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缄默如石
中午放学,照例是妈妈开车来接的我。我上了车后,她对我说:“妈妈今天中午要加班,带你去我的办公室。”
我没做声。妈妈这样说,是告诉我她的安排,不需要等我的回应。虽然,我很想向她表达我的诉求:“我能去奶奶家吃午饭吗?”以前,她加班,没有办法回家做午饭的时候,我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都被她否决了。与其提出一个得不到回应的要求,不如保持沉默。
一年级第二学期,妈妈把我从奶奶家带回身边,现在,我已经读五年级了,在和妈妈相处的四年多时间里,我从一个洗完澡不穿裤衩就拉开浴室门的小男孩,到现在,我给自己买一本带有密码锁的日记本。我在妈妈面前,越来越没有了袒露心声的欲望。
妈妈不关心我的心声,她大概还以为我是那个七岁的男孩,她来到奶奶家,对我说:“来,博文,跟妈妈回家。”那天,妈妈来到奶奶家,说让我跟她回家。在这之前,我大概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我问她:“妈妈,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没陪我?”她摸着我的脸,对我说:“哎呀,博文想妈妈了,对吗?妈妈出差去了,这么久没陪博文,是妈妈不好。来,跟妈妈回家去。”她一边说,一边牵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奶奶家。我回过头,看着奶奶站在敞开的门后,似乎想说什么,但奶奶抬手抹了抹眼睛,奶奶似乎哭了。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哭?我想我就是跟妈妈回家,我还会回来的。就像以前,我去姑姑家,也是住两天就回来的。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奶奶家,妈妈不许我提回奶奶家。妈妈带我回去的家里,也没有爸爸。我问妈妈:“妈妈,爸爸呢,他为什么不回家?”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以后只是妈妈的儿子。”
“什么是离婚?”
“离婚就是离婚。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妈妈开着电脑,一边在电脑上写着什么,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她的确是面无表情,因为她的面前是冷冰冰的电脑屏幕,而不是我。她面对我时,会露出一点难得的笑容。但她陪我的时候,常常没空面对我。我们在家时,在客厅的大餐桌上,她在电脑前忙碌,我坐在她对面,看书或者写字。她看着电脑时,不喜欢我跟她说话,她说:“博文,你是男孩子,要独立自主,要学会安静,不能打扰妈妈,知道吗?”
妈妈这样要求我的时候,我很想对她说:“妈妈,你很忙,没空陪我玩,我可不可以去找爸爸,或者是奶奶。”
以前,奶奶经常带我去逛超市,奶奶还带我去水族馆看鱼。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爸爸和妈妈还一起带我坐高铁、坐飞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爬山的时候,我坐在爸爸胸前的背袋里。我对爸爸说:“你是我的袋鼠爸爸,我是小袋鼠。”爸爸哈哈大笑:“博文真聪明,真逗。对对对,我是袋鼠爸爸。耶!袋鼠爸爸背小袋鼠爬山啰。”爸爸兴奋地双手一托背袋,连蹦了几级台阶。妈妈跟在后面,一边笑,一边说:“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还像个孩子。小心着点,别摔着了。”
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玩的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我也想不起来了。上了一年级以后,好几个月没见过妈妈,好不容易等到她带我回家,她告诉我她和爸爸离婚了。我是好久好久之后才知道妈妈和爸爸离婚后,妈妈通过打官司才从奶奶的手里夺回我的抚养权。她恨奶奶不顾她身为一个母亲怀胎十月的辛苦,离婚还需要她通过打官司才能要回我。也因为恨,她不许我在她面前提奶奶。
她和爸爸离婚了,但他们还在同一栋楼的不同楼层上班。今天和往常一样,她带我来到她的办公室,我刚在她隔间的沙发上放下书包,就听到她打电话:“把你儿子的饭送下来。”我知道,她的电话是打给爸爸。和往常她中午需要加班一样,她在去接我放学之前,给爸爸安排了一个任务,给我订餐。她挂了电话后几分钟,爸爸就提着两份午餐过来了。我和妈妈坐在茶几上吃饭,爸爸没走,他挨着妈妈在沙发上坐着。他问:“博文,今天的清蒸鲈鱼很鲜吧。”我没说话,嘴里含着鱼肉,点头。他又对妈妈说话:“还是给你叫的牛肉土豆咖喱饭,这家的口味更好些,是吧。”“嗯,是还不错。”他们的对话,不像一对离婚的夫妻,他们肩挨着肩坐在一起,甚至比一对夫妻更亲密。
咽下嘴里的一块鲈鱼肉,我放下碗,停了筷子,说:“妈妈,你可以让爸爸回家来吗?”
妈妈也放下筷子,嘴里的饭菜没咽下去也没继续嚼,她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话吓着了,愣住了。
“爸爸,你可以和妈妈不离婚了吗?”我继续问爸爸。
爸爸看一眼妈妈,似乎在征询妈妈的意见。但妈妈没说话,她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每次,我们仨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是寻常而温馨的。我觉得,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但他们和那些离婚的爸爸妈妈不一样,他们很心平气和地聊天。我来妈妈办公室,爸爸就给我和妈妈送来午餐,虽然午餐是他叫的外卖。爸爸也总是留下来陪我和妈妈吃午餐,他自己不吃,不确定他是先吃过了,还是待会儿才吃,但他一定等我和妈妈吃完才走。有时,我们吃完了,他还和我们待一会儿,直到妈妈说要休息一会儿,他才上楼去。我觉得,爸爸是关心我和妈妈的,我们像许多家庭里的爸爸妈妈和孩子,亲密体贴还有爱。
但爸爸妈妈似乎不这样看。沉默了两分钟后,爸爸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不能回家去。”
“妈妈……”我看向妈妈,但妈妈没看我,她低着头吃饭。
“就是这样。”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克制,才没让眼泪掉在茶几上,滴进碗里。
我知道,即使叠加无数个爸爸给我和妈妈送来午餐的机会,也改变不了爸爸和妈妈离婚的事实。
今夜,我那个带锁的日记本里将会多一行字:从此,我愈加缄默,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