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母亲
唐凤雄
世事如烟，白云苍狗，而在桑槐坪小小的家园，古老木屋里我年轻的母亲如一汪春水，仍伤感地定格在我朦胧的记忆中。
远去四十余载的母亲是越来越遥远了，她的人生履历也变得朦胧不清了。她娘家便在二十里外娘溪边湖池塘，生于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六日。母亲年方二八，就从小地主家庭走出来，和我父亲成亲，丟下了绣花的闲适，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里了。人间草木，刹那芳华。女子是需生下儿女后才能称作娘的，而母亲过早拥有了这份荣耀，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孕育了7个儿女。她哺乳的奶香如同屋前屋后桃花李花的芬芳。
我来到这个世上时，母亲已是年近四十岁的老母亲了，这个时候木屋里稠密得济济一堂，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成了主内又主外当然的主妇。家中十多口人的吃喝就在她的手里盘算，每日公鸡刚一打鸣，在温暖的被窝里，我朦朦胧胧听到窸窣穿衣起床的声音，在灶屋里生火做饭的声音，淘米声，吹火声……湿润的声音在厚厚的晨雾中飘去很远很远，那时人丁兴旺，田地也广，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活计，其时家中还是有几片菜园子的，母亲侍弄桑麻、种菜的身影，就成了我眼里最美丽的风景。
依稀记得，母亲带我走路去外婆家，拖着我教我多走，又怕我累背着我走。去后山菜土劳作，让我在荫凉处玩耍。去溪边汰衣洗菜，教我游水打泡丘。她说我将来要做大事，要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江山。
不知母亲是否也有过发怒发愁的时候，在我依稀的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母亲和栖身的木屋一样沉静，她执著地劳作，从不叹息，她喂的猪是村里膘最肥的，她种的菜也总是绿汪汪的可人，如同她质朴人品。在她巧手盘桓下，拉扯大了七个儿女，即使天下荒年，她也含辛菇苦熬过来了，把葛根做成葛粑，将一种叶子熬成水豆腐，神话般地填饱了一家人的肚皮，其聪慧应是源于一种对生命的挚爱，以及对儿女深深的舔犊之情呵。至于自己如何吃苦，她从不炫耀，似乎这是一种本能。唯一可以验证的是，母亲头上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了，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嬴弱下来。
在这个薄待她的世上，母亲没能走出古老的木屋，住上宽敞舒适一点的砖楼，也没能走出县城以外的大山，没能看看更多更美的风景，殁于一九七六年正月初五，撤手人寰时年仅45岁。当时我才6岁，迷朦中搭坐绍球叔拖拉机去县城看住院的母亲，母亲想见我最后一面。途中我还下车屙了一泡尿。而在县城的情节我毫无印象，记忆出现断片。记得后来是在家中，我看见母亲被抬进厢房，放地上木板上，哥姐都在哭，我看着一动不动的母亲，似是明白母亲是死去了，我却不会哭，只站着发呆。出殡后的夜里，据说死人会回门的，深夜的厨房里窸窣地响动，我和姐紧紧躲在被窝里，又害怕又期待。然而响声终于消失了，母亲再也没有出现了，已然遥远。后来我是在梦里才见过母亲的，她仍在屋前釆桑摘茶，殷勤劳作。那景象便成了我心头一幅画一首诗：邑中云天厚，梦里桑茶香。犹记屋前树，吾娘采摘忙……
年轻的母亲临终时据说泪流满面，她牵挂的依然是我们做儿女的将来，而毫无一点自身早逝的碎心的遗憾和怯儒。她和凋谢的桃花李花一样，香消玉殒，遥不可及。却又似门前那汪春水，近在眼前并不遥远，印照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花开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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