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
星星20年的短暂人生里只参加过一次至亲的葬礼。她的大伯公,二伯公,曾外祖母都已经死了,但她只参加过自己曾祖母的葬礼。
村西头大鸿家里放起了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灰白色的碎纸屑散落在大鸿家院子里。大鸿走出了东厢房手里拿着一根串上了白纸幡的柳枝,走到了大门口挂在了大门上。星星的曾祖母死了,他们会说在鲁西的人们会说老人“老了”。星星的曾祖母在97岁那一年老去了,星星11岁。
这是送别近百岁老人的一场喜丧。
在放炮之前,星星已经感受到庭院内凝重的气氛。今天,祖父,祖母,大伯公,大伯,姑姑都聚在了东厢房。听父亲说是曾祖母不舒服,请来了国梁爷爷来给曾祖母看病。从太阳刚刚照耀到这片村庄开始,到现在太阳已经高高悬挂在星星家的院子正上方。
院子里只有蝉鸣和苍蝇的嗡嗡声。星星起床之后,就是看到父亲大鸿再给伯公,大伯一个一个的打电话通知:
“俺奶奶今天不舒服,让您们过来看看。”
国梁爷爷已经在东厢房看了一上午的病了,加上国梁爷爷今天的全家人的午饭伙食要准备不少。星星的妈妈的二婶正在厨房准备一家人中午的伙食。星星就在院子里照护堂弟。在院子里的枣树的阴影没办法给星星和堂弟带来清凉的时候,爸爸从东厢房里出来洗手。母亲看到父亲,放下了手中正在切菜的刀走到正在洗手的父亲面前:
“咱奶奶舒服点了吗?”
“舒服啥呀!都开始穿衣服了。” “你别忙了,一会和爱琴到东屋来。“
“哎!”母亲应着,转头把祖母正在“穿衣服”的事情告诉了爱琴,爱琴是星星的婶婶。母亲和婶婶不在关心还没切完的萝卜和没洗干净的菠菜,萝卜在案板上,一般已经被切成了萝卜块,另一半还躺在案板上,菠菜在水池里,一半浸在水中,一半伸出水面。一切的活计戛然停止。母亲和婶婶撤去把她们身体勒到走样的围裙。用在放着菠菜的水池上方的水龙头洗干净了手,然后用还带着水珠的手拢了拢有些散漫的头发。星星那个时候还不是到“老了”就是死了的暗语。但父亲和母亲不明所以的对话让她感觉出事了。他问妈妈:
“妈,俺老奶奶咋了?”
母亲并没有直接回答星星的问题,而是把头转向了二婶,和二婶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把头转向星星:
“没事,你好好看着弟弟。”
当星星从厨房出来,避开了没有阴影的枣树,回到堂屋的时候,东厢房传来了哭声。随后便是二叔在院子里放了一挂鞭炮。星星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褂粗糙的鞭炮,她甚至能看到鞭炮两边并未修正好的毛边和并未被包裹好浅露出来的火药。好像不用火引燃,用手的温度触碰就会爆炸一样。父亲是跟在二叔后面走出东厢房的,他把白色的灵幡挂在了自家的大门上。母亲和二婶早已经准备好了。父亲和二叔刚刚先后走出东厢房,母亲和二婶就先后走进了东厢房。东厢房的哭声中又加入了母亲和婶婶的,这时候已经听不到有哪个男人的声音了。
星星好奇于一整家人的悲戚,她抱起堂弟向东厢房走去。在东厢房门口她迎面撞上了正要出门的大伯公。大伯公看到星星抱着不到一岁的堂弟立刻用带着训斥口气呵到:
“出去出去,小孩别过来,你也别带着你弟弟进来!”
大伯公同时用身体把房内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挡住了,星星只能听到哭声,女人的声音大过男人的声音,盖住了院子内的蝉鸣。
大伯公把星星拉回了院子内,向家后走去,是去叫大伯母来奔丧。她站在没有阴影的枣树下抱着堂弟呆呆地站着,正对着东厢房的大门。随后出来的是母亲,母亲看到星星抱着弟弟正对着东厢房的站着也用了和大伯公一样的口吻把星星从枣树下哄到了堂屋内,不许星星再出堂屋门半步。后来星星才知道,原来大人们是担心曾祖母刚死后还没走远的魂魄吓到她怀中的弟弟。星星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人死后,他的灵魂会想大伯公经常讲的故事里的恶鬼一样,人人畏惧,人人嫌弃。
曾祖母的葬礼终于在鞭炮声中拉开了序幕。鞭炮爆炸后释放的硫磺味窜入整个村庄,闻到死亡气息的族人都会翻看族谱,仔细查验,看自己是否在五服之内,这决定了他们是要披麻戴孝的哭丧,还是凑热闹式的吊唁。当然,他们不能主动去主家哭丧,要等到曾祖母死亡的消息通过使者传递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在第二天灵棚搭建好后,来哭个一两声,享用一顿晚饭。
灵棚本应该正对在堂屋正门。本该由侍奉曾祖母到最后一刻的星星的爷爷的儿子大鸿提供堂屋,但最后灵棚是设在了大鸿院子隔壁的二鸿家。灵棚遮住堂屋的门,堂屋就是灵堂了。守灵也是在这个房间。星星的祖父本来是想将灵堂和灵棚搭建在大鸿家的。大鸿不同意。原因是几个月前星星的三姑出嫁,接亲时就是用大鸿家的堂屋做的喜房。他坚信红白喜事不可以在短时间内在自己家举行,红白相冲会折损主家的迷信。坚定地否决了自己父亲的提议。祖父便决定把灵棚和灵堂设在星星二叔院中。这遭到了二婶的反驳:
“哪里有设在西院的呀。不都是在东院长子家办事的吗?关我们老二什么事情!“
“你妹妹刚从你大哥家出嫁,喜事和丧事不能在一个地方办。”
“二小才几个月啊,你就不怕他老奶奶回来吓着他。”
“让二小去他大爷家,有星星看着他。”
说到这里,二婶不在辩驳什么,现在还没分家,婶婶要为了祖先的体面做出牺牲。不过星星还是听到了二婶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因为你住到老大家里,怕自己不孝顺,老娘回来吧。” 爷爷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曾祖母是中午老去的,下午祖父就带着一帮人买好了白布,以及今天晚上为招待帮助办理丧葬来帮忙的男人所准备的食材。这些食材只能由客人享用。星星和他的家人吃些冷馒头和稀饭简单充饥。仿佛只有让自己看起来茶不思饭不想才能表达出他们对曾祖母离去的悲伤。主理人也在下午来到了星星家。他把刚买回来的白布裁剪成三角,四方和极长的长条。这些是用来扎孝帽的。星星是重孙女,分到了一片三角的白布,妈妈帮她把这块白布的三个角缝在了一起,做成了一顶简单的帽子,星星把他简单的套在在头上,同时把白布长条系在额头上,固定住孝帽,只有这样孝帽才因为过大遮住自己的眼睛。从带上孝帽起星星就是孝子贤孙了,以后的三天,她都会以这样的身份看护他的堂弟—另一个孝子贤孙。
做孝子贤孙是吃不饱的。照顾了一下午堂弟的星星早已经消耗完了能量。在守灵前,星星抱着他的堂弟在已经聚集在灵堂的大人面前问道:
“婶婶,我累了,能把弟弟放到地下一会吗?”
“呸呸呸,说什么地下底下的,多不吉利。“ 婶婶呸了她一口。
“你把你弟弟放到床上吧,别一直抱着了。”母亲告诉星星。
“放到床上,他一直哭。”
“给你们说了别在西院,别在西院。怕不是他老奶奶回来看他呢。”
“让国强他妈来看看吧。”原本沉默的大爷爷开口了。“剩下的去守灵。”
国强的母亲是一位神婆,在自己丈夫死后的第三年忽然获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法力。原本她是要明天来,做一些在曾祖母下葬前的小法事的。她今天提前来到了星星家,让星星把堂弟放在东院堂屋的床上,不出所料弟弟还是在哭,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国强妈就这样观察着表弟哭的神态和动作。忽然,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大米撒在了堂弟身上,嘴里念叨着:“婶子,知道你想着小重孙子儿,但你看看!小子都哭了,多让人心疼。该走了啊,婶子。“ 说罢又掏出一把大米撒在了床上和床的周围,嘴里还嘟囔着星星听不懂的咒语。堂弟停止了哭泣,慢慢在床上睡下了。
堂弟需要吃奶,每隔两个小时,堂弟就会醒来哭闹找奶喝。这时候,在东院看孩子的星星就会和在西院守灵的婶婶交换位置。星星去西院守灵,婶婶去东院奶孩子。但二婶常常以喂孩子的名头拖延去守灵的时间,次数多了,星星就不再去看孩子,而是在灵堂守灵。守灵夜里是更清冷的。灵堂的门要大开,凉风一阵一阵的,屋内随烛火的摇曳忽明忽暗。曾祖母的后人几乎全在这里啦。中间是曾祖母的灵床和身体,明日曾祖母就会被装进棺材里。正中灵床的两边是坐在草席上的曾祖母的后人。东侧是男人,西侧是女人。按照辈分和年纪依次跪坐在草席上。东侧男人最前面的是自然是大伯公,然后是星星的爷爷,再然后才是大伯,父亲等人。西侧女人中跪在最前面的是星星的姑奶奶,曾祖母唯一的女儿,向后依次是祖母,大娘,母亲。姐姐和星星并排坐在灵床的最后面西侧的草席上。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亲人离世的悲伤不允许他们讲话,灵堂内没有任何和声音,众人只呆呆地看着蜡烛的荧光,听着扑向荧光被烧死的飞虫的劈啪声。星星腿跪的有些麻了,但她不敢活动。双腿在运动时和草席之间产生的摩擦声在灵堂内太过刺耳,颇有大不敬之意。在星星的腿几乎没知觉的时候,是大伯公救了她。
二伯公常年在东北生存,即使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也没打算回乡,他可能也未想到自己下一次回乡就再也没有回去东北。二伯公不孝的行为让大伯公十分不喜悦。这份负面情感的压力是要传达到千里之外二伯公的身上的,但辗转到了他的儿子,曾祖母的长孙,星星的大伯身上。大伯公向大伯发难:
“你爹还没回来呢?”
“俺爹不回来了,正是收麦的时候,赶不回来呀,不能让十几亩的麦子烂到地里……”
“哼!你奶奶死了他还不回来?放不下粮食?我看是他怕耽误收晚了麦子,不好卖高价钱,他奶奶的,让他在东北种地吧,别再回来了。死也死到东北散伙!“
“大爷大爷,俺爹没回来,把给俺奶奶安排后世的钱寄过来了。”接话的是大伯母,大伯母站了起来谄媚式的向大伯公递上一沓钞票。
大伯公数了数数目,依旧骂道:“他可真孝顺呀,就寄来500块钱,够买孝帽子的吗”? 然后就把钱扔向大伯,信封打在大伯胸口,掉在了地上。大伯公的愤怒吓到了大伯,大伯干干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双手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的下垂。是大伯母把掉在地上散落的钱捡起,数了一遍重新按照大小排列好。大伯母退回到了大伯身后,像是在找借口一样回应道:“大爷,这是第一个,俺爹早就把钱打到卡上了,我和伟华还没去取呢?”
“是是是,还没去取出来,没取出来。”
大伯公用星星看不懂的眼神在大伯和大伯母之间反复流转,额上的皱纹也像审查员一样随着眼睛的转动反复的凝视大伯和大伯母,这只看不见的眼睛早已看穿两人的内心:“行吧,算他有点良心。” “取出来钱之后全都交给你三叔,他把你奶奶照顾到最后,你们什么都要听他的安排。” 大伯公还是选择放过他们。
大伯只是应和着,像松了一口气式的重新坐回了草席上。星星也在这场小插曲里活动了自己的身体,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安坐在草席上。星星坐在草席上思考着为什么二爷爷没回来的,她从来没见过在自己的这位二爷爷,但为什么自己的妈妈死了,他也不赶回到故乡呢?甚至没有从远方寄回一份哀思。星星看到了,钱不是二爷爷寄回来的,他顶替了婶婶的位置,坐在能完美的观察到大伯母任何动作的位置。她亲眼看到在大伯公训斥大伯的时候大伯母翻遍的身上所有的口袋,把自己身上的钞票一个不剩地翻找出来,又这些钞票一张一张按照数目的大小依次排列好,可能大伯母也不知道这些钞票一共多少钱吧,就挡在了不会说话的大伯身前化解大伯公的刁难。星星想大伯家这次的破财是免不了的了,不过她也认为二爷爷应该给的丧葬钱由他的男儿出是理所应当的。不然这些超支都要有自己家里出,显然最后要算到他爸爸头上。想到这里星星也开始为二爷爷没有出钱而感到愤怒。都不和自己的堂姐并排坐了。
第二天便是其他亲人来哭丧的时候了。为什么说是其他亲人呢?因为本庄的男系血亲在第一天就已经哭完了。今天来的这批亲戚有出嫁了的女人的婆家,有曾祖母的娘家亲人,还有祖母娘家的亲人。丧礼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这些客在灵棚前哭丧,大伯公带着一众男丁前去祖坟堪地问灵。国强娘也去了祖坟。国强娘先烧了一些纸钱,然后在星星曾祖父的坟茔前点燃了三柱香,插入到坟土中,跪在坟前一边前后摇晃自己的身体做叩首状态,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做完了这些国强娘站起来转身对着男丁首领大伯公说:“行了,你爹知道,他说了明天等着俺婶子来。”
守在家里的就只剩下女人。曾祖母的女子们还是跪在灵堂草席上为她守灵。但曾祖母的身体已经被转移到棺材里了。草席旁边特意腾出了一片空间,可以让庄里和曾祖母沾亲带故的女人迭元宝,剪纸钱。她们正在奋力的赶工,争取在曾祖母入土前为为她积攒更多的财富。曾祖母的身体小小的,即使已经盖了一层棉被躺在棺材里里面的空间还是很大。星星在她们中为首的是进奶奶,星星的父辈会喊他进大娘。她的儿媳妇淑芬没有在灵堂里面。灵堂是个神圣有恐怖的地方,能在灵堂内剪纸钱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年妇女,这样葬礼在她们年轻时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现在她们成为了婆婆,奶奶,在送走了自己的婆婆之后,她们获得了进入灵堂剪纸钱的资格。像淑芬一样的小媳妇不敢进来门口放着棺材的灵堂,没有自己婆婆的命令他们也不能进来。作为亲族她们也不能随便离开吊唁现场,只能聚集在灵堂外的灵棚两侧欣赏这一场葬礼,学习这一场葬礼,为着以后在灵堂内的活人。进奶奶手边的黄纸已经剪完了,她让星星去隔壁房间再去取新的黄纸。星星把一叠比自己还要高的黄纸拖到进那奶奶面前。进奶奶仔细地数着数目,计算着曾祖母在阴间的财富。
“20打,一打500张,一共一万张不少呢!”
“这可比星星他老爷爷那时候烧的多得多。”生奶奶搭腔到
“哪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88年他老爷爷死的时候才烧了1000张。三大娘也是那年死的,不也是一千张啊。你忘了,那年你儿他奶奶还没死的时候给星星他老爷爷来剪纸钱,咱俩还搁在外边学嘞。那时候的纸也没现在的好哎,有把手,有掉色,剪完之后满手的黄沫沫子,沾的哪里都是。哪像现在啊,钱,元宝,车,楼。都一并烧过去。这点子黄纸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星星,你去外边把你淑芬婶子喊过来。跟着他的那几个婶子也叫过来。”
星星走出灵堂,绕到了侧面特意从供桌后面穿过来到婶婶们的面前转达进奶奶的命令,把她们引导到灵堂内,特意从供桌后面穿过。
“你们几个过来绞绞这些纸钱。来后你们也得会绞,正好替替我和你们生大娘的班。等我跟你们生大娘也没了,也别绞能难看。在下边花不出去。”这群小媳妇,乖乖的听着进奶奶的命令。越是走向死亡的人在葬礼上的就越大。长者是死亡的守门人。上一辈的守门人去世后把接力棒交到了下一代人的手中,连带着等待死亡的恐惧和死亡赋予的无上权力守望死亡。在葬礼上死亡守望者的绝对权威远远超过多死亡的恐惧,更具有压迫力量。由星星引进屋内的婶婶们不敢忤逆死亡守望者的权威,乖乖的听从她的话话。
“你看看他们剪得纸钱,一点也不规整,还是年轻。”生奶奶总爱说些年长者的话语“不知道下了地府能不能用呢。”
“你别操这些闲心了。等你躺在棺材里了,你儿媳妇能给你准备这些纸钱就不孬了。”
“他们敢不准备那么些,我再怎么也得在活10年,到时候给我烧的还多。”
进奶奶和生奶奶的拌嘴没有避讳任何人。
大伯公带着男眷们回来了。他们依旧坐在了母亲的左边,女人们还是坐在的右边,小媳妇还在剪纸钱,纸钱燃烧后的飞灰飘得满院子都是,像黑色的雪花一样,但比雪花轻盈,在院中飘飘荡荡,直到没有了风将他们托起才不甘心的落下,被来往的客踩入到了泥土里。
第三天是最重要的一天。曾祖母要下葬了。这也是孝子贤孙们哭的最多的一天,也是他们不思餐饮的最后一天。
大伯公跟随着主事人的命令向母亲行着对死者的叩拜,在他身后是他的兄弟和侄子,侄孙。像星星这样的女娃和女人都是不能参与的。女人的任务是守好曾祖母正在飘荡的灵魂,最后跟随在棺材后面,用香引领曾祖母的魂魄回到祖坟。在最后仪式结束谢客的时候,主事人也只会点名孝子贤孙,不见媳妇,女儿,孙女的踪影。在西院门口已经开始烧为曾祖母准备的纸车,纸钱,桌椅。其中最大的,最富丽堂皇的是一栋纸楼。这座纸楼在没有被烧之前是放在灵棚里的,作为灵堂和灵棚之间的隔断。纸楼前面是供桌,后面是棺材。供桌前面是男人在哭丧,棺材两旁是女人在抽噎。纸楼有将近三米通体用最容易烧着的一种品红色的纸包裹。向上看去是用芦苇条扎出来的楼阁样式。精巧的工人还画出了逼真的门窗,巧妙的把纸扎出来的连贯的楼阁分成了隔间,每个隔间都是有人住的。住在最上面的是曾祖父的祖父,向下曾祖父的父亲和母亲,再往下就是曾祖父。在灵堂内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在同一个位置,星星看到曾祖母的名字叫“董氏”,星星没有想到,死后曾祖母也要和自己的婆婆,奶奶住在一起。高高的纸楼把灵棚和灵堂分成了内外两个世界。出殡前,要先把纸楼撤掉,和纸钱一同被火焰燃烧,化作无数不起眼的飞灰,先是随着热浪自由地向着天边不知在何处的天堂飞去,又在远离了烈焰后,无力地颤颤巍巍地落在还没有被水泥封锁的大地母亲怀中。飘零的黑灰色是轻盈地落地,曾祖母的棺材是沉重地丢弃在泥土中。没有了纸楼的隔绝,灵堂外死的空间内再次充斥进生的气息。原本灵堂内的哭声被前来西院观看这一场死亡圣礼的亲族们的熙攘声盖过,灵堂内的香的气味也被新的空气驱赶,星星闻到了在东院正在做丧后餐食的师傅手下的红烧肉味道。
打开了灵与生的界限后,这会是物理上的曾祖母最后一次面对人类—烧掉纸楼后就要盖上棺材盖了。主事人已经安排好了钉棺材的人选,一共四位,四位都是顶着灰白头发留着稀疏胡子的族内长者。他们都是曾祖母的侄子们,星星的四位叔公抬这棺材板的四角缓缓的进入灵堂内,盖上了盖子。哭声又再次开始了。大伯公带着男眷们边哭边走出灵堂,跪在供桌前叩拜,曾祖母最后听到的只有女人的哭声。用来载曾祖母棺材的板车已经被拉来了,星星看到已经被白蚁啃食后又被风雨侵蚀出无数空洞通体近乎发黑的木板和随时掉下铁锈的车轴,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破旧的车可以承载的了需要八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抬起来的棺材。事实是这辆板车确实承载起来了,在结束他的使命之后就会被烧掉,和棺材,尸体沾染在一起的物品,都是要被丢弃的。板车载着棺材由一群男人拉出了西院,路过了东院的大门,来到了大路上。这是通向祖坟的唯一道路,每一个在庄上死的人都要经过这条路才能到达祖坟。大伯公走在最前面,为棺材带着路,在棺材和排在最后的二叔之间是供桌和吹唢呐的匠人。主事人指挥大伯公停下。在大路的中央要进行最后,最重要的仪式。摔盆。众人停下了哭泣,唢呐也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都在听主事人念着从上一任主事人哪里学来的如同唱歌一般长短错落,高低抑扬的祝词,随着一声 “孝子摔盆”的声音落下,大伯公狠狠的将一个贴满金箔的瓦盆摔在放置在面前的砖头上,红砖的棱角能帮助孝子贤孙们更好的摔碎瓦盆。瓦盆摔不碎代表了逝者不想离开,这通常是因为子孙的不孝导致的先灵的怨怼。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找到了这种让灵魂闭嘴的方式。金盆被大伯公摔得细碎,甚至有一块迸溅到了再棺材后面的星星脚前面。摔盆的同时,唢呐再次吹响,男女的哭声又再一次淹盖人群的熙攘。星星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到了,她惊叹于大人们可以随时控制自己的泪水,她自己却不能,她只能在众人的哭声中寻找到一丝死亡来临,亲人离世的悲戚,尝试让自己陷入对曾祖母的缅怀之中,才勉强流下孝子贤孙的证明。男人由大伯公带领着走在棺材前头,女人则在棺材的后面。在后面的姑奶奶从未停下哭泣,失去母亲的女人自是比失去母亲的男人更脆弱的。在板车上的棺材上绑着绳子,这是在下葬时绑在木头上可以让棺材悬吊进入墓穴的。车子向前走着,绳子就在后面拖着。女人们就会拿起拖在地上的麻绳做出把棺材往回撤的样式,表达自己不舍逝者的心情。可姑奶奶身体已经软了,泪水流进了的干涩眼睛无法睁开,她只是瘫软在地上哀嚎,需要人来拖行,而不是拿起绳子。绳子就让星星的大娘和母亲还有血亲更近一些的女眷牵住。星星是不能拿起来这个绳子的,因为她还没有结婚,还是个要嫁到其他家族的女娃。配得上拿起绳子的只有生育过后的女人,最好是嫁到庄上的没有名字的,李氏,吴氏,刘氏等人。星星则是拿着香,边走边喊:“老奶奶,你跟着香火走。老奶奶,你跟着香火走。” 燃烧的香冉冉地冒着淡蓝色的青烟,从西院到东院,曾祖母的灵魂会跟随着香的烟气和味道一路走到祖坟,她的后人为她安排的人生最后止步的地方。
国强娘是唯一一个在祖坟还能站在男人前面的人。在祖坟,曾祖母的就要埋葬的墓穴之前,她为一会将要烧给曾祖母作为仆人使用的两个纸人点了睛,取名“金童玉女”,就把两个纸人送入了火焰。曾祖母的棺材也已经安放在了墓穴,伴随着哭声,烧纸的热浪,和飘渺其上的青烟埋葬了。
曾祖母的葬礼正式结束了,在从祖坟回家的路上,亲族们陆陆续续的摘下自己曾经分到的孝帽,把他们塞到了口袋里。星星也摘了下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路过进奶奶家门口时,她看见进奶奶在训斥她的孙子,嫌弃她的乖孙没有在进家门前把孝帽扔掉,把晦气带进家门。星星早已见怪不怪,这是大家的默契。自己的母亲也曾这样训斥过自己,她装做没看见径直走回了家。
曾祖母去世之后,星星的爷爷和大伯公,二爷爷商量了起来分家的事。作为共同家族最高代表的曾祖母去世之后,大伯公兄弟三人就是整个家庭记忆的最高领导了,曾祖母所承担的角色被一分为三,分家在所难免。但分家过后的三组家庭更疏远了。这是星星的切身感受。就像被强烈撕扯成三瓣后自我愈合的无花果树叶,伤口愈合却不是重新连接,而是各自形成了自我的循环系统,复杂的经脉也不再共通交换从地底深处汲取的水分和营养。历久经年,破碎成的三瓣各自又伸展出不同的么样。这种变化实在树叶还在树上的时候极其容易发现,却最难以留神的。只有当树叶枯死从树上落下,被行人捡到时才会被发现它本身的精美和吊诡。家族也像如此一样,只有死亡了的,才能被发现吊诡又无情的谱系。
分家之后的星星很少听见关于曾祖母的话题了。最近的一次是婶婶提起的。
她说,自己梦到曾祖母了,害怕。让奶奶陪她在西院住几天。