挡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眼睛因为刺目而流泪。在我把手遮起来的时候,徐静静便拖着细碎的步伐走进校园,她常常穿着一身碎花群,头发披散下来挡住胸前高耸的乳房,她低着头,抿着嘴,安心走路。在徐静静面前,詹秀华和詹美华土到没边,她们就像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更像是来到城里的陈焕生,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一起,我便被徐静静的光芒所吸引。那种吸引无关感情,无关审美,纯粹是生理在作用。但是在我的生理因子即将控制心理因素的时候,一股暗流便直冲脑门——因为我想起来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在九节梁的小道上,流氓一样的李晟拉着害羞的徐静静的手,他们亲昵地走在了一起,忽视了世界和我的存在。而此刻,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我努力说服自己——徐静静完全是因为害怕和胆小,才会拉起李晟的手。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又有一道光冲进我的脑海——李晟难道也是因为徐静静长得像詹美华而拉起她的手吗?不可能,不会,不能,绝对不能!恼怒冲撞着我的血液,愤怒流遍我的全身,我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了窗户上,玻璃哗啦一声,瞬间破摔,并且飞溅得到处都是。有的玻璃从三楼砸破了过往同学的脑袋,悲惨的叫声此起彼伏。我的拳头静静地滴着血。牙齿咯吱咯吱咬得声响。那一刻,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闯祸,满脑子都在回放那晚发生的事情——泉水、小路、黑暗的路和手牵手的情侣,靠!情侣!
直到教导主任把我带到校长室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回忆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而且还是放慢了二倍以上的倍速,那种慢比周星驰的出场时的那种慢还要慢几倍,慢到我足可以回忆起所有的细节。
那个夕阳晕染天空的傍晚,她安静地看着他捧起山泉水尽情地喝到嘴里,看着他满意地坐在自己的身旁,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水真甜,真香!”她说完的那一刻,我分明清晰的看到李晟的手微微的颤动了一下,那是激动的表现。对于李晟的熟悉,我可以说是细无巨细、细到堵塞李晟毛孔的分泌物是油性物质还是碱性物质,我大约都可以知晓究竟。这个从小几乎和我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男孩,他所有的习惯我都无比清楚。而那天,因为色欲熏心,我居然忽略了那个细节——究其原因,我终于明白李晟为什么会伸手拉起那个长得像他最讨厌的詹美华的徐静静的手,那是因为徐静静的那一句话,那句话对于李晟极具杀伤力,因为几乎与水有关的任何事物言论,对李晟来说都是无法回避和隐忍的诱惑,比如深邃的西海子河,比如徐静静,还比如赵登要打的水井,它们的存在在李晟的生命中有着极其重要的神秘色彩,如信仰一般横亘在李晟的周身。
章八
在校长办公室的我呆如木鸡,完全陷入木然状态,我沉默寡言、目光呆滞。平时和我相处不错的教导主任为我说情,他表情和蔼,说话语调缓慢,每说完一句话习惯性地撸一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有好多次我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把那一缕头发撸到早已寸草不生的秃顶上时,我都忍不住会捂嘴笑出声,主任也不恼怒,还让我严肃一下,我止住笑之后,他会继续说:“讲一下哈……”,“讲一下”是他的口头禅,几乎他的每一句开头都是这个“讲一下”,在鼻音浓重的晋北地区,“讲一下”经常会被他说成“讲一哈”,每到这时,我就会笑,在场的其他人也会笑。然而今天,他“讲一哈”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笑了,他们包括脸上依然淌着血的两位同学和一位捂着手臂的同学以及一本正经要讲话的校长,他们呵呵的笑声充斥着校长室的每个角落,然而,最应该发出笑声的我却纹丝不动,双目茫然。这一下主任有些慌张,他被我的样子惊得打起了结巴:“讲、讲、讲一、讲一哈,肖,肖维,同学,也不是,不是故意的,这,完全,完全就是,一起事故,嘛,一起事故嘛,对,不对。当然,该承担的,责任还,是要承担的,该负,的后果,还是要负,起来,的。不,不能说,惹下,事情,就缩头乌龟。肖,肖维,你说,是,不是?”他艰难地讲完这段话,大家笑得已经前仰后合的乱成一片,就连校长都背过了身体,轻轻地咳嗽起来。他见我没有回复他,又问了我一次:“肖维,你说是不是?”这次他的语气终于平缓下来了,音高了好几个分贝。我回过神来,挣大眼睛看着主任说:“是!”主任终于长喘了一口气,他又撸了一把头发,语气平缓地说:“既然肖维承认自己的过错,那就好办。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要给每一个孩子机会。校长,我看是这样,既要心理教育又要经济处罚,既要合情合理又要左右兼顾。看病的费用肖维承担,再写一千字的检查到全校师生大会上认错,校长,你看行不行?”校长好像还没有缓过劲来,他用衣袖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嗑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劲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既然校长都同意了,同学们也没说啥,由老师带着去了校医室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便各自上课去了。而我却被主任留下来写检查。
李晟是在我快要写完3000字检查的时候出现在主任办公室的,他一手拿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放了一些吃的:馒头、菜、稀饭;另一只手拿了一个报纸裹住的细长的物件。只见他敲门进来,把装有食物的袋子放到我的桌子上,让我吃点东西,然后走到主任身边,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拉开主任的抽屉将那个报纸裹住的东西放了进去,主任做了下谦让便没有了动作。然后他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我写检查。这时候的太阳已经从西边照射进来,印在李晟轮廓分明的胖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的英气。他双目大睁,眼睛炯炯有神,看着我的时候时刻在传递着肯定的能量。有了李晟的陪伴,我的内心不再抵触,写检查的速度加倍,没几分钟便把洋洋洒洒3500的检查交给主任,那些满满写了8页纸的检查拿在主任肥嘟嘟的手中,竟也显出了它的厚重,也表明了我的态度。主任又唠叨了几句无非以后注意时刻小心好好学习的废话之后,便让李晟和我离开了办公室。
站在空旷的校园操场上,我的心情分外舒畅,我拢起双手,对着天空大声喊道:“万岁!万岁!万岁!”操场上除了李晟,再无他人,没有任何人对我的出格做出回音,倒是操场高耸的围墙做出了回音,它也喊着:“万岁!万岁!万岁!”听着这声音,我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双脚不自主地开始奔跑起来,刚开始是慢跑,随着汗水的挥洒,速度越来越快,几圈之后,李晟也跟在我的身后跑了起来。我们浑身散发着热气,水滴顺着头发淌满整个脸庞和衣服。渐渐地,我感觉水滴的速度开始加快,浑身上下全部都开始湿漉漉的,裤腿也湿了,鞋子也湿了,我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雨水在跟着我和李晟奔跑,我们跑得慢它就下得小,我们跑得快它就下得大。在雨水的浇灌下,李晟的兴奋超越我,或者说超越他自己,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步频越迈越快。我感觉自己的肺要炸了,双腿沉重地像灌了铅水一般,我被李晟落了好远,甚至被他套了好多圈。雨越下越大,它好像要和我们赛跑一样,或者说要考验我们的能力一样,它开始变得厚起脸皮来,无休止地泼洒下来。整个操场成为了一片汪洋,整个天色成为了一片海洋。我和李晟成为了大海里的小鱼小虾。我们随着海浪奔涌起伏,直至跌落在海底——我和他并排躺在了操场的海水里,海水浸没了我的全身,我们耿着脖颈,勉强不让海水漫进鼻子和嘴里,我们大口的喘着粗气,我们把流到嘴边的海水吞进嘴里。那种畅快的感觉是我一生再也没有过得极致体验。
那种感觉大约也是李晟一生中最极致的体验吧!他甚至吼出了声音,大量的雨水灌进他的口腔,他一声接一声地大吼着,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地上也遮盖不了他的怒吼:“凭什么?为什么?需要水的地方连年干旱,不需要水的地方连人都可以淹掉。X你妈,X你妈!”我看着李晟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细密如线的雨水在我的眼前挡了一张厚厚的帘子,李晟的脸庞模糊不清,眼睛和鼻子挤到了一起,耳朵和嘴巴挤到了一起。我看到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它们从身体上鼓起来,顶着雨水一点点向上,到达极限的时候瞬间爆裂,炸得到处都是。我的忧伤跟着李晟的怒吼在升腾。出生在遍地黄土的村庄几乎是中国所有农民儿子都无法选择的开始,可是即便这样,我们还有承受来自造物主的各种挑战和蔑视。被称为被海洋包围的蓝色星球里,竟然也会出现好几年滴水不见的情形,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情何以堪。人们在面对自然时的无能为力,在人类史上曾无数次地演绎的淋漓尽致。真正的无能为力根本不需要比喻和解释,它就是原始本能的体现……雨水顺着我的身躯缓缓流淌,它们顺着我的身躯进入到我的脑海,那里一片汪洋,遍布荒凉。
雨什么时候开始变小,又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没有丝毫的觉察。李晟和我一样,一直并排躺倒云开雾散,太阳直射下来,刺痛了我们的眼睑。我翻身坐了起来,身体中的海洋从上而下,淹没我的双腿。李晟也坐了起来,他早已停息,呼吸也十分均匀。他看着我,感受着我,然后一字一句的说:“徐静静她爸是县水利局副局长。”
听到这句话,我彻底震惊。
——徐静静她爸是县水利局副局长。
李晟啊,李晟,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的闷葫芦里原来卖着灵丹妙药。这下我终于想通了之前一直堵塞我心脏的问题:让你厌弃万分甚至说令你讨厌的詹美华如何入得了你李晟的眼,即便是长相相近、温柔娴淑的徐静静也无法让你李晟投怀送抱,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势利的人,你的势利像你父亲,又不像你父亲,因为令人虔佩的李玉刚做事情在势利的前提下,还会考虑很多人性的问题。而你却不计个人得失,也不计别人得失,你从开始就为这目的而去。这目的是整个东湖村人都迫切需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东湖村人赖以生存的救命水。
我心里七上八下,之前未曾觉察到雨水早已流入耳鼻,它们把我呛出了眼泪,我揉了下眼睛,揉了下鼻子,揉了下嘴巴,无论我揉哪里,都觉得不自在,我一觉出不自在,我的眼里就忍不住地留着泪水。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把身子背朝李晟转向了校门口的方向。这时候,我看到了赵登火烧火燎地撞开校门,跑进校园,他边跑边喊:“李晟出事了,李晟你爸出事了!”那声音洪亮到刺耳,直抵我满是汪洋海水的内心。
章九
我们开学之后,李玉刚便和赵登跑遍整个西海子镇,以及多半个晋北地区,终于在北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打听到了打井人王锦春。王锦春祖辈以打井为生,手艺精湛,为人谦和,备受周边村庄人们的推崇。李玉刚和赵登找上门,他们轻轻地敲着一扇红漆木门,木门高约四米五,宽约四米,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后等待,心里猜想王锦春的为人处世。三分钟后,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她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她问:“你们寻谁?”还没有等到回答又说:“王锦春不在家,带着徒弟出去打井去了。”这时候,他们才清楚地看到女人的全部面容,皮肤细嫩白净,五官清丽秀气,这一下李玉刚和赵登的眼神无处躲藏,一股热气冲上脖子,脸就红了,红了脸的赵登手足无措,只好看着李玉刚。李玉刚便说:“去哪里打井去了?”女人回答:“好像是在八宝镇的三凹村,你们可以去看看。”女人停了一下,又不紧不缓地说:“你们可知道打井的费用,可贵了。一口井要3000元。”听着女人报出来的费用,李玉刚和赵登都扎咋舌,好贵,确实贵,太贵。两人就有些窘迫,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些,女人倒是见怪不怪,大约所有寻来打井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她不再说话,后退一步,关了门。门口留下李玉刚和赵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赵登更是热锅上的蚂蚁开始乱转,他没想到这一口的费用顶过一年的收成,甚至超过一年的收成,开砖窑的念头便开始消退。李玉刚也很茫然,他掏出烟来,递给赵登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就那样蹲在打井人家门口抽起了烟。烟圈一层一层地覆压住两人的视线。视线里全是连绵不断的北山和山坡上稀疏的草木,以及草木之上耸立的烽火台。
一根烟抽完,他们又点上了一根。
他们都没有说话,赵登的脑海里想的不再是砖窑的事,而是种地或者外出打工的事;李玉刚想的是井一定要打,水一定要有,钱一定要凑。他看着绿色映衬下的烽火台,烽火台上的支架早已残缺不全。他一咬牙一跺脚说:“你大爷的,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走,寻王锦春去。”
赵登受了李玉刚的感染,也是一跺脚站了起来,跟在李玉刚的身后,朝着东北方向的八宝镇三凹村而去。两人到达三凹村的时候几近夕阳西下,天边铺满霞光。他们打听着打井人王锦春的去向,连着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有听说三凹村有人家在打井。眼看着天就黑了,想到没吃没睡的情形,赵登泄了气灰了心,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了。李玉刚也坐了下来,他们确实是累了,三十里路啊,走了四个小时,出来时干粮和水都没有带,此刻又渴又饿,三凹村的语言又和东湖村不同,和人对话五句刚能听懂一句,村里人听着他两陌生的口气也都躲得远远,不上前搭理。两人像是怪物一样立在村子中央,人们在远处指指点点半天,眼见着天黑漆下来,便各自四散回家做饭去了。偌大的村街上就剩了李玉刚和赵登两人,这时候李玉刚才抬起头来细细瞧了瞧这村街的样子,有一座大戏台,戏台虽然看似破败却也显得庄重,隐约可见左边门洞上写着“出相”,右边门洞上写着“入将”,当中一块大匾上写着“作如是观”,往远了端详,便看到了戏台飞檐画栋,木工考究,斑驳的柱子上挂着长匾写了“大戏小戏戏戏假戏真唱”,另一边写着“多看少看看看近看远瞧”。真不错!东湖村啥时候能有这样的大戏台就好了!李玉刚遐想连篇的时候,赵登逮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了半天,才弄懂这三凹村分上三凹和下三凹,上三凹人口七十八户,下三凹人口八十七户,原本是一个村庄,因为之前修铁路被一分为二,从上三凹到下三凹要绕道二里地,除非有事情,两个村庄的人就很少来往,人情渐渐地淡了,政府便将两个村子分开来管理了。老人说,上三凹人穷,全是种地的;下三凹人富,村子前年发现了煤矿,要说打井,那肯定是下三凹的,你们来错地方了。沿着铁路一直往南走一里多,看到桥洞穿过去再往回倒一里多,就到了下三凹了。你们过去问问,应该没错。
赵登问完话,又找老人讨了两碗水端给李玉刚,两人一顿狂饮,喝完水,谢过老人便匆匆离开。
两人到达下三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今夜大约是阴天,天空中稀罕地看不到星河和明月,天地之间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这就叫伸手不见五指。李玉刚和赵登跌跌撞撞地踏进村庄,整个村庄静寂无声,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如果不是若隐若现地亮着几盏灯,都怀疑这里是否有人类居住。也难怪,在北山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因为煤矿而富裕起来,也丝毫摆脱不了农村的属性,人们娱乐项目匮乏,除了睡觉也只能睡觉了,可能最大的区别是,单纯的睡觉和复杂的睡觉。农村是含蓄的,哪怕是复杂的睡觉也是静默无声的。李玉刚和赵登只好朝着亮灯的人家而去。他们彻底走进村庄以后才被这村庄的繁荣所震惊,远近错落可见的多处二层小楼,每家每户的大门楼宏阔伟岸,清一色的红漆大铁门。那些亮着灯盏的院落都是小二楼,也因为是小二楼才被李玉刚和赵登看在了眼里。
他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主人家热情好客,询问二人原由。李玉刚就把来下三凹找打井人王锦春的事情一说,又告知对方自己来自西海子镇的东湖村。主人家告诉他两,王锦春确实在村里打井,不只一家,是好多家。北山离城区远,自来水上不来,各家各户只好在院子打井,然后装上水泵,便可像城里人那样,吃水不出门、厕所在家上一样便捷了。李玉刚问了大约要有多少家打井。主人告知大约有十六七家。闲聊的过程中,主人家便邀请李玉刚和赵登进了家门,端了茶倒了水,又细细地拉呱了一顿。这一拉呱不要紧,先是赵登的肚子咕咕地响,李玉刚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响,主人家这才问李玉刚,是不是还没吃饭?赵登一时嘴快说:“何止没吃,一天没吃了!”赵登说完发现李玉刚拿眼睛瞪他,才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忙往后躲了躲不说话。
李玉刚便问:“大叔,听闻咱下三凹有煤矿,村里人都在煤矿上工吗?”
那主人家的大叔慈眉善目,温文尔雅地说:“也是也不是,煤矿是村里的集体企业,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矿上工作。不过,咱这地方总归是农村,还是要种庄稼呀。人活着离不开土地和食物。”
李玉刚又问:“煤矿咱不懂。种庄稼咱门清。土豆、玉茭子、谷子、莜麦,东湖村种这些,不知道咱下三凹种什么?”
大叔说:“都一样。不过土豆和玉茭子多一些,毕竟北山上要冷一些,寒一些!”
“是呀。咱这地方就是冷,农民们收成不稳定。缺水。”李玉刚深吸了一口气。
“确实是,水是大问题,靠天吃饭呀。”大叔同样发出感叹。
不过李玉刚语气一转又说:“虽然农民艰难一些,也比我爹李来旺他们那一辈强啊。现在至少不用交摊派了。”李玉刚刚说完,那大叔便紧接着问:“李来旺就是神池县的劳动模范,李来旺?你是李来旺的小子?”
李玉刚瞪大了双眼:“您认识我爹?”
大叔说:“何止认识,我们开会的时候老在一起的。很熟悉。你爹退的早,不像我还揽着这一摊子。”大叔说完,便介绍了自己叫张明亮,是下三凹的村支书。下三凹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的眼里,他是看着新中国的成长和发展的,他经历了多次的历史变革,感受了新社会的美好,大叔讲了很多关于社会发展的事情。李玉刚和赵登两人边吃饭边听,张明亮大叔讲得眉飞色舞,李玉刚和赵登听得如痴如醉。夜很深了,山野里的虫鸣四起,虫子们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李玉刚觉得世界竟然那般美好。躺在下三凹陌生的床上,李玉刚甚至有了一些奇妙的感觉,他心里升腾起一些希望,那些希望在下三凹的小二楼上一路上升,直至天色大明。
天刚蒙蒙亮,李玉刚就睡不住了,睡不住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睡不惯大叔的木床,他觉得睡木床不接土地,不落地,身体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另一个原因是他心里装着事,他想早点找到王锦春,谈好事情返回东湖村。
李玉刚推开二楼的窗户,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清晨的空气清冽入肺,衬得抽烟有些多余,他掐了烟,抬起头来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晨曦中的下三凹更加迷人,晨雾蒙蒙,楼房层峦叠嶂,像画一样,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花花绿绿,村庄建设的很漂亮。其实在李玉刚看不到的地方是另外一番表象,只是他这次行程匆忙并没有看到那些满目疮痍的情形。
他看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张明亮大叔的出现。张明亮大叔顺着李玉刚的眼神望去,也为这宁静美丽的早晨而感叹:“也只有这时候下三凹才看上去像个好村子了!”
李玉刚听着有些莫名:“大叔,为何这样说呢?”
大叔回答:“没啥。赶紧吃早饭,吃完带你去找王锦春。”李玉刚赶忙叫醒赵登,随着大叔到了一楼,匆匆吃了早饭,便跟着张明亮大叔出了家门。
三人来到一户人家,推门进入,看到满院子堆得泥土。李玉刚便知道王锦春一定在这里,大叔和主人家打过招呼,找了王锦春出来,把情况简单一说,介绍了李玉刚和王锦春互相认识。两人抬眼之间彼此打量,都觉得对方眉眼温顺,似曾相识,说起话来便顺畅许多,几乎没有细聊便把事情定下来了。只不过王锦春需要把下三凹的活做完以后才能去东湖村,下三凹还有十天时间结束,王锦春把定金都已经收过了。李玉刚依依不舍,又百般无奈,只好别过王锦春,谢过张明亮大叔,带着赵登匆匆地踏上了回东湖村的路。
赵登是在带着我和李晟回村的路上讲述的这个过程,他讲得口干舌燥,我们听的心急火燎,李晟捱不住嚷道:“尽扯淡,能不能说重点?我爹咋就受了伤了?咋就住了医院了?你要急死我吗?”
赵登舔着舌头,咽着口水,抬头看着雨后炎热的骄阳,抬起屁股挪动了下位置,颠簸的路面使这辆破旧的面包车几乎要散架。他说:“事情有始有终,你听我慢慢说。不然你听不懂!”
李晟回复:“谁像你弱智?!”
赵登也不恼怒,反倒有些愧疚,用手按了按李晟的肩膀,继续讲述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两人前脚赶后脚匆忙回到东湖村。李玉刚在赵登砖窑的后沟前,看着干裂的土地,心里横竖不是滋味。他想到了想做事情就难,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难。窑已经圏起来了,泥土也挖好了,柴火也备齐了,就等水了。水一来,万事顺意。可是这水真难。虽然现在找到了打井人王锦春,王锦春也应承下来了,可是还需要等十几天。这是漫长又短暂的十几天,漫长的原因是这十几天大家无事可干,村子里的年轻人无事可干的时候就会聚到一起赌钱,十赌九输,没有一个人到最后是赢钱的;短暂的原因是,再过十几天,地里第一茬的谷子就可以收割,地里一开始忙,砖窑这边就得停息下来,三天一窑砖,十几天可以出五窑砖,一窑砖出五千个,那是大几百的收入,这无论对于赵登来说,还是东湖村来说都是不小的一笔收入。可缺水是最大的问题,打井是解决缺水问题的最佳办法。李玉刚拿出了他的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点燃,他神情深邃,眉头紧锁。赵登饥肠辘辘地陪在李玉刚的身旁。两人都不出声。阳光洒下来,照着整个后沟的泥土泛起一片金黄。突然,李玉刚把尚未抽完的半支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语气坚定地说:“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我就不信整个邪了。赵登,回家拿家伙,这井咱自己打!”
赵登被惊得有些结巴:“自己……打……能行吗?”
李玉刚说:“可以!走,回家!”他说完就大步朝家里走去。
吃过午饭之后,李玉刚纠集了村里几个年轻人,便开始了“打井”行动。刚开始一切都很顺畅,大家圆圆地挖了一个两米直径的洞口,再顺着这个圆洞往深挖,挖出来的泥土慢慢地出现松软的迹象,大家都非常高兴,都用尽力气地往外扔土。随着洞一点点深下去,扔出来的泥土越来越少了,两个人在洞里腾挪起来就很困难了,只好有一个人上到地面上,另一个人留在洞里。上去的自然是村里的年轻人,留下来的自然是李玉刚。年轻人被他一顿说教上到了地面,刚出来的时候,感到一阵阴风袭来,吹得自己有些头晕,身子随风摆了一下,差点再次跌进洞里,被赵登一把拉住拽上来。他刚刚站稳,就听到头顶上乌鸦“哇哇”地一顿乱叫,脚底下“轰隆隆”地动山摇起来,堆在洞口的泥土一股脑地往下掉,土尘四起,遮蔽了半个天空。赵登大叫一声“不好”,赶忙扑向洞口,朝着洞口张望,洞内弥漫着灰尘,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连喊几声:“李哥,李哥。”听不到回答,心里害怕得厉害,身体抖动得厉害。待尘土落尽,发现挖了五六米深的洞看着只有一米多些,赵登顾不了许多,拿起锹就开始往外铲土,其他人也赶紧拿起手中的工具,铲土的铲土,刨土的刨土。汗水渗透了衣服,迷糊了视线,几分钟后,李玉刚的头发漏了出来,大家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土,一点点地将人拉出来。人早已人事不省,脉搏也微弱的几近于无。大家赶忙拿了仅剩一点水喂了李玉刚,水滴进嘴里,人的脸色渐渐泛红,良久之后,李玉刚睁开了微弱的眼睛,眼神迷离,和他说话也不搭理。赵登感觉事态不对,赶紧让人去开了车,抬着李玉刚赶去了县医院。
章十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詹秀华和詹美华。
在县医院满是消毒水气味的逼仄楼道里,我与詹美华撞了个满怀,她跌倒在地,我被撞得接连后退几步。赵登和李晟顾不上搭理我两匆匆走进了病房。我扶着斑驳的白墙皮,看着坐在地上的詹美华满脸恼怒地就要发作,我赶忙嬉皮笑脸地跑过去,把詹美华从地上扶起来,嘴里赶忙陪着不是:“我有眼无珠,大水冲撞了龙王庙,请龙王饶恕。”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是为了尽力掩饰我的尴尬,因为在我扶起詹美华的时候,分明从她低开的领口前瞧见了白哗哗两坨隆起的乳房,乳房弹力十足,白皙而嫩滑,我赶忙移开眼睛,转过身擦了一把口水,极力吸着气避免鼻血奔涌而出。詹美华并未觉出我的异样,也未觉出她的异样,她拍拍衣服,生气地说:“放屁,你才是龙王。”我继续嬉笑着回答:“我是龙王,我是龙王。你是王母娘娘,娘娘好!”詹美华被我逗得呵呵笑着说:“你真逗。”说完她头也没回,就离开我朝着医院大门口走去。
看着詹美华离去的背影,我有些怅然若失,叹了一口气,赶忙朝着李晟进去的病房走去。李玉刚伤得不重,基本上已经了缓过来。起先是被泥土憋住气,再是觉得背疼怀疑肋骨骨折,现在看来并无大碍,虽然还在床上躺着,但已经可以谈笑风生了。我们几个围着李玉刚说着话,聊着天,气氛十分融洽。在病房的角落里坐着的詹秀华被我们忽略掉了。我进门之后没有朝角落看,詹秀华也没有发出声音,至于李晟知不知道詹秀华在屋里我无从知晓。直到詹美华拎着大袋的水果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才听到詹秀华发出的声音。她对着詹美华说:“生娃去了,买个水果走这么久!”詹美华回嘴道:“就是生娃了,生了一个娃叫秀华!”说完还朝着詹秀华做鬼脸。詹秀华气得眉毛也要竖起来了,她努着嘴,站起来朝着詹美华打将过来,詹美华赶忙把水果放在桌上,对着李玉刚说:“李叔,多吃水果,好好休息。”说完用手臂抵挡着詹秀华的拍打,匆匆地跑出了病房。
李玉刚摇着头说:“这两女子,尽天打闹!”
我这才知道,李玉刚刚被大家从车上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就被路过的詹秀华和詹美华看到,她们看着受伤的李玉刚二话没说就上手帮忙,又是擦脸又是喂水,像照顾自己的亲爹詹六根一样照顾着李玉刚。当时大家手忙脚乱心慌慌,没有人太注意到这两个小姑娘。待人被安顿下来,大家才发现了忙碌的詹秀华和詹美华,才发现了她们所做的一切和她们的无私奉献,都纷纷地为她两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有了赵登放心地去学校找李晟的事情,也才有了我和詹美华撞个满怀的事情。世间一切事情的开始常常是源于一切机缘巧合。缘分是很奇怪的事情。
李玉刚在医院静养了一天,被嚷嚷着要出院回村,他心里还在担忧着自己的水井。大家拗不过他,便办了出院手续,一行人匆忙出院回到了东湖村。我和李晟回了学校。踏入学校大门的时候,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右眼一顿乱跳,觉得要出事。心不在焉地一脚踩进了一个大水坑,弄得布鞋尽湿,小腿被淹没了一半,这时候我看见教导主任满脸凶相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章十一
大概是因为我和李晟的不辞而别导致学校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的踪影而引起的一连串蝴蝶效应——因为找不到李晟,班里的所有人全部出动寻遍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到最后甚至报了警,警察告知需要24小时以后才会立案,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李晟在班里的影响力之大超过了我的想象;而至于我,几乎是李晟的陪衬,或者说陪衬都算不上,我最喜欢的徐静静为了李晟的失踪而哭着鼻子,而却对我的突然离去没有丝毫过问,班里的其他人更不会把我的存在放在心上。唯独寻找我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另一个是我的教导主任。他们二人找我的目的出奇的一致:都是要教训我在前一天犯下的弥天大罪,催收我的检查以及畅快地训斥我的过失(这几乎是所有教师都存在的无上权力)。他们都没有找到我,他们都气坏败急地去校长那里告了我的状,说我畏罪潜逃(这词太过严重,以至于我听到同学们的转述时惊得目瞪口呆),说我态度不端正,说我本性恶劣,说我一个臭老鼠可能会坏了一锅汤,还说留着我就是在败坏西海子第一中学的名声,甚至还说我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就吊儿郎当地和街上的小混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完全不是一副学生的模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是我没想到这种说辞可以夸张到如此地步。原本经过昨天的大雨冲刷,我的心胸已经洞开,足可容纳百川,却不想被一千座山一万朵云堵得如此严实。我没有做出丝毫反抗,顺从地接受了学校对我的所有处罚,或者说一种处罚——劝退转学!教导主任假迷三道地说是他说服校长给我一周的时候,用来收拾东西、处理各种关系,然后卷铺盖走人。看着西海子第一中学灰色的砖墙、满是窟窿的玻璃、长满荒草的地面以及那些满脸冷漠的师生,我没有任何留恋。在这所一千多人的中学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让我留恋和不舍:一个是李晟,一个是徐静静。但是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暂时离开。我拖着残破的心理和劳累的躯体回到家中,告知父亲我想转学,父亲没有细问我的原因便帮我去找寻其他中学。一周之后,我顺利转入庄沟中学,开启了另一端短暂和无趣的学习生涯。我在家的这一周时间内,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每天思想萎靡,昼夜不分,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不该睡觉的时候哈欠连天,由于父亲外出帮我寻找学校,母亲不忍看到我的自暴自弃,硬是拖着我每日下地。在地里也不用我干活,任我坐着躺着随意,她弓着腰锄草,弓着腰捡石子,弓着腰做所有地里的农活,她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她的这些辛劳我没有看在眼里,我的脑海里翻滚的还是徐静静和李晟的事情,还有詹美华白皙的胸脯。我看不到天上的云层翻滚,看不到庄稼随风而起的舞蹈,看不到鸟雀恣意的纷飞,更看不到黄土地中绿葱葱的禾苗……这些我不入眼的事物是农村最美妙的存在,然而在一个盲人的面前,它们就是一片漆黑。
世界万物轮回,漆黑之后必定会迎来光明。然而照进我的黑暗的并不是一束光明,而是一道凌厉的闪电,它直接将我劈得皮开肉绽、灵魂出窍,它的一声暴击直接将我拖入了万丈深渊,它的一声暴击让我的世界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呀?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都充满怀疑。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我一直不敢相信我那天听到的消息。消息是李晟托一个同学专门给我送过来的,他在村里人的带领下找到躺在地垄上的我,劈头盖脸地说:“徐静静出车祸了,你赶紧进城吧!”他说完没有顾及我的任何感受,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匆匆地骑着摩托车离去。
我的世界黑漆一片。不,不是黑漆一片,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痛得肝肠寸断、头晕目眩,我扯掉盖在身上的草帽,推起母亲停在地垄边的自行车,飞快地朝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章十二
秋天突然降临了。
风呼呼地刮起来,吹着漫天的黄尘越过管芩山,一路南下来到西海子平原,地里的谷穗被吹得掉了一地,树叶呼拉拉地飞舞得到处都是,就连台东山上停留的云层也开始稀薄起来。东湖村的炊烟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摇摆不定。李玉刚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端起女人放在饭桌的小米稀饭,三口两口倒进嘴里,抽着烟便去了赵登的砖窑现场。再过两天是打井出水的时间。这对于东湖村和李玉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也可以这样说,与水有关的事情对于东湖村和李玉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水是东湖村的生命,更是李玉刚的生命,它流淌着东湖村的每个村民,它也滋润着东湖村的每个村民。它就像东湖村的信仰一样存在着。
李玉刚到达砖窑的时候,正是东湖村人起床吃早餐的时刻,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那些露水并未被秋风吹散。自从那次被埋进土里之后,李玉刚对笔直的井洞肃然起敬,他心里对自然的敬畏徒增,他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破土动工皆有讲究。虽然他接受过纯正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理论教育,但是在自然和生命面前,他不得不相信这虚无的存在。两天后的出水仪式,他刻意交代了赵登准备了鞭炮和红布,鞭炮是八百一十响,红布是丈二长八尺宽,鞭炮用了震天响烘托气氛、敬告天地,红布用来遮挡污秽、彰扬正气。水本阴性之物,需要在午时三刻出水才可福泽百姓、汤润万物。要什么时候出水是一个技术活。在赵登把李玉刚送回家的第二天,他便去了下三凹,跟在打井人王锦春的身后催了三天,终于把这个天大的手艺人催到了东湖村。王锦春进村的那天,村民们人山人海地围在村口隆重地迎接,这既是赵登的意思,也是李玉刚的意思,更是东湖村所有老一辈人的意思,也是东湖村所有穷人的意思,大家这般敬畏打井人全因了东湖村的缺水。人们热情地把打井人迎进村庄,安顿好吃住,便期盼着打井人一展身手。打井人休息半日便开始了行动。果然,打井人没有让大家失望,仅仅三天的时间,砖窑的水井便临近出水的状态,本来王锦春要让水井马上出水,但是被李玉刚挡下了。李玉刚说:“破土动工,打井出水。这都是向上天索取,既然是索取就要有东西更换。看好日子,敬贡天地,再行动手吧。”王锦春毕竟是为主家做工,全凭了主家做主。这就定下第二日的午时三刻出水。
不管多长时间的等待都是煎熬的!更何况是对于此时此刻的李玉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次接一次地望向天空的太阳,一回接一回地走到后沟梁上等待赵登和王锦春的到来。简短的早晨被他无限拉长。在这拉长的无限中,他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刘女子,以及她全家人:詹六根、詹秀华、詹美华。她们四人前后相依再次来到李玉刚的面前,她们有话说。先是詹秀华说:“李叔,你的身体好点了吧?”
李玉刚说:“谢谢你,好多了!”
然后是詹美华说:“李叔,咋不在家里多歇会?”
李玉刚说:“李叔这人天生劳碌命,歇不住!”
再是詹六根说:“李村长,这井啥时候出水呀?”
李玉刚说:“午时三刻正式出水!”
李玉刚回答完正疑惑詹六根为何关心出水的事情。刘女子便开口了,她说:“村长,我家也想开砖窑行不行?”
李玉刚定神细细地看了半天刘女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你说啥?”
刘女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家,也,想,开,砖,窑。”
李玉刚说:“哦……”,“哦”的意外深长,然后声调提高二倍说:“你说啥?”
詹秀华接话道:“我妈说,我家也想开砖厂。李叔你没聋吧!”詹秀华刚说完就被詹六根和刘女子一顿凶,一个拉她手臂,一个翻她白眼。训斥完詹秀华,刘女子说:“村长,你看我家比赵登家还穷,他赵登能开砖窑,为啥我不能开?”
李玉刚就说:“开砖窑需要资本的。你有吗?”
刘女子赶紧接话:“需要多少资本?”
李玉刚说:“至少也得五千块吧?”
刘女子略略迟疑地说:“只要能开,我想办法去借。”
李玉刚的愁容稍微舒展了一些,他说:“你先去借吧,借到了再说能不能开的事。”
送走刘女子一家四口之后,李玉刚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一直以来在他脑海里回旋的那个问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了——那就是东湖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村民们如何才能摆脱贫困落后的现状,如何才能不为吃穿而愁眉苦脸?如何才能不为孩子上学而手足无措?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在偏远的晋北地区、偏远的西海子平原,人们一直都是发家无门、致富无道,只能听凭老天爷的安排,下雨刮风决定着村里所有人的生活情况。因为落后,考出去上学的孩子不多,但凡能出去的孩子都不愿意回来这个贫瘠的地方。作为村支书,虽然说“带着大家脱贫致富”是一句大话,但是作为一个有血性的成年男人,李玉刚还是不由自主地会给自己压力,他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看着新闻里那些生活富裕、景色优美的新农村,他经常会热血澎湃,内心期盼着东湖村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典范。然而此刻,刘女子一家人的这种想法让他有了清晰的思路。对呀,连最不起眼的詹六根都要跟着他的“泼辣”媳妇刘女子来创业奋斗,村里其他人也是多么渴望成功呀。针对这种情况,村委会得有一个方案,得让那些想干事的人有事可干,得让那些吃不饱饭的人吃饱饭,得让孩子们都可以上学,这是一个村支书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掐掉烟,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村委会。
后来定下来的出水仪式他没有参加,因为他相信赵登和王锦春可以做好这件事情,还因为他相信他接下来思考的事情相比较打井出水来说更重要。
井水汩汩而出的那一刻,赵登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东湖村其他在场的人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王锦春用水瓢舀出来一碗又一碗的井水,端给大家喝。大家想象着香甜的泉水流着每个人的嘴里,流过肠胃,那是一种多么享福的事情呀,便再一次升腾起坚定的信仰。信仰的力量无比强大,所有人都觉得美好生活正要扑面而来!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
章十三
在刘女子想办法筹钱的那两天时间内,我过着虚空的日子。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我”的日子。忙碌的父亲在外给别人盖房子,母亲却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她任由我恣意纵横、浪费人生。而刘女子一家却奔走于东湖村的每一户人家,她们向东湖村所有人都讲述了自己的宏大计划:开砖窑,做大;再收地,做大棚,卖菜做大;再买矿,做大。刘女子优秀的口才在这个时候传授给了她家另外三个人:詹六根、詹秀华和詹美华。几乎詹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口若悬河、口吐莲花,她们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震惊了东湖村的每一个。于是,有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拿钱出来交给詹家四口人,他们满怀兴奋和期望将自己的人民币换成了一张张白纸黑字的借条,这种交换在大家看来极其平等甚至是非常划算的。因为在东湖村的历史上,借钱是没有人打借条的,大家都是通过口头契约来维系着历来的关系,因为这种信任,东湖村的人几百年来没有因为借钱还钱的事情红过脸、吵过架,欠钱还债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东湖村的村民会将自己的信誉当成儿戏,大家不自觉地信守着祖辈留下来的契约。
两天的时间,刘女子一家人就凑够了4000多元,比原计划的3000元还多出来1000多,刘女子看着多出来的钱满心欢喜,甚至心花怒放;而詹六根缺愁眉苦脸。两个人的想法不同:刘女子想的是可以大干一场,直至实现当矿老大;而詹六根想的却是成为了东湖村多少人的欠债人,借人钱财低人一手,以后出门办事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再者这4000多元恐怕要耗费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晚上的饭,大家各怀心思,吃得很不愉快。第二天,天还未亮,一家四口人都分别起床。这是周日的早晨,下午詹美华和詹秀华就要去学校了,她们又是期待又是忧愁地从睡梦中醒来;而刘女子和詹六根因为4000元的不同想法而难以入眠,几乎一夜未睡。早晨温和的阳光照进詹家的三家平房时,他们感觉到这天的阳光有些热烈,那些通过玻璃折射的光芒刺在脸上,让大家的脸上热辣辣的,身上不一会就开始蒸腾着汗气。这时候,刘女子说:“走,去找李玉刚。我们开砖窑。”她刚说完,便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手心都冒出了汗。
这是美好的早晨,舒爽而热烈。
刘女子一家四口人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整齐有序地走在村街上。他们心怀美好,面带笑容,詹秀华和詹美华嘴里哼着洋溢的歌声,四个人甩着手臂迈着大步,他们朝着阳光刺眼的东方走去。在快要到达村委会的时候,一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詹秀华的身影,詹秀华停住脚步和歌声,抬起头看到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赵登。赵登问:“这是捡了馅饼了,还是来了银钱了。嘴巴都朝天了!”
詹秀华面对赵登的嘲讽毫不示弱,她欢声快语地说:“既捡了馅饼了,又来了银钱了。嘴巴朝天是因为吃得开。我们詹家要开砖窑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赵登怀疑自己听错。
“我说,我们詹家要开砖窑了!开和你一模一样的砖窑!”詹秀华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有觉察出赵登神情的变化。赵登的眉梢紧蹙起来,手指在袖管里捏得嘎巴作响。
刘女子拉了詹秀华一把,嫌她多嘴沉不住气。但是热烈而舒爽的情绪让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赵登的变化。刘女子压低声音说:“好狗不挡道。我们要去找李村长谈事,让我们过去。”
这一句“好狗不挡道”彻底将赵登惹怒了。只见他双木圆睁,双手叉腰,高大魁梧的身躯立马增长了许多,他像一座黑塔一样横在路中央,吼道:“我就要当这条好狗。我就不信了。啥人也能开砖窑!哼哼!”
詹秀华和詹美华被赵登的气势吓得躲到了詹六根的身后,便显出了刘女子的一马当先。她哪里容得别人这般欺负,不甘示弱地说:“凭你开的砖窑,我就开不得?你是天王老爷,还是阎罗当道?”
赵登脸一黑说:“老子既是天王老爷,又是阎罗当道。你要咋地?”
原本嗫喏的詹六根此时恶狠狠地说:“你要咋地?”
赵登早已被愤怒冲昏头了头脑,内心的魔鬼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他张开臂膀,用尽力气推向了詹六根(实际上是推向了詹六根一家),这一推不要紧,直接把詹六根一家四口人都推得打着趔趄,连连后退几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人的愤怒也是相互的。詹六根被这么一推,完全忘却自己的软弱,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冲向赵登,伸手就是一拳,打得赵登眼冒金星,鼻血哗哗地流进赵登的嘴里,赵登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有些口干舌燥,胸腔中一股热浪升腾起来,他早已把其他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他只记得或者说只关注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一头的瘦弱男人,他没有想到貌不惊人的詹六根有着如此凶猛的力量。可是再凶猛,他也是一只狗熊,变不成老虎狮子,他赵登才是猛老虎凶狮子。他左手揪詹六根的衣襟,右手勾拳把詹六根从地上顶起来,詹六根脱离地面,硬生生地被赵登举在半空,下巴上挨得这一拳让他的牙齿完全酥软,下牙紧紧挤着上牙,牙床像是已经碎裂一般,连带着鼻腔和眼眶的都开始破裂。詹六根毫无还手之力,任凭赵登摆弄。赵登举高詹六根便松手,在詹六根即将落地的时候,他一个扫堂腿过去,詹六根整个身体噗通到地,扬起了一阵灰尘。
刘女子和詹秀华、詹美华直接看傻了眼。她们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赵登蹂躏。一般人在极端情况出现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出现短暂的思维空白,在心理学上称这种现象叫思维中断。她们三人在思维中断之后,即刻便恢复正常,詹秀华和詹美华扶起倒在地上的父亲,刘女子一头撞向赵登。这种情况的出现不在赵登的预知范围内,他被刘女子撞倒在地,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刘女子撞碎了,他捂着肚子哎吆哎吆地叫着,牙齿咬得嘎吧吧地响。毕竟是大男人,短暂的疼痛压抑不住他的愤怒。他从地上爬起来,像拎詹六根一样把刘女子拎起来,正准备左右开弓扇刘女子耳光的时候,李玉刚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李玉刚大声喊着:“赵登你要干什么?你傻了吗?”被李玉刚这么一喊,赵登赶忙停下了右手的动作。但是左手依然把刘女子擎在半空。
李玉刚怒喝道:“把人放下!”
赵登这才把刘女子放在地上。他刚把刘女子放在地上,却遭到了刘女子的袭击,而且袭击的部位是在他的裆部。疼得他捂着当着,夹紧双腿,倒地打滚。嘴里喊着:“我的命根子啊,我的命根子啊!”
刘女子还要上前去踢赵登,被李玉刚拉住。李玉刚说:“你要干什么?踢也踢了,仇也报了,气也消了。两不相欠。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说!”
坐下来的刘女子和赵登相互鄙夷,彼此互不搭理。他们都忽略了李玉刚满脸的愁容和微微发出的叹息。对于李玉刚来说,他希望东湖村每一个人都能挣到钱,都可以有自己想要的幸福,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事情做起来总会有各种困难。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帆风顺。他自己的想法是: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主次先后,是有事情的规律和顺序的。既然事情有它的发展规则,那我们最好就按照规则来办事。
李玉刚说:“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他看看赵登,又看看刘女子一家人。他看到炽热起来的阳光透过窗户射在几个人的脸上,显得脸上的绒毛万般柔和。既然是温柔善良的人,为什么要做一意孤行的事情呢?
赵登被李玉刚看的不好意思抬头:“我啥都行!”
刘女子的嘴角却发出细微的抽动,她感觉到背后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燥热的气息和狂跳的心脏,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受苦,这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担当。刘女子说:“今天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不然谁都不好过!”
这下李玉刚犯愁了。和女人讲道理是他这个村支书一直以来都犯愁的事情,更何况是刘女子。他只能柔软地说:“那你说说怎么办?”
刘女子说;“怎么办?大家同甘共苦!我也要开砖窑……”
还没等刘女子全说完,赵登又蹦了起来:“开个屁窑,开个卖X的窑子吧。”
“你说什么?”詹六根站了起来。双目怒睁,双手捏得嘎巴响。
“我说你们可以开个卖X的窑子!”赵登重复了一遍。
“赵登,操你大爷的!”詹六根再次和赵登扭打到了一起。村委会的桌椅板凳被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好几块。两个男人的战斗是毫无理智可言的,他们愤怒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对方的脸上身上。两人都挂了彩,鲜血从鼻孔里流淌出来,腥甜的味道溢满整个屋子。李玉刚和刘女子、詹秀华、詹美华使劲浑身的力气也拉不开这个发了疯的壮实的男人。三个女人开始手足无措的哭作一团。李玉刚的脸上不知是被詹六根还是赵登误伤了一拳,鲜血也从鼻孔里流淌出来,毕竟他的力气小,个子也不高,拉起架来力不从心。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书架和四处散落的书籍,心里疼得紧。他不管鼻孔流淌的血液,使出蛮力将两人撞开。詹六根和赵登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战争暂时平息下来。
赵登喘着气说:“我就不信了。你家要是能开成砖窑,我不姓赵!”
詹六根说:“那你的砖窑也别想开。你要开,我不姓詹!”
李玉刚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还没打够吗?丢不丢人?”
赵登说:“哥,凭啥?”
李玉刚说:“不凭啥!凭我是你哥!”
李玉刚说完爬起来走到詹六根身边,把詹六根从地上拉起来,拽着他来到受惊的刘女子身边。他这才觉得鼻孔的血液已经凝结,像几条蚯蚓爬在嘴边一样,发出轻微的酥痒。他对刘女子说:“你先回家吧,事情回头再说。”
刘女子就问:“那砖窑到底能不能开?”
李玉刚回答说:“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回吧!”
刘女子幽怨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玉刚,没再说一句话,她搀扶着詹六根,叫上詹秀华和詹美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村委会的门。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了东湖村的村街修长的杨柳树上,杨柳树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身子。
章十四
我到达县城的时候晌午已过,汗水完全浸透了我的全身,飞扬的尘土连带着脏污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让我更不自在的还有被风吹乱的头发,它们一蓬一蓬地矗立在我的头上,使我看起来像一个逃荒者,或者一个乞丐。自行车被我骑出了摩托车的速度,风驰电骋,快如闪电,街上的人群、铺面、车辆像是一些斑点在我的身后倒去,我如穿越时光一般走进我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总是记得,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徐静静总是步履缓慢地行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她低着头,手上永远都抱着一摞书,她身材修长,脚很小,鞋子也小,走起路来很好看;她的头发上沾染着金黄的光芒,那光芒充满温暖和遐想。在她走过的小路上,我常常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踩着她的脚印,追着她的影子,走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早晨……风开始呼呼地大口吹起来,吹乱我的头发,吹干我的身躯,吹涩我的脸庞,风吹过我的眼睛的时候,眼睛就模糊了起来,晶莹的液体一点点从眼眶里流淌出来,滑过鼻梁,流进嘴里,舌头上有了丝丝的咸味。风越刮越大,眼睛越来越模糊。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双腿也颤抖起来。我感觉自己顺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身体重重地撞击地面,手臂和膝盖的疼痛击穿我的神经。眼泪一下就流干了,眼睛瞬间就明快起来。我抬起头看到站在路口、迎风而立的少年,少年满目忧伤,泪水婆娑。他不是别人,正是我想立刻见到的李晟。
李晟站在风口,他的悲伤被风吹到天上,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地上尘土飞扬。我不顾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李晟。狭长的街道将时光无限拉长,我行动缓慢,每走一步都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李晟粗壮高大的身影立在阳光下,将阔大的影子投射到我的脚步之下,我盯着他的眼睛竟然看不到墨黑的瞳仁,他浑身弥漫的悲伤将我推向了时光的尽头。
我说:“李晟。”
李晟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眶中泪水流淌的速度加快,它们滑过李晟丰厚的脸庞。
我说:“李晟,徐静静咋了?”
李晟依然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他的拳头攥得紧紧地,关节发出嘎巴作响的声音。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晟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嘟噜着嘴,像是有细微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来,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此刻我终于走到了李晟的身旁,我揪着李晟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我的力量愤怒而野蛮,它被增大无数倍,我将高我半头的李晟举在手上。我仰起头看着他,眼神恶毒且愤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泪水依然模糊着他的眼睛,他双手下垂,唇齿间慢慢地挤出几个字:“昨,天,下,午!”
听到这几个字后,我的力量瞬间崩塌,双手软润下来。我一声不啃。跟在李晟的身后朝着西海子河的方向走去。
章十五
此时在宽阔的西海子平原上也行走着几个人,他们亦步亦趋,两前两后围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积如山,高高地耸起一座小山,骡子艰难而缓慢的行走着。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中,眼睛所到之处只在鞋子踢起的黄土以及土中偶尔出现的小虫和蚂蚁。詹六根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女人离开了东湖村。村庄里的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去往了哪里,那种离开是突然而迅疾的,天还未亮,詹六根的家里已经人去屋空,院子里、屋子里一片狼藉。天亮之后,去寻詹六根做活的人发现这一蹊跷之事,便报告了李玉刚。李玉刚到达詹家以后,看着满院子的杂物和满屋子的荒乱,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最不敢想和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明白事情的原由,却不能说出口。这件事情成为之后一直覆压在他心口的重石。直到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垂垂老矣,端坐在西海子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一茬一茬的芦苇荡,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詹六根一家留在东湖村。”说完一遍一遍地揉搓着他早已稀疏的头发,老态早已呈现在他斑驳的脸上和微微躬下去的腰背上,那个当年意气风发,发誓要带领东湖村人发财致富的青年人早已不复存在。在我的面前,是一位祥和的父亲以及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人。这位老人再次发出声音:“我真不该处处护着赵登。才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我心里充满疑问:“李叔,詹六根的离开与赵登有什么关系?”
年迈的李玉刚说:“有很大的关系!”说完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香烟(此时的李晟早已事业有成,经济自由),缓慢地点燃,然后开始他诡异而充满疑点的讲述。
就在詹六根一家四口跌跌撞撞地出了村委会的门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李玉刚感觉骂的赵登有些过,又开始支支吾吾地道歉,尽说一些赵登喜欢听的好话,例如村里人就觉得你赵登有本事,以后村里人的富裕还得靠赵登带领;还说他詹六根能开成个啥砖窑,他哪有你赵登会来事,会做生意云云,说得赵登云五云六直上头。两人正在高兴的时候,村里人匆匆忙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李哥李哥,不好了,不好了……”话未说了一半,气已经喘了七八口,腰都直不起来,面红耳赤的让人很着急。李玉刚急,赵登也急,因为来人正是在砖窑上帮忙的人,他带来的消息一定与砖窑有关,而且这个消息是不好了的消息。赵登急得把那人揪起来,眼睛牛眼大地瞪着,让他说话。可能是跑得太过急,气一直没有匀过来。农村很少有专门运动锻炼的人,人们都偏执地认为辛苦的劳动比白费的运动要好很多,劳动不光可以流汗还可以赚钱,运动只能流汗,有时候可能还需要花钱。那人说不上话来,赵登也没办法。李玉刚站起来,从桌子上端了一杯晾了半天的水递给他,让他先喝水。诡异的是,他喝完水依然没有开口,而是拉着李玉刚的手臂便往外跑,方向一路向北,这分明就是砖窑的方向。李玉刚心下一想,觉得事情不妙,右眼不由自主地开始跳动起来。
待几个人到达砖窑的时候,打井人王锦春早已木呆呆地立在了井边,他一言不发,双目黯淡,神情萧瑟,眼睛紧紧地盯着井口,表情扭曲到让人害怕。李玉刚和赵登赶忙朝井里一望,赵登直接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李玉刚也吓得脸色飞白,六神无主。原来那井水如血般猩红,或者说它就是血水,咕咕地往出冒,带起来浓白的泡沫,而且在血水上还蒸腾着一股腥臭的水汽,在弥漫的水汽中像是有无数双手在翻腾和推搡,隐隐地还听到井底传出来一阵阵戏谑的呐喊,像有些痛苦又像有些冤屈。这是李玉刚有生之年,或者说在场所有人包括打井人王锦春在内,都从未见过的奇异恐怖事件。他们不知道这口井通到何方,也不知道这血水有何寓意,更不明白那水汽中的手和井壁上回荡的声音是何方冤孽。现场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神经短路。阳光终于开始爆裂起来,地面的尘土被晒得翻滚起一卷一卷的尘土,沟沿上的杨柳树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杈当空断裂下来。鸟雀莫名不安的乱飞,绕着砖窑的上空翻动翅膀,稀黄的鸟屎噗噗地往下掉,砸在地上吓得沟里的鸡垫着脚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突然,一声闷雷响起,炸裂了所有人的耳膜,大家便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轰鸣着飞机大炮的声音,也轰鸣着战鼓厮杀的声音。于是就有人捂了耳朵蹲下来,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刚开始一个人,后来二个人,三个人,直到好多人都滚起满地尘土时,天上如豆的雨滴便倾盆而下,稀里哗啦地将所有人掩埋在雨幕里。
“那天的雨大到无法用语言描述。”李玉刚哽咽着喉咙,慢慢地说。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我依然可以看出那种令人动容的惊惧。那种惊惧像是一种天生自然的皮肤一样滋生在他的脸上,同样也滋生在他的瞳孔里。
那种表情深深地牵动着我,我焦急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詹六根一家就搬走了。雨下了整整一天,雨一停,詹六根就搬走了。”李玉刚并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洞地目视前方的虚无。他手里的烟早已燃尽,仅剩了焦黄的过滤嘴还夹在手中。
“他们走了?为什么走了?”我继续追问道。
李玉刚并没有理会我的追问,像是自言自语:“人间自有天道,万事遵循天命。”
他说完后,径自转身离开。他远去的背影早已不再挺拔,躬下去的腰身恰巧将漫天血红的霞光映在西海子河微波荡漾的河面。河面波光凌冽,如血般流淌。
章十六
天一点点地黑下来。
李晟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周身万物于我两均为寂静,喧闹的城市已经褪去,鼎沸的人声已经消失,穿过青川路,跨过十字街,我们一路向西,迎着夕阳的余晖走进西海子河岸。身边的虫鸣鸟叫渐渐清晰,猩红的天空像战争结束后萧瑟的场景,低沉地覆压在西海子河的上空。黄昏时分的芦苇笔直地挺立着,常年被大风肆虐的西海子河此刻平整如镜,没有波纹,没有涟漪,它静静地倒映着漫天的战火,那种亦静亦动的场面怪诞而夸张。我看到李晟来到河边,缓慢脱掉衣服,缓慢地进入水中,他迈出去的步子像是踩在深雪中一般,没有荡漾起涟漪。李晟越走越深,他粗壮的背影此刻看上去异常憔悴,背稍稍有些躬,他举平双手,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我赶忙脱掉衣服跟在李晟的身后,我迈大步子走了几步,便俯下身子游到李晟站立的地方。除了口鼻依然露在外面,李晟的身体已经全部沉入水中。他说:“徐静静就是在这里栽入水中。都怨我,怨我不会游泳,怨我带她来这里玩,怨我非要看西海子河的落日余晖,怨我偷了岸边的驳船,怨我不会驾船,怨我胆小,怨我注意力不集中……”李晟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嘶吼。他咆哮的声音回荡在西海子河面,河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水纹。芦苇荡里飞起无数的鸟群,它们拍打着翅膀掠过天空,天空中漆黑一片。
2021年7月17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