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温良地走进十二月
在南京,我独自一人举行父亲的葬礼,空旷的大厅里摆满了椅子但没有人,我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低头默哀。我的妻儿还在上海生活,无暇出席这意料之外的丧事。说起来,本不过是一场一时兴起的旅行,父亲反倒是顺利地落叶归根了。
那是在六周前,父亲坐上前往南京的火车,纹丝不动地看向窗外,像一座粗糙的雕塑。
我从小就觉得父亲是一块石头,他总是沉默不语,不工作的时候就只是在家门口坐着,一动不动,很少和我说话,平常的聊天就像是命令一样,说“出门”便出门去了,说“吃饭”便吃饭去了,而且父亲的命令声里总缺乏力量,发声的咽喉仿佛是被遗忘的枯井。儿时在父亲面前摔伤了,哭了,父亲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双眼无神,犹如魂不附体,我那时很恨他,恨他像个木头,一点也不关心我。我经常被小伙伴取笑,说我有一个怪爸爸,我气极了,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反倒是数落我起来,告诉我她当初嫁给父亲时父亲孤身一人在上海,没有亲人在身边,好在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还不至于饿死。可是我那时依旧不明白,父亲为何是这样的,其他人的父亲总有乐乐呵呵的时候,但我的父亲就是没见过笑一次,也不曾哭过,即使是母亲去世了。我们并不会一起生活,我也只会偶尔打电话嘘寒问暖。母亲走了不久后我也有了家庭,父亲没有参加我的婚礼,有了小孩后也不过来看看,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对我说:“陪我去南京看看吧。”
火车上的播音通知下一站的信息,以中文陈述完一遍后又用英文复述一遍,我警惕地看向父亲。观察到父亲依旧像座雕塑一样看着窗外,我松了一口气。这多亏了我事先为父亲带好了隔音的耳塞。
父亲对外语十分敏感。小学的时候我在家里读外语,父亲从我身边经过时,二话不说就夺走了我的书。我什么也不敢做,只觉得害怕,因为父亲全身都在颤抖,像是病了一样。自那以后我不再在家里读外语了。长大后一次看电视时,电视上有人在说外语,父亲立刻就将电视关了,说“出去走走”便到外面散步去了。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为什么,陌生的语言对于父亲这样的人来说仿佛刽子手映在墙上的影子。
从殡仪馆里走出来喘口气,和父亲相处憋得太久,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久不抽烟。久违的尼古丁从肺内缓缓蔓延,将我从沉闷的哀乐中找回活着的感觉。我在这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能呼吸。
这时的南京已经开始下雪了。南京的街道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不比上海热闹,也没有西北那边冷清,和每个重名的街道一样容易被人遗忘。若不是那痛心疾首的伤痕,若不是那妇孺皆知的过往,南京,也许会和任何被现代更新过的城市一样,只会有“现在的模样”,而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嘴里呼出的水汽模糊了视线,让空中的雪看上去像是苍凉的坟场。这让我想起纪念馆。我之前带着父亲去了纪念馆。纪念馆就是一座巨大的墓碑,上面刻着巨大的数字。纪念馆里有很多名字,有很多黑白的鲜血,有很多人,活的死的都有。父亲在纪念馆找到了以前的家——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堆人头,人头旁有一个男人,男人的背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扇窗户。父亲告诉我,那是他以前的家的窗户。
所以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我不禁对自己发问。因为我的确是看到了似乎鬼魂的存在。那是在父亲去世之前,一个温和的夜晚,正当我要回房休息的时候,看到一群衣着古朴的人,就像是从纪念馆里的照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只不过更加干净,更加有血色。那么,他们是冤魂吧?可他们并不像是出来诉苦的。所以,他们是厉鬼?不对,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友善,那么无害,况且,应该偿命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不过是无法被定义的灵魂罢了。这时,一个衣着和他们一样的少年从父亲的房间里走出来。现在一想,我才恍然意识到那大概就是父亲的鬼魂吧。父亲的鬼魂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因为他一直被困在那个时段了。最后,那个少年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我晃过神来,打开父亲的房间。父亲正躺在床上,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父亲被送去火化后,骨灰留在我面前的盒子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因为这盒子明显不属于上海,但要把它保存在南京可就要费些功夫了。
忽然,家里的小孩打来电话,说圣诞节要到了,吵着要心仪已久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